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丑重有感(八首選一)·魯一同
張公苦意絕天驕,忽報呼韓款圣朝。
便遣頻陽老王翦,豈宜絕域棄班超!
跕鳶事業心紆折,射虎河山氣寂寥。
珍重玉關天萬里,西風大樹日蕭蕭。
辛丑,即道光二十一年(1841),這年英軍從海上入侵,打開了天朝上國的國門,是數千年未有之奇變,使當時的士大夫大多憤慨悲咽,抒寫了一大批激揚愛國熱情、悲慨國勢滄桑的詩篇,作者本人便作有《讀史雜感》(五首)、《辛丑重有感》(八首)等詩。《重有感》乃刻意效仿李商隱政治詩的作品,不僅是《讀史雜感》的續作。蓋唐文宗大和九年(835),發生了“甘露”政變,宦官挾制皇帝,誅殺朝中大臣,朝政更加黯淡,李商隱曾作《有感》二首和《重有感》一首七律,皆用史事以吟政壇之變。本篇命題既仿效李氏,其借古典寫時事之意亦略同之,且亦暗示了二者所寫均為重大政治題材。
此詩的直接詠寫對象,是為林則徐抱不平。作此詩的上一年,林因在廣東實行禁煙,觸犯了英帝國主義者的利益,英軍出兵攻陷定海等地,朝廷不譴責疏于戰備、守土不力的官員,卻降罪敢于抵抗外國侵略者的志士良臣,先將林則徐革除總督職務,在轉年(即辛丑年)又將林則徐遣戍伊犁。本詩對朝廷的舉措失當極為憤慨,認為林氏遭貶,是國失棟梁,國家大勢,將由此蕭條。詩中列舉許多卓有功勛的古代名臣,設喻慨嘆林則徐的坎坷遭際。理解此詩的障礙在用典太多,其妙處也正在使典恰切。大量的典故運用,既使詩作內容大大豐厚,又避免了直接指斥朝政的忌諱,感情也因有所寄托而曲折深厚,蘊藉纏綿。因而,了解有關典故內容,體味其比附內涵,是理解詩作的基礎和關竅。
首聯是慨嘆朝廷向侵略者讓步,點出林則徐遭貶的背景。“張公”,指張騫,漢武帝時名將,屢次出使西域,不僅與西域諸國建立了友好聯系,而且結成抗擊匈奴的同盟,大大鞏固了邊防。“呼韓”,呼韓邪,匈奴單于,于漢宣帝時歸附漢朝;元帝時,入朝進見,迎娶王昭君。首聯意謂,林則徐禁煙設防,正同張騫對待匈奴的用意一樣,在于鞏固國防;不料,朝廷突然實行投降策略,竟把懷虎狼之心的英軍,當作古代前來輸誠的呼韓邪看待,結果使主張邊備的良臣獲罪。實際上,英軍是用炮艦轟開了清帝國的大門,“款圣朝”句實蘊滿譏刺。
次聯是慨嘆朝廷對林則徐的處置太苛刻、太絕情。王翦是秦國大將,頻陽(今陜西富平縣)人,翦曾與李信論伐楚,李信言需二十萬人,翦言需六十萬。秦王政不用翦言,使李信出師,大敗于楚將項燕,乃復起用王翦,使將兵六十萬,卒大破楚國。上句意謂朝廷待林則徐,不宜一貶到底,最多暫置之閑地可也,以后可以復用之。班超是東漢名將,投筆從戎,在西域縱橫三十馀載,屢立戰功。下句意謂,朝廷不該將林則徐一下子謫往邊遠之地,自毀干城。兩句對應,憤慨層層加深,對林則徐的同情、贊頌、倚重溢于詞表,對朝廷舉措的失當痛加評騭,“豈宜”等語,已由上聯的婉曲轉為郁憤,感情披露得更直截、更強烈。詩固然講求含蓄,但在感情實在壓抑不下時,也不妨渲瀉噴涌。真情不加掩飾,往往自有灼人的感染力。
