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心三首(其一)·龔自珍
秋心如海復如潮,但有秋魂不可招。
漠漠郁金香在臂,亭亭古玉佩當腰。
氣寒西北何人劍?聲滿東南幾處簫?
斗大明星爛無數,長天一月墜林梢。
這首七律寫于道光六年(1826)。作者在此之前的嘉慶二十三年(1818)中舉人,而后則渴望考中進士,步入仕途,以大展其更法革新之宏圖,實現其富國強兵之理想。但是命運多舛,幾次會試均名落孫山。道光六年春參加丙戌科會試仍然落第,報國無門,滿腔憤懣;而其幾位志同道合的好友如謝階樹、陳沆、程同文等亦于是年相繼逝世,倍覺悲慨。當然詩人銳意探求改革、呼喚風雷的志向并未泯滅,其慷慨豪邁、孤峻高潔的個性亦不見稍改,但內心深處又郁積著理想渺茫的苦悶、壯志難酬的憤慨以及悼念亡友的哀思。特別是時處秋天,悲慨之感尤為深切。此詩把自我抒情主人公的形象置于闊大雄渾的空間情境之中,使內心與宇宙相互勾通,把主觀的情致客觀化、具象化,借以寄寓自己博大的心靈與不羈的個性。他神思飛越,想像奇特,驅遣宇宙間的星與月、海與潮,充滿惻悱遒上、亦柔亦剛的內心激情,全詩寫得“奇境獨辟”,“別開生面”(林昌彝《射鷹樓詩話》卷十評龔詩語),雄奇瑰麗。
詩一開篇就顯得才氣縱橫,非同凡響,寫出詩人開闊的胸襟與豐富的感情。“秋心如海復如潮”,這是總寫“秋心”,亦是點題。所謂“秋心”即我們前面所講的詩人處于清秋時節的種種“心跡”,具有多層次的豐富內涵。龔氏之“秋心”亙古未有,它“如海復如潮”,詩人以如此巨大的空間意象來比喻之,就為它開拓出遼闊動蕩的心態世界。“海”象征“秋心”之廣漠深厚,有涵天負地之容量;“潮”象征“秋心”之激蕩洶涌,有撼人心魄之力量,這一句詩堪稱氣勢雄渾恣肆,得《莊子》與李白詩之神。惟有定庵這樣個性狂放不羈、胸襟開闊之人,才能構思這樣奇偉脫俗之境界。“秋心”的具體內涵之一是思念亡友的深厚之真情。他既愿與生者共同奮進,亦幻想死者能復活,并一起呼喚為九州帶來生氣之風雷。遺憾而痛惜的是“但有秋魂不可招”,這一句之悲思因首句的映帶顯得分外悱惻沉烈。
雖然,“秋魂不可招”令人痛惜,但堪以慰藉的是亡友之精神不死。詩人對此又充滿自豪感與自信力,其心境則處于“如海”的深厚平靜的狀態。“漠漠郁金香在臂,亭亭古玉佩當腰”。此乃學習《離騷》“美人香草”的象征手法。“香在臂”象征自己也具備美好的品德,有《離騷》“扈江蘺與薜芷兮,紉秋蘭以為佩”之意;“古玉”指古人懸掛在衣帶上的玉制飾物,此句象征自己亦有高潔的情操,又有《離騷》“惟茲佩之可貴兮”之意。而香氣的“漠漠”(彌漫)、玉佩的“亭亭”(高潔),又出于詩人的自創,進一步深化了香、玉的內涵。這兩句寓意蘊藉,確有《騷》之“靈鬼”盤踞于詩人肝腸。詩人頗想以品格皎潔、理想高尚的屈原為楷模,這又顯示出詩人追求理想的執著精神與耿介的個性特征。
同時,詩人又有屈原“及前王之踵武,荃不察余之中情兮”(《離騷》)的憤怨,空有一腔愛國熱血而無處拋灑。想到此,詩人之“秋心”又“復如潮”而掀起沉烈遒上的感情浪濤,他竟像屈原《天問》一樣“呵而問之,以渫憤懣”:“氣寒西北何人劍?聲滿東南幾處簫?”“劍氣”與“簫聲”互映襯,憤懣與幽怨相交織。早在十七世紀中葉,帝俄就窺視我國東北、西北一帶。詩人一直關心西北邊情,并上疏提出過“徙民實邊”等加強西北邊防的建議。他的好友魏源以及程同文亦都關心西北邊情。詩中“氣寒”形容寶劍的凜然之氣。古人認為劍氣可沖斗牛,這“劍氣”既指愛國的志士關于加強西北邊防的軍事謀略,亦喻忠貞愛國的浩然之氣。但作者與其朋友盡管手執“長劍”,卻無用武之地,因而產生“西北”無人之慨嘆。此意以“何人”相詰,則顯得“聲情沉烈”,義憤噴薄,富有力度。詩人把三尺之劍置于“西北”的廣闊空間,有倚天之勢可使天宇為之生寒氣,何等雄奇!可惜作者不能揮劍邊域,而只能于故鄉“東南”與詩友們吟詩作賦,“才盡回腸蕩氣中”(《夜坐》其二),以發泄其幽怨了。此即所謂“聲滿東南幾處簫”,意謂東南處處簫聲滿。“簫聲”在此句中喻充滿幽怨之情的詩文。“劍氣”與“簫聲”是詩人一生生活與思想的兩個對立統一的側面,前者指追求理想的豪放慷慨的一面,后者指壯志難酬的幽怨低回的一面。詩人一生就處于這矛盾的兩個側面之間。如他的《湘月》詞所云:“怨去吹簫,狂來說劍。”
詩人寫此詩時雖然不無“說劍”之意,但因境遇之不佳,而使“怨去吹簫”之感占了上風。這在尾聯兩句尤其明顯。詩人選取了天宇空間的星與月兩個意象作為假惡丑與真善美的對比,而以前者取代了后者的悲劇作為結局。“斗大明星爛無數”,是比喻大批“避席畏聞文字獄,著書都為稻粱謀”(《詠史》)一類無所作為或者為虎作倀的文人卻飛黃騰達,如無數明星燦然于天宇。盡管“百星之明,不如一月之光”(《淮南子·說林篇》),但“長天一月墜林梢”,廣袤的天宇居然沒有皎潔的月亮的一席之地,這是喻滿腹經綸的經濟之士無處施展才能。這其中自然寓有個人落第之意,但更道出了在腐朽的封建社會末世賢愚不分、是非顛倒的普遍現象。隨著明月的墜落,詩人的政治理想何時實現呢?詩人感到茫然,更沉浸到沉郁激憤的心境之中。全詩以景結束,余味不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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