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晚駕香車,交輪礙狹斜。
所恐帷風(fēng)入,疑傷步搖花。
含羞隱年少,何因問妾家?
青樓臨上路,相期竟路賒。
這首詩與何遜的《車中見新林分別甚盛》相似,也是描述一次不期而遇的場景。只是何遜見到的,乃是官宦人的繁盛送別,自己則作“壁上觀”。劉遵所見到的,卻是少年男女相逢不相識的脈脈相對。而且在表現(xiàn)上,詩人干脆就搖身一變,化作了其中的女子。以幽切動人的唇吻,述說羞于吐露的心思。讀來自是別有韻味。
開篇先是主人公車馬的出場:“春晚駕香車,交輪礙狹斜”。“狹斜”指小街曲巷。一個春風(fēng)駘蕩的傍晚,街路上轔轔馳來輛華麗的馬車。車上帷幔低垂,還看不到車中人模樣。但從飄散的陣陣香氣推測,不外是位都麗的姑娘。“春晚”、“香車”和那費人猜思的車中人,美好的物事全湊在了一塊,真教街上人興奮,目光也不免為之一亮。倘若沒有意外,這香車很快又將遠去。偏偏事有湊巧:香車馳經(jīng)小街曲巷,對面又馳來輛馬車。這便出現(xiàn)了“交輪礙狹斜”的喜劇性場面:兩車相交,街巷太狹,實在難以同時通過。那么,就只好等一等吧。以上景象,當(dāng)然都是筆者按詩意所作的介紹。在詩中,卻是以車中女主人公的口吻述說的。所以,字行之間,當(dāng)還跳蕩著女主人春晚驅(qū)車的歡悅和“狹斜”受阻的好奇之情。
接著才讓女主人公露面:“所恐帷風(fēng)入,疑傷步搖花”。前句既述說“恐”,可見此刻車帷已被吹起,那舒爽的晚風(fēng)正乘機鉆入。后句則寫得極為微妙:春風(fēng)入車,令人神清氣爽,本該欣喜才是。車中姑娘卻立即想到了頭上佩戴的“步搖花”,惟恐被風(fēng)吹歪,有妨于自己的儀容。活脫脫一種注重打扮的嬌女子心理。還有一點詩中未說,但讀者可以想見:正因那一陣晚風(fēng),偶然將車帷掀開,街邊的行人,才得以窺見車中人的容貌。那巍顫顫晃動的步搖花,映襯著姑娘紅撲撲的俊臉盤,風(fēng)姿該有何等美好!這便難免使那街邊的少年人“中心養(yǎng)養(yǎng)(癢癢)”了。請讀者注意,下文詩情的變化,正由這一處生出。
“含羞隱少年,何因問妾家?”說來也可笑,街人中也真有那么一位多情少年,只見了車中人一面,便失去了自持,竟踱到車門前來了。倘若他只是攀談幾句倒也罷了,偏偏那雙火辣辣的眼睛,又在我臉上直轉(zhuǎn)。陡然間,竟還輕聲問起我的住家來,真是羞死人了!這兩句全從車中女子的羞怯心境上著墨,不僅將女主人公乍聞詢問的驚怯和“含羞”遮面的惶急之態(tài)傳寫逼真;字里行間,還隱隱浮現(xiàn)著那車前少年斗膽相詢的神情。書一語而曲盡主客之情,彼此映照,情景宛然,又不失女主人公唇吻之肖,可謂妙筆通靈!
按理說,女主人公既已“含羞”而“隱”,自不會再有回答之語。但這位姑娘又不同一般:她雖然臉薄,甚至連讓人家看一下也害羞,內(nèi)心卻不甘就這樣與少年默默分手,終于還是吞吞吐吐地答了一句:“青樓臨上路。”“青樓”乃后世妓院之別名,但在漢魏六朝,又可指顯貴人家的閨閣。曹植《美女篇》就有“青樓臨大路,高門結(jié)重關(guān)”之句,表現(xiàn)美女所居之富麗、幽深。劉遵筆下的女主人公,正出身于這樣的重閨深閣。所以,她便怯生生地吐露說:妾家所住的青樓哪,正俯臨著煌煌京都的“大馬路”。回答雖有些含混,畢竟有了一個去處。至于她此刻的心境,恐怕更要“朦朧”些了:究竟算是夸耀自己身份的高貴呢,還是羞答答給少年指引一條相會之途?難道她于羞惱之際,竟又不知不覺對少年萌生了一種相憐、相戀之意?唉!除了她自己,這心思誰又能猜得透呢?詩之結(jié)尾,是一句幽幽嘆息:“相期竟路賒(shē,遙遠)”。——你若想要約我相會,可知這路途雖近在咫尺,卻又是悠遠難至的呵!這結(jié)尾情韻很悠長,還帶那么一點淡淡的惆悵。大約很能表現(xiàn)詩人目擊這一幕景象時的心境和感受。“狹斜”相逢的一幕就這樣結(jié)束,姑娘的香車又轔轔遠去,晚風(fēng)中似還飄散著縷縷幽香。
最后回到此詩的題目。《相逢狹路間》為樂府舊題,又作《相逢行》,早在漢代就有了。古辭描述官宦人家的富貴氣象,既夸“中子為侍郎”之類的顯貴,又夸“大婦織綺羅,中婦織流黃”的奢華。后世擬作者,內(nèi)容大多不離此二端。劉遵此詩卻一改奢夸之習(xí),借用舊題,表現(xiàn)男女邂逅問答的有趣情態(tài)。這在題材上是一大突破,寫得也情態(tài)逼真、思致婉轉(zhuǎn)。這樣的清景長韻之作,就是與他的叔父劉繪、從兄劉孝綽等著名詩人相較,似也略無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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