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閣望·施閏章
江城草閣俯漁磯,雪滿千山失翠微。
笑指白云來樹杪,不知卻是片帆飛。
這是一個飄雪的日子,整日操勞于案牘之間的詩人興致勃勃地走進大自然。江南水鄉罕見的雪景深深吸引了他,江中飛馳而來的一片白帆,又引起了他的無限遐思,于是揮筆寫成了這首雋永的小詩。
“江城草閣俯漁磯,雪滿千山失翠微。”詩的前兩句仿佛是一組精心拍攝的寬銀幕電影鏡頭——飄飄揚揚的雪花中,一座不知名的“草閣”幽幽挺立在閤阜山上(畫面外或許還有尚未消歇的風聲)。閣中一位瀟灑的詩人,正憑欄俯瞰。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潔白的雪一直延伸到蕭江水的邊緣。江水仍在緩緩流淌著,清淺的沙石灘(漁磯)上,泊著幾只空蕩蕩的漁船(銀幕上推出三個小字:臨江城)。
鏡頭開始搖向遠方:充滿了整個畫面的是一座白雪皚皚的山脈,以及山頂上淡青色的蒼穹;鏡頭緩緩搖過:又是一座銀裝素裹的山峰;然后拉開鏡頭,撲入你眼簾的是連綿不斷、積雪覆蓋的雄偉群山——這正是柳宗元筆下“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的境界。而在這純白的、“雪滿千山”的廣闊背景上,那緩緩而去的蕭江,那閤阜山上的“草閣”,以及草閣中的詩人形象都變得異常鮮明和突出,靜寂的畫面由此增添了無限的生機,并顯得更加潔凈和素美了。
“江城草閣俯漁磯”之時,整個世界粉裝玉砌,仿佛全然是雪的天下。然而“失翠微”三字,又把讀者帶進留存在詩人記憶中的往日山境:春夏之際,青峰翠巒,云氣縹緲。在詩人的眼里,這遍身銀裝的山峰固然是美的,而往日那“蒼蒼橫翠微”的旖旎山色,也許更值得他留戀吧?記得他“春風騎馬到江城”的數年前,恰正是滿城“繁花耀眼明”的晴日,“主人愛客”、“高士為鄰”(《與伯璣飲花下》),每每在山花下與友人把酒論詩,心情是何等暢快!就是“春深無客到”的時節,山行中閑聽“一路落松花”(《山行》)的聲音,也令人悠然神往。詩人對青山似乎情有獨鐘,當他在“山閣看云自舉杯”(《即事》),吟詠著“微雨洗山月,白云生客衣”(《雨宿壇院》)的詩句時,那“隨人歸”的“山月”、“生客衣”的“白云”,又曾帶給他多少意趣啊!
現在清幽的“翠微”“失”去了,朦朧的“山月”“失”去了,就連友人般悠閑的白云也失去了。詩人與自然相對時的恬靜、喜悅心情,是否也因此添了一份“失”意的悵然呢?
不過轉眼之間,詩人又莞爾微“笑”了。因為他終于在“千山”雪影的輝映中,在隱隱約約的“樹杪”(miáo,樹梢)端,發現了一片悠然飄飛的白云!一向“無心而出岫”的白云,這次來得有些蹊蹺,仿佛善解人意似的,在詩人的“笑指”中,翩翩然由遠而近了。此刻,天是寒冷而凝重的,它卻自在而飄逸;雪花仍在飛舞著,它也一樣的輕盈和潔白,這便是“笑指白云來樹杪”一句所展現出的境界:它不僅描出了翩然而來的“白云”之意態,而且疊印著怡然開顏的詩人之笑影。在詩人的筆下,那“笑”中的一“指”,又是怎樣的率真和有情啊!
當然,這只是詩人剎那間產生的一種錯覺。當白云“飛”過疏朗的樹梢,終于展現在詩人眼前時,他才發現:原來那不是天空中的白云,而是江面上御風凌波的一“片”船“帆”!在白雪茫茫、空濛岑寂的遼闊背景中,這帆影顯得那么鮮明而親切。它帶給詩人的會是怎樣意興蔥蘢的遐思呢?是剎那間領悟真相的新奇、驚訝;還是對那“片帆”在冰雪中御風而飛的勇氣的贊嘆、欽羨?是引起了“歲暮歸舟一葉輕,歌殘酒罷淚雙傾”(《送李萬安罷官歸里》)的傷感回憶,還是在凝重潔白的天地間,發現了一種輕盈流動的詩意美呢?……
這似乎連詩人自己也說不清了,他只用“笑指白云來樹杪,不知卻是片帆飛”這個富有“包孕性的片刻”,對全詩做了收束。這不了了之、卻又余味無窮的收筆,實在夠讀者慢慢去涵詠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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