詩的第三聯,由慨嘆朝廷的舉措失當,轉入對林則徐的同情和贊譽。這本來就是全詩的基調之一,只是前二聯側重慨嘆朝政,而朝政之失,恰在知人不明;后二聯側重對林則徐人格的評贊,實際反襯出朝廷將其謫戍的失當,這在譏刺、郁憤之外,又增添了一重蔑棄。也就是說,后二聯側重面雖有變化,與前二聯并未脫節。“跕鳶事業”,指東漢名將馬援遠征交趾(今越南)的艱難業績。“跕鳶”(diéyuán),飛鳥跌落。蓋馬援行經南方瘴厲之地,路途艱難,曾仰見飛鳶“跕跕墮水中”。“心紆折”,反復思慮。全句意謂林則徐歷經艱辛的宏偉事業,遇到了意想不到的挫折。“射虎”,指西漢名將李廣射虎的雄姿。據《史記·李將軍列傳》,李廣善射,有一次夜行林中,遇巨石,以為是老虎,挽弓射之,箭簇沒入石棱,顯出無比的神力。從此,“李廣射虎”成為贊譽名將的著名典故。“氣寂寥”,英氣消沉。全句意謂,曾孕育出一代名將的大地而今死氣沉沉。全聯是說,林則徐精心籌畫的海防事業因朝廷的改變態度而毀于一旦;林則徐本人已被遣戍,他曾護衛過的疆土前途難卜,一派寂寂。此聯緊承前聯對朝廷絕情苛刻的指斥,自然轉入對林則徐命運的同情,順理成章而意蘊深厚。
第四聯,是對林則徐的勸勉。上聯的同情,還是客觀的敘寫;此聯則是主觀的抒寫,直接與贊詠對象交流,感情亦由激烈轉為深沉,令人深為感動。“珍重”句是直吐勸慰之辭,希望林則徐在謫戍途中多多保重。“玉關”,玉門關,是赴伊犁的必經之路;“天萬里”,極言行程之遙。“西風”句,是對林則徐遭貶的慨嘆,也是勸他珍重的理由,意謂他身系一國安危,是舉足輕重的歷史人物。“大樹”,大樹將軍,東漢開國名將馮異,他建有大功而不自矜,諸將表功時,他獨坐大樹之下,軍中號稱“大樹將軍”,這里喻指林則徐;“日蕭蕭”,由“大樹將軍”的雅號,念及林則徐處境之劣,猶如西風中蕭蕭樹身。這里又暗用了庾信《哀江南賦序》中“將軍一去,大樹飄零”之句意,不僅心傷將軍的身世,也含有形勢令人感傷之意。身系國家安危的將軍遭到貶抑,需要將軍支持的國勢怎能不衰颯呢?
這樣,全詩由國家安危之局寫起,以身系重任的林則徐遭貶的凄涼作結,對林的不幸深表同情,更對國勢的危機憂憤焦慮。由此可見,詩中對朝廷舉措的指摘、憤慨,對林則徐本人的評贊、同情,主旨本在對國事的關注。正是出于對國家安危的高度責任感,詩人才為林則徐無端被貶寄予同情,對朝廷自毀干城憂心如焚。
不過,封建時代禮法森嚴,內心再憤慨,臣子也不敢放膽直言朝政之非,本詩亦只能借助史事,隱蔽地評議時政。全詩八句,七句用典,連用張騫、呼韓邪、王翦、班超、馬援、李廣、馮異七個古人,而且有六個是衛國名將。對史實或正用,或反用,或類比,或映襯,或直用,或曲用,不僅起到隱約進言的作用,而且使詩作的內涵更為豐厚;不僅有對時政的評議,而且提供了歷史的借鑒,成為詩作在藝術表達上的突出特色。這種寫法,繼承發揚了前代詩歌的優秀傳統,尤其是李商隱政論詩的長處。鴉片戰爭時期,這種感事傷時的詩作極多,詩題也多帶“感”字,反映出重大社會變動在士大夫心目中的震驚。但是,此詩作于天朝上國剛與西方列強正面接觸,西學尚未大量傳入中國之際,士大夫幾于海外面貌矇然無知,只能將眼前的巨變與故國歷史的往事比附,并以史事寄喻時事,用昆體(宋西昆體專學李商隱)工夫抒發家國之愁。然這種閃爍其辭,以古喻今的辦法也漸漸山窮水盡,隨著西方文化輸入,新事物、新名詞的出現,文學發展也必然以變濟窮,因此,魯一同的《辛丑重有感》組詩,多少意味著一個舊的文學時代的結束。隨著眾多“新體詩”、“新派詩”的產生,文學上的除舊布新亦是勢所必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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