云門墱·鄭珍
牢江驅白云,流入蒼龍門。門高一千仞,拄天氣何尊!蕩蕩百步中,水石互吐吞。阿房廣樂作,巨窌洪牛奔。余波噴青壁,震怒不可馴。眉水若處女,春風吹綠裙。迎門卻挽去,碧入千花村。我行始兩日,異境壯旅魂。抉懸自何年,信有真宰存。夕陽一反射,倒樹明蒼根。老蝠抱石花,紅暈雙車輪。仰觀山水奇,俯躡造化跟。想見混成日,待與見者論。
這首五言古詩,題下有自注云:“遵義東樂安江,一名斤竹溪,源出綏陽,即《元和郡縣志》所云恭水、夸牢水。唐貞觀中,刊州置樂安縣,播州置恭水縣,皆以此水名。其水穿墱出,會眉水,流百余里,入延江。”詩題“云門墱(déng磴),“墱”:小坎,水分派也。張衡《魏都賦》:“墱流十二,同源異口。”“云門墱”在牢江。“云門”,即詩中所指“蒼龍門”。作者鄭珍是繼查慎行、厲鶚以后的宋詩派代表作家,風格兼奇奧與平易兩種,在道、咸以來的詩人中,有“卓然大家”之稱(近人胡先骕評)。這首《云門墱》,是他早期的名作。全詩描述“云門墱”的自然景觀,繪聲繪色,運筆入神,壯采奇思,層見錯出,使讀者有親臨其境之感。
起筆四句,概述云門的景象。“牢江驅白云,流入蒼龍門”,牢江為樂安江之上段,江水從山谷中奔流飛瀉而來,像是驅趕著澗谷中白茫茫的云氣,一直闖進藤蘿蒼樹掩映著的蒼龍門,其氣象之非凡,已可概見。接著以“門高一千仞,拄天氣何尊”兩句,表示贊嘆。“一千仞”是虛指,極言石門之高。“拄天氣何尊”,是詩人對云門的高峻所發出驚嘆——它仿佛直撐著蒼穹,氣概是何等的雄偉啊!
“蕩蕩百步中”以下六句,寫牢江水石吞吐撞激的奇觀。牢江從寬闊百步的山洞中奔騰而出,穿過云門,水石相撞,發出奇異的音響,這響聲恍如秦代阿房宮里演奏的鈞天廣樂,動人心弦,這水勢有如巨大的窌(yáo)穴里奔突著成群的巨牛。(窌:地窖。《管子·地員》:“凡聽宮,如牛鳴窌中。”)其聲清而越,其勢雄而放,其余波撞擊著沾滿苔蘚的石壁上,有如江水之震怒不可遏止,真可謂極雄奇湍急之勢,形成自然界獨特的景觀。
然而在雄奇之外,此間復有柔美之境;險峻之外,更有倩麗之清景。詩人在正面寫云門之余,更從另一面繪寫下流的眉水。牢江在穿越云門之后,幾經澌流,又溫存地和眉水會合,眉江水流明靜,合流后流向平野山村。詩人巧妙地運用擬人手法,說那眉水倩麗得像身著綠裙的綽約的處女。春風吹蕩綠色的水波,就像吹縐綠羅裙似的顯得娉娉裊裊,宛轉輕柔,她迎向云門來,把樂安江深情地牽挽著,一同流向那花團錦簇的村莊,更使人產生風光旖旎的美感。詩的境界也由雄奇、壯浪而歸于恬靜、安謐。
接著詩人以“我行始兩日”等四句,抒寫自己親身經歷此境的感受。詩人說,我在這里旅游才不過兩天,但奇異的境地,卻在我心靈上留下了壯美的觀感。這神奇的云門墱,究竟何年何月才懸掛在絕壁之上?這樣的山水奇境,人力是難以創造出來的,我不得不相信自然主宰的存在,相信這偉大奇妙的神工。(“抉懸”二句:《史記·伍子胥列傳》:“抉吾眼懸吳東門之上,以觀越寇之入滅吳也。”“抉懸”,挑出掛起。“真宰”,假想中宇宙的主宰。《莊子·齊物論》:“若有真宰。”)
詩人在贊美云門墱風光之后,不禁流連忘返,于是再次回顧這兒的奇景,寫下“夕陽一反射”以下諸句,并以想像的筆墨,空靈的手法,作出全篇的結語。夕陽反射在高聳的石門上,倒掛在石壁上的老樹,那長滿綠苔的樹根,也清晰可見了。再看那石洞里,成群的老蝙蝠正匍伏在石蘚苔花之上,那開張著的蝙蝠雙翅,在夕陽的映照下,宛如一對對暈著紅色的車輪。面對此景,詩人再次興嘆:“仰觀山水奇,俯躡造化根”,不管是仰觀還是俯攝,都呈著一派神奇的色彩,看來這種神奇的景象,必然是在宇宙生成之初,和著混沌的狀態一齊存在的,是否如此,只有等待著親歷其境的人們,來共探索研討了。詩寫至此,戛然而止,余味不盡。
詩中所寫之景皆為真景,在寫實中更寓以空靈之筆,故能“瀏漓頓挫,不主故常”(莫友芝《巢經巢詩序》語),兼陽剛陰柔之美,歷前人所未歷之境,狀人所未狀之奇,不愧為一篇佳作。
復次,詩人學宋詩而無“枯澀生硬、矯揉造作”之弊,在這篇詩中,所用字詞,都顯得豐腴清俊,于平易中見到千錘百煉的工夫。詩句中如“驅白云”之“驅”,“噴青壁”之“噴”,“迎門卻挽去”之“挽”,“異境壯旅魂”之“壯”,“老蝠抱石花”之“抱”,“紅暈雙車輪”之“暈”,都用得恰到好處,生動而不流滑,雋永而歸于清奇雄麗。詩人家在遵義,地近云門墱,此詩當是平昔細致觀察心領神會的所得,所以一旦興會所至,發為吟詠,便可收到“下筆如有神”之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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