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衣曲·席佩蘭
欲制寒衣下剪難,幾回冰淚灑霜紈。
去時寬窄難憑準,夢里尋君作樣看。
席佩蘭,字韻芬,一字道華,又字浣云。江蘇昭文(今常熟)人。有《長真閣集》。清代文人孫原湘妻,夫妻二人皆工詩能文,常于閨房唱妍酬麗,伉儷情深,時人目為神仙眷屬。
《寄衣曲》為古代詩歌中常見的詩題,歷代染指者甚多,且多以此表達閨中少婦對遠人的思念。唐人張籍有同題詩云:“纖素縫衣獨苦辛,遠因回使寄征人。官家亦自寄衣去,貴從妾手看君身。高堂姑老無侍子,不得自到邊城里。殷勤為看初暑時,征夫身上宜不宜。”雖同樣從少婦縫衣的手和征人穿衣的身兩處著眼,表達了閨中的憶念,但語直而意淺,缺少耐人咀嚼的余味。席佩蘭此詩體制短小,語淺而情深,且能以女性的敏感和靈性,獨出機杼,不僅閨閣之中罕有其匹,且直有壓倒須眉之勢。
詩從“欲制寒衣下剪難”開始,將“欲”與“難”對舉。不直言趕制寒衣,寄寒衣,而是虛點一筆,采用“欲擒故縱”的寫法,表達出詩中抒情主人公矛盾猶豫的心理,卻又不說出原因,因而造成懸念。
第二句,“幾回冰淚灑霜紈”,并未對“下剪難”的原因作出解答,而是緊承上句,對“下剪難”從程度上作出強調,使前面所設懸念推進一步,為后面的轉折作了準備。將“冰淚”與“寒衣”對舉,用“幾回”暗承“難”字,就將“欲制寒衣”者無可奈何、茫然若有所失的心情淋漓盡致地表現出來。值得注意的是,詩人雖欲表達閨中相思之情,卻并不于起首一句之中明白表示出來,即使在此句之中也只是于暗中透露消息,著一“冰”字來修飾“淚”,將讀者的注意力從制寒衣方面暗暗地調轉過來。古人以“冰”示心跡,有鮑照《白頭吟》的“清如玉壺冰”。王昌齡《芙蓉樓送辛漸》的“一片冰心在玉壺”顯得晶瑩純潔。此處,作者以“冰”飾“淚”,更呈異彩,其一,不僅照應前句“寒”字,又緊扣詩題,使文脈不斷,表明秋來涼至,淚落覺寒;其二,這個冷色調的詞,不僅點明節令,而且隱現出抒情主人公此時凄清、落寞的心情;其三,聯系古人用“冰”飾“心”刻畫晶亮純潔形象來看,這個“冰”字,又在讀者心中形成了一個冰清玉潔的多情美人形象,仿佛見到她閨房之中惆悵無奈、依窗遠眺、潸然淚落的憔悴容顏。以一字之工,而深蘊如此多的涵義,由此可見作者功力之深,無怪乎前人稱她為“隨園女弟子之冠”。
三、四兩句,更宜多加玩索。首先,它對“下剪難”和“淚灑霜紈”的緣由作出了正面的回答:制衣之難,難在沒有憑準,不能量體制衣。其次,在對上兩句詩作出總結的同時,又對上兩句詩境作了開拓,既將制衣之難向深層引渡,又將第二句詩中暗含的相思之情點明。“去時寬窄難憑準”一句,含義頗豐,其一,它說明思婦對離人去時衣服的寬窄一直了然于心,可見思婦真情,也可見出其相思之苦;其次,更可玩味的是,一腔怨思,盡付于制衣難憑準的托詞之中;對離人別后生活的好壞、身材的肥瘦的擔憂,完全凝聚在“寬窄難憑準”五字之中;其三,“難憑準”又含有一個時間概念,暗示出離人遠別已積有時日,這才使得思婦難以想像離人久別之后的形象,故不敢貿然下剪,一片愛憐之意中,更有思婦日日相思熬煎之苦,從而更突現出了思婦“冰淚”之中的一顆“冰心”。最后一句“夢里尋君作樣看”則再推進一步,將欲制寒衣之情補足,同時也將相思難已之情盡托夢境。其實,夢中所見之人,只能是去時之人,不可能是久別后的形象,作此等癡語,是有意將讀者的注意力引向真正要表明的相思之痛上來。但是,不言相思難熬,企求夢中相會,而只是說以夢中所見為制衣之樣,寫得確實婉曲動人,饒有情味。不僅有相思的靜態美,而且有尋君相看的動態美。給讀者以閨中思婦形象的同時,又給人以離人思婦別后歡會于夢境的歡樂場面,較之單純寫閨中相思,境界更為闊大而渾厚了。
對于席佩蘭的詩,隨園先生袁枚以為“字字出于性靈,不拾古人牙慧而能天機清妙。”這首《寄衣曲》便很明顯地印證了乃師的評價。它沒有矯揉做作之態,更不是無病呻吟之作,而是從內心深處抒發出來的真摯感情。她的丈夫孫原湘自從嘉慶年間中進士后,官至武英殿協修,常常在外。佩蘭獨處深閨,難免魂牽夢縈,日思夜想,于是通過這首古題,表達一腔憶念,全詩語語從肺腑中流出,煉字精審而又出自天然,形象鮮明,意境深遠。詩如行云流水,然而仔細尋繹,卻又移步換形,千回百折,愈轉愈深,令人回味無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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