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家伯愚谷先生枉過燕支山賦呈二首·陳沆
其一
積雪滿林屋,沒我階上苔。
三日閉門坐,悄然對寒梅。
誰知先生杖,為我山中來。
其二
七十猶好學,無人知此心。
虛懷發高論,獨許吾知音。
夫子下山去,梅花香滿林。
此詩作于嘉慶二十年(1815),詩人年三十而尚未入仕,后四年即中進士一甲第一。詩人出身書香門第,其伯陳光緒,亦高年好學。燕支山位蘄水縣境內,橫亙巴水、浠水間,詩人家在此山麓。這兩首詩,清幽雅麗,為友人稱道。魏源、黃修存評第一首曰:“清幽之韻,總勝從前。”董桂敷評曰:“神韻高絕。”惟于第二首,諸評有爭議。董桂敷以為這一首有“味外味”。吳嵩梁評語較晦,曰:“吾無隱乎爾。”似謂審度宜慎。而龔自珍則直言不諱,評曰:“此種稍滑,懼開贗體。”指其第二首,未為入雅,有違正體。于此可見陳詩在好友中之影響。
此選二首,第一首寫雪中迎客,第二首寫梅下送客。來客本是作者的伯父,是位年事已高的長輩,作者當以敬畏之心謹敬相待,詩題“枉過”、“賦呈”之語,即體現了這一點。尊者屈駕訪己,乃謙稱“枉過”;為詩以贈上位者,乃恭書“賦呈”:故詩題已明示長幼名份。但伯侄同屬風雅之士,相聚賞梅,論學賦詩,于親情之間,又別有師友之情、知音之交,此中絕無俗儒嚴守長幼之序的朽腐氣味。此正這首詩的本色,亦其可貴之處。
第一首開頭兩句云:“積雪滿林屋,沒我階上苔。”緊扣詩題寫“雪中”景。上句大處落筆,寫連日山雪,早已白茫茫一片,詩人因是閉門觀雪,但見門前山林,身邊屋宇,為雪覆蓋。下句從細處寫,寫惟階前青苔,盡被雪封,雪后已無人行于屋前臺階。雪滿林屋,階苔封沒,是寫詩人的處境之僻而塞,亦以示詩人之孤寂冷清。詩人關注“階上苔”之被雪封沒,亦其留意于人跡出沒、以解冷落無聊的心態流露。第三、四句云“三日閉門坐,悄然對寒梅。”便深一層透露了詩人的這種心態。連著三日大雪,只能閉門獨坐,冷靜孤寂,惟有悄然靜對著院里的雪中寒梅,益顯處境之寂靜。但為士子者,有寒梅為伴,送來幽香,亦可解人寂聊。故詩人處此既靜又雅又潔之境,已盡得風韻之趣。上述四句寫足了山雪之景與詩人之心,極盡鋪墊,故兩句云:“誰知先生杖,為我山中來。”“誰知”一語,直露身處孤靜之境的詩人的驚喜之情。試想,大雪封山,山高路險,天寒地凍,而一位年事已高的長者,突然登門來訪,解我寂寞,豈又不驚不喜之理?何況,又是專程“為我”,來自雪林的“山中”;何況,又是拄杖而來的老人。詩中突出“先生杖”來,以杖指代先生,別有匠心。杖來山中,固以示伯父年邁,亦以示雪山路險,須借杖步來。但更易引人聯想的是,杖擊路冰,篤然有聲,與前四句寫積雪、林屋、階上苔、閉門、獨坐、寒梅等靜態,形成對照。煉一“杖”字,頗得詩法。總之,這末兩句出,來客的高誼厚愛與長者風度,在詩人心眼之間,較之靜對為伴的寒梅,更具高格與風雅。至于從詩人一面來說,亦盡得風雅之趣,所謂“主雅客來勤”,全詩句句在暗示著詩人這方面的品調,無須蛇足。
第二首寫梅下送客。從內容上說,是接續第一首詩意。但全詩筆觸全在客方描寫。伯父年已七十,卻為論學之事,冒雪而至,好學如此,令人感佩。但是,伯雖“七十猶好學”,而于俗流村夫來說,卻是“無人知此心”的。正因為此,他才將侄兒視為知音。三、四句“虛懷發高論,獨許吾知音,”就進一步申說此意。伯父為人虛懷若谷,不惜就正于晚輩;但伯父之謙虛,又非不學,他時有高論,令詩人敬服,他亦以此推許詩人是知音。詩謂“獨許”,并非詩人自我標榜,而是其伯難得論學的知己,故一旦相逢,便暢懷高論,雖為伯侄,而無界防。如此,惟學以重,可見其“好學”的雅興。世人不解此,而賢侄乃解之,非“知音”而為何者?然于詩人一面來說,來訪論學者,是伯,是師,更是畏友。故謂送別,稱“夫子下山去,梅花香滿林。”詩人運用借物寫人、移情于物的詩法,以“梅花香滿林”的景感,寫出對“夫子”上山來訪留下的美好印象。雪中梅花,高潔清麗,足可以喻“夫子”的道德文章。此句亦與第一首“悄然對寒梅”句相呼應,自訪前至訪后,原來悄然靜對之寒梅,到今竟然香滿山林了。如此結句寫出“夫子”的進山來訪,給詩人、也是給讀者留下的印象,是其學問、人格與情義,都可與梅香之幽遠一樣長駐人心,令人難忘。詩人借物寫人,含頌揚而不直露,既合詩藝之道、風雅之旨,又合彼我身份。
此詩造語簡淡,卻情味深濃;狀形設喻,隨景擇取,而格高味永,情長韻遠。陳沆為詩,講究錘煉,常幾易其稿,然讀來不落痕跡,做到了簡入深出,無愧乎時人的詩壇大宗之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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