述懷(其一)·蔣士銓
醉夢虛聲未可居,百年勢盡等焚如。
高談道學能欺世,才見方隅敢著書。
荼薺苦甘生有數,蜣蟬清濁事皆虛。
三年窮到無錐立,慚愧先生鼠壤蔬。
古人重名,他們孜孜以求的是所謂“三不朽”:“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左傳·襄公二四年》)但名有虛實之分,實名永垂史冊,虛名卻只能蒙騙一時。歷代有識之士覷透了封建社會的骯臟本質,對虛名有著清醒的深層認識。蔣士銓的這首《述懷》詩,就宣泄了自己對當時社會的強烈憤懣和對虛名的深刻體認。
“醉夢虛聲未可居,百年勢盡等焚如。”首聯開門見山,斷言虛名不可恃。詩人認為,醉生夢死,以權勢攫取虛假的名聲,是絕對靠不住的。因為待到百年之后,隨著權勢的消失,虛名也就會像經歷了一場火災,被焚燒得精光。這兩句斬釘截鐵,震聾發聵,猶如醒世警鐘,使人警醒。
“高談道學能欺世,才見方隅敢著書”。頷聯一語破的,揭露虛名的丑惡本質和攫取虛名的卑劣伎倆。那些假儒生無功、德可立,只能立言以攫取虛名,其主要手段是“高談道學”,剛有片面淺薄的方隅之見就急忙著書立說。道學即理學,是宋明儒家的哲學思想,多以闡釋義理兼談性命為主。其創始人是周敦頤、邵雍、張載、二程兄弟(顥、頤),朱熹為其集大成者。明清之際王夫之等先后發展張載學說,反對程朱之學。這種唯心主義哲學體系適合封建統治的需要,受到宋以來歷代統治者的推崇,清乾隆皇帝更把它當作思想統治的法寶。文人學士趨之若鶩,紛紛以高談理學、著述義理邀寵,藉以欺世盜名。“欺世”一針見血地指出了虛名的本質。“高談理學”所以能“欺世”,是因為世俗社會的追求,更重要的是因為封建統治者的崇尚。這就不但把批判的鋒芒指向世俗社會,而且把批判的矛頭直指封建社會的最高統治者。這是詩人驚人的膽識所在。而那些假儒生囿于一隅,略知皮毛,就著書立說,向思想界挑戰,真可笑復可悲。詩人對此無比憤慨,卻出之以諷刺調侃之筆。一個“能”字,充滿悲慨,為思想的荒唐而悲嘆,為社會的愚昧而感慨。一個“敢”字,飽含諷刺,嘲諷淺薄者不學無術的大膽,譏刺無知者自命不凡的狂妄。
“荼薺苦甘生有數,蜣蟬清濁事皆虛。”頸聯措語憤激,對現實社會中是非顛倒的現象表示極大不滿。荼、薺是兩種菜蔬類植物,荼菜苦澀,薺菜甘甜,客觀事物的本性生來就是有定規的。蜣(qiáng)、蟬是兩種昆蟲,蜣色黑,以糞土為食,古時常用來比喻人品污濁卑劣;蟬,古人以為餐風食露,常作為人格清廉高潔的象征。但詩人以為,所謂蜣卑濁,蟬高潔,只是人們外加的主觀評價,事實上都是虛假的,與客觀事物的本質無關。因為人們對人與事物的價值評判和美學判斷,無不出于自身利益的考慮,染上各種政治色彩,并不能反映客觀事物的本質。詩人全盤推翻前人的道德判斷,雖不無偏頗,卻深刻揭示了當時社會顛倒黑白、混淆是非的本質特征。他看透了社會的虛偽,強調從本質上把握名的虛實。這兩句以物喻理,鮮明形象,斬截有力。
“三年窮到無錐立,慚愧先生鼠壤蔬。”尾聯反唇相譏,申說自己窘迫的處境,回擊不實的誣蔑。“三年”謂幾年,不必實指。“先生”是詩人自稱。“慚愧”,意為幸虧、幸好。“鼠壤蔬”典出《莊子·天道》:“士成綺見老子而問曰:‘我聞夫子圣人也,吾固不辭遠道而來愿見,百舍重研而不敢息。今吾觀子,非圣人也。鼠壤有余蔬,而棄妹之者,不仁也。生熟不盡于前,而積斂無崖。’老子漠然不應。士成綺明日復見,曰:“昔者吾有刺于子,今吾心正卻矣,何故也?’老子曰:‘夫巧知神圣之人,吾自以為脫焉。昔者子呼我牛也而謂之牛,呼我為馬也而謂之馬。茍有其實,人與之名而弗受,再受其殃。吾服也恒服,吾非以服有服。’”士成綺見老子鼠穴中雜有菜蔬,就斷言老子“積斂無崖”、“不仁”。老子漠然不予理睬。而當第二天士成綺向老子承認錯怪時,老子才向他陳述了自己“茍有其實,人與之名而不受,再受其殃”的名實觀,他是重實而輕名的。詩人幾年來已窮困到無處安身的地步,可還有人因為“鼠壤有余蔬”這么點可憐的食物,就加以“積斂無崖”和“不仁”的惡名。對這種莫須有的不實之詞,詩人并不像老子那樣“漠然不應”,也沒有“弗受”,而是用“慚愧”二字巧妙而幽默地回敬:先生我已到了無立錐之地的困境,你們還拿“鼠壤蔬”來大做文章。老實說,幸虧“鼠壤有余蔬”呢,要不然,生活真不堪設想了。明明對誹謗怒不可遏,卻不動聲色地接過話鋒,正話反說,更見鋒芒。
這首憤世嫉俗之作,并不一味劍拔弩張,而是嬉笑怒罵,皆成文章。詩中正告“虛聲未可居”時的莊重,諷刺假儒“敢著書”時的辛辣,斷言“濁清事皆虛”時的激憤,回敬“鼠壤蔬”時的幽默,真可謂“才大而奇”、“識高而老”、“力銳而厚”、“詞切而堅”(尚熔語),確是一首“足以開拓萬古之心胸,推倒一時之豪杰”(王昶語)的佳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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