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吳仁趾(其一)·吳嘉紀
鳳凰臺北路迢遙,冷驛荒陂打暮潮。
汝放扁舟去懷古,白門秋柳正蕭蕭。
吳仁趾是吳嘉紀最為志趣相投的朋友,也是足可與他并驅的詩人兼篆刻家。沈德潛《清詩別裁》以為,嘉紀詩“以性靈見”,仁趾詩“以情韻見”,“幾于莫能相尚(上)”,時人目之為“二吳”。
“二吳”相聚,論詩談藝,正有說不盡的樂趣。盡管嘉紀既老且窮;仁趾雖然年輕些,卻也一樣“草閣蓬門”,常被“東鄰”笑為“懸鶉子”。但在“菊開漫漉陶潛酒,月出須烹陸羽茶”中相對,倒也一樣傲氣十足、旁若無人(見《吳仁趾復移家來廣陵》)。
但此刻這兩位朋友卻要暫時相別:吳仁趾將去南京,嘉紀則還得客寓揚州,于是嘉紀特作二首七絕送行,這里選的是第一首。
揚州距南京并不很遠。而且仁趾往游南京,也不是帶罪流徙、一去不返。令人驚異的是,嘉紀的送別詩卻寫得極為凄冷。“鳳凰臺北路迢遙”,起筆即是牽念不盡的嘆息。“鳳凰臺”在南京南門內新橋西,乃為南朝元嘉年間秣陵王所建。從揚州去鳳凰臺,船行不過二百余里,實在也算不得怎樣“迢遙”。詩人偏要夸張其辭,難道心境就那么不懌?“冷驛荒陂打暮潮”,則把友人的去處,渲染得更蒼涼了。詩人想像,當仁趾披著蒼茫的暮色,在途中舍舟登岸;冷落的驛站里,只搖曳著他孤長的身影,本已教人寂寞難耐了。更還要聽那幽幽的江水,一次又一次拍打荒坡的潮聲,豈不愈加增生幾分排遣不去的愁緒?
詩寫到這里,已把旅途的凄涼和落寞景象寫盡。那么到了南京,在這江山形勝的東南大都市,友人總該在登臨流覽中,得到些慰藉或快意吧?然而也不:“汝放扁舟去懷古,白門秋柳正蕭蕭”!“白門”本指南朝宋都城建康西門。西方屬金,金氣白,故稱白門。后世遂借以代稱金陵(南京)。當友人乘著一葉扁舟來到南京,去憑吊這六朝繁華的千年古城,去緬懷如煙云般消逝了的無數往事時,又有什么可以帶給你安慰的呢——坐斷東南的孫吳政權,在“一片降幡出石頭”中亡了;靠淝水之戰的勝利茍延殘喘的東晉王朝,最終被劉裕奪走了江山;接著一百七十年間,齊代宋,梁滅齊,陳滅梁,在內亂外患中演出了多少興亡鬧劇!最后的陳后主,亦只荒淫靡亂了短短七年時光,便在輕蕩的《玉樹后庭花》歌舞中亡了國。你要“去”到石頭城上“懷古”,就只會引發這“前三國,后六朝,草生宮闕何蕭蕭”(高啟《登金陵雨花臺望大江》)的哀慨和傷懷,又哪能得償一絲慰藉和快意?你不妨傾耳聽聽,就是那滿城的綠柳,而今也都正向著凄厲的秋風,而“蕭蕭”悲哭著呢!
一首尋常的送別詩,卻用了如此“孤冷”的筆墨,來渲染去處的凄涼和傷情,難道只是為了抒寫普通的離情別意?當然不是。明清之際的詩論家,都講究作詩須著“詩眼”。這首送別之作的“詩眼”著于何處?我以為全在“懷古”二字上。友人的去處是南京,南京固然是千年以前的六朝古都,更是二十年前方始傾覆的晚明“南都”。以一位先朝遺民,而去到早已淪落的晚明故都“懷古”,那心境究竟是苦、是悲?一葉扁舟,既載不動友人觸景傷神的哀愁;則二百里之旅程,在滿腹悲愴中行駛,能不顯得分外“迢遙”?當友人在蒼茫的暮色中,聽那“冷驛”外時時拍擊“荒陂”的江潮之聲時,那潮聲不也如挾帶著故明王朝淪亡的無限遺恨,一次又一次撞擊在友人荒涼的心“陂”上,而激得他墮淚傷心?帶著如許凄愴登臨故都石城,眺望秋風蕭蕭中的“白門”殘柳,又將增添幾多歷史興亡的哀慨,和“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的傷情!正因為如此,詩人在此詩其二中,要凄凄地呼勸友人“秋山繞郭盡堪游,莫宿城西孫楚樓”了——因為在那樣的地方“思舊”,實在是“烏啼殘月不勝愁”的呵!
在懸想中展開友人遠行的凄涼之境,借送別之辭抒故國淪亡之悲,卻又含蘊不露,只在關鍵處稍加點示即悠然收止。這正是《送吳仁趾》(其一)在藝術表現上的一大特色。讀者倘若只把它視為一首尋常的送友之作,當然就難以理解,它為何寫得如此凄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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