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門謁三忠祠·陳恭尹
山木蕭蕭風又吹,兩崖波浪至今悲。
一聲望帝啼荒殿,十載愁人拜古祠。
海水有門分上下,江山無地限華夷。
停舟我亦艱難日,畏向蒼苔讀舊碑。
崖門,即崖門山,在廣東新會縣南海中,南宋末年為抗元的最后據(jù)點。三忠祠是為紀念民族英雄文天祥、陸秀夫和張世杰所建的祠堂。南宋末年,當都城臨安被元兵攻陷后,他們在福州擁立端宗趙昰,繼續(xù)抗元。趙昰死,他們又擁立趙昺為帝,轉(zhuǎn)戰(zhàn)至廣東。在崖山,張世杰與元將張弘范決戰(zhàn)于海上,兵敗突圍,遇臺風舟覆溺死。崖山被攻破,陸秀夫與趙昺投海而死。文天祥則在五嶺坡(今廣東海豐縣北)兵敗被俘,堅貞不屈,被元統(tǒng)治者殺害。這三位抗元志士,以自己的血肉之軀表現(xiàn)了高尚的民族氣節(jié)。后人為紀念他們,在陸秀夫投海處建祠立碑,三忠祠成了人們憑吊忠烈,寄托亡國之痛的歷史古跡。不少明末遺民詩人都曾留有詩作,歌詠這三位民族志士。
明清易代之際,陳恭尹雖不過是十四、五歲的少年,但他的父親陳邦彥因抗清而殉難,所以在他心中很早就埋下了仇視清廷的種子。年稍長,南明永歷帝又授予他錦衣衛(wèi)指揮僉事之職。永歷政權(quán)失敗后,他避跡隱居,誓不事清。他的詩激昂盤郁,沉摯懇切,與屈大均、梁佩蘭并稱“嶺南三家”,“在三君中尤清迥拔俗。”(王士禛語)他的詩多寫亡國之痛、黍離之悲,這首詩便是他的代表作之一。
本詩作于順治十一年(1654)。開頭兩句蒼涼沉郁,感慨遙深,為全詩奠定了悲壯的基調(diào)。詩人登上崖門山,風聲四起,波浪翻滾,南宋亡國的哀痛至今也未曾消失。聽到蕭蕭的風聲,似乎又見到了風雨飄搖,岌岌可危的國家局勢;看見兩崖的波浪,似乎又映現(xiàn)出陸秀夫從容抱帝赴海的悲壯景象。南宋的這一幕在幾百年后,南明又再次重演,怎能不使詩人悲慟萬分?“至今悲”三字,點明了詩人不是在單純吊古,而更是在傷今,語極渾厚有力。
第三句詩人借望帝的傳說抒寫亡國之痛。望帝又名杜宇,是傳說中周朝末年蜀地的君主,后國亡身死,化為杜鵑,每逢暮春便作哀啼,其聲令人痛楚酸惻。現(xiàn)在,三忠祠的荒涼的大殿上,猛然傳來一聲杜鵑的啼叫,驟然令詩人想起其聲中的亡國哀思,因而悲不自勝。下句“十載愁人拜古祠”,詩人已來到祠前,大殿只有杜鵑聲,而無人聲,可見人們已久不來祭拜了,他們或是忘卻了這三位英烈,或是迫于高壓不敢來此。正因如此,詩人來拜古祠,更顯出他的孤忠和膽量!從清兵入關(guān)(順治二年)到本年,正好是十年;這十年里,詩人時時刻刻都是個“愁人”,是為故國憂愁的人,然則他的來拜三忠,當然也是為了一釋十年的愁苦,使愁懷有個一慟之處。這句將上文“至今悲”的含義闡發(fā)得更明,也將詩人謁祠的用心昭示于讀者,這在當時,又該需多大的勇氣啊!
如果說前四句還措詞平穩(wěn),含而不露的話,五六兩句則飄蕩婉折,慷慨悲涼,變客觀敘事為主觀抒情,具有十分強烈的感染力。“海水有門分上下”,是說波濤洶涌、橫無際涯的大海,在海港入口處尚有上、下海門之別;“江山無地限華夷”緊對上句,大好的錦繡河山被異族占領(lǐng),以至于無法分別華、夷的界限。兩句即景成對,表現(xiàn)了對清統(tǒng)治者的極大義憤,又能屬對工切,是詩中警句,后世受到了人們的廣泛重視和稱譽。趙翼在《甌北詩話》中評道:“此等雄駿句,雖李、杜、蘇、陸,窮盡氣力,一生不過數(shù)聯(lián),而獨漉(陳恭尹號)切定其地,不可移詠他處,尤難得。”由一“海水”之門而推想到無限江山,這樣的聯(lián)想和筆力,真不愧“雄駿”二字。
最后兩句,詩人以三位忠烈的事跡激勵自己,永葆節(jié)志。永歷帝失敗之后,陳恭尹曾避于江漢一帶,現(xiàn)返回廣東,故曰“停舟”。雖然結(jié)束了避難逃離的亡命生涯,但生活依然充滿了艱難險厄。但即使生活如此艱辛,詩人也決不改變初衷。“畏向蒼苔讀舊碑”是說自己懼怕去誦讀表彰三位英烈的碑文。言下之意,對自己未能像三位英烈那樣舍身明志,卻茍活于世深感不安。這是詩人的自責之詞,但茍活且覺不安,屈節(jié)當然更不可能,所以,這句也表明了詩人誓不與清統(tǒng)治者合作的決心。
這首詩在韻腳的使用上也很有特點,“悲”、“祠”、“夷”、“碑”等字皆屬“微”韻部,這是一種險韻。韻部本身便造成低回懇摯的語境,再加之詩人那沉重壓抑的情感,使全詩從內(nèi)容到形式取得了高度的統(tǒng)一和較強的藝術(shù)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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