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元江西詩詞·南宋江西詞作·鳳林詞派詞人劉辰翁等
清代厲鶚作《論詞絕句》云:“送春苦語劉須溪,吟到壺秋句絕奇,不讀鳳林書院體,豈知詞派有江西?”[1]這里提到的“鳳林書院體”指由元代江西廬陵鳳林書院無名氏選輯《名儒草堂詩余》匯集的詞人群體。《名儒草堂詩余》的作者大都為南宋遺民,集中作品既繼承了辛派詞人慷慨悲烈、豪宕恢宏的氣度,又延續了南宋末年詞人善用詠物的方式傳遞內心情緒的手法,表情極為深摯。又因集中50位籍貫可考者有百分之七十為江西籍,詞集具有鮮明的政治指向性和濃郁的地域風格,人們將其稱為“鳳林詞派”或“江西詞派”。
鳳林詞派的代表詞人無疑是劉辰翁。
劉辰翁(1231~1297),別號須溪,南宋廬陵(今江西吉安)人。宋理宗景定三年(1262)進士,因母年老,請為贛州濂溪書院山長。景定五年,應江萬里之邀入福建轉運司幕,不久,又隨江入福建安撫司幕。度宗咸淳元年(1265),為臨安府教授。四年,入江東轉運司幕。五年,為中書省架閣,丁母憂離去。他對專權誤國的賈似道不滿,后來堅決不肯擔任官職。宋亡后,埋頭著書。元成宗大德元年卒。遺著由子劉將孫編為《須溪先生集》,《宋史·藝文志》著錄為100卷。清四庫館臣據《永樂大典》《天下同文集》等書所錄,輯為10卷,另有《須溪先生四景詩集》傳世。
劉辰翁《須溪詞》存詞350余首,數量不菲。其詞風既蒼涼悲郁,又疏快遒勁,有辛棄疾之氣象,遠較宋末遺民的張炎、周密、王沂孫等人為高。況周頤《蕙風詞話》評曰:
須溪詞風格遒上似稼軒,情辭跌宕似遺山。有時意筆俱化,純任天倪,竟能略似坡公。往往獨到之處,能以中鋒達意,以中聲赴節。世或目為別調,非知人之言也。
須溪詞中,間有輕靈婉麗之作。似乎元明已后詞派,導源乎此。詎時代已入元初,風會所趨,不期然而然者耶?[2]
如被人們廣為稱道的“送春”詞之《蘭陵王·丙子送春》:
送春去,春去人間無路。秋千外、芳草連天,誰遣風沙暗南浦?依依甚意緒?漫憶海門飛絮。亂鴉過,斗轉城荒,不見來時試燈處。春去,最誰苦?但箭雁沉邊,梁燕無主,杜鵑聲里長門暮。想玉樹凋土,淚盤如露。咸陽送客屢回顧,斜日未能度。春去,尚來否?正江令恨別,庾信愁賦。二人皆北去,蘇堤盡日風和雨。嘆神游故國,花記前度。人生流落,顧孺子,共夜語。
這首詞寫于元軍攻破臨安之后,表達了作者深深的亡國之痛與故國之愛。其最大特色是專主寄托。作者在詞中運用借代和象征手法來表達自己的思想。如:“春”象征著南宋王朝,“送春”就是哀悼南宋的滅亡,“飛絮”暗喻南渡的君臣,“無主”的“梁燕”喻南宋臣民,“亂鴉”指代占領臨安的元軍,等等,作者將這些日常所見的感受賦予主觀的感情色彩,充分地烘托出南宋滅亡的悲劇氛圍。為了強調這種氛圍,詞人還運用了不少典故,傷痛哀悼之情和詞中的藝術形象巧妙地融合在一起,達到了交融渾化的藝術效果。
再如《柳梢青·春感》:
鐵馬蒙氈,銀花灑淚,春入愁城。笛里番腔,街頭戲鼓,不是歡聲。那堪獨坐青燈。思故國,高臺月明。輦下風光,山中歲月,海上心情。
這依然是首寄托之詞,題名“春感”,實借節序之變遷,而抒發物非、人非之感。詞之最大特色在于散文短句的入詞,如詞之前三句,寫春來元宵佳節,卻陷入愁城,又聽得笛聲、戲鼓的南腔北調,怒出一句“不是歡聲”,均用四字短語,干脆利落,斬釘截鐵,又耐人尋味。其抒情則以想象出之,余音裊裊,纏綿宛轉,悲歌慷慨,在凄切嗚咽的宋末的遺民詞中堪稱別調。
鳳林詞派中還有文天祥、鄧剡、羅志仁、趙文等一大批出類拔萃的詞人。文天祥在前章中已述及,以下分論鄧剡、羅志仁、趙文,以窺“鳳林詞派”之一斑。
鄧剡(1232~1303),又名光薦,字中甫,又號中齋,廬陵(今江西吉安)人。景定三年(1262)進士,為文天祥門友。鄧剡以詩名世,江萬里屢薦不就,后隨文天祥贊募勤王。宋末,元兵至,攜家入閩。端宗即位,廣東制置使趙潽晉辟為干辦官,薦除宣教郎、宗正寺簿。祥興元年(1278)六月,從駕至硅山,除秘書丞,兼權禮部侍郎,遷直學士。宋亡,跳海后被元兵打撈,不得死。元將張弘范禮俘之,與文天祥同押北上,二人共患難于舟中,時相唱和。至建康,鄧剡以病留,文天祥賦詩別之。久之,得放歸。張弘范卒后,其子張珪襲父職,于至元十九年(1282)迎鄧剡師事之。大德七年(1303)卒。有《中齋集》,趙萬里《校輯宋金元人詞》有《中齋詞》一卷。
因為鄧剡獨特的經歷,他的詞堪稱抗元英雄的生命絕唱,黍離麥秀之感,歷歷滿紙,如這首《唐多令》:
雨過水明霞,潮回岸帶沙。葉聲寒,飛透窗紗。懊恨西風催世換,更隨我,落天涯。寂寞古豪華,烏衣日又斜。說興亡,燕入誰家?惟有南來無數雁,和明月,宿蘆花。
江山板蕩,大廈傾覆,過去的錦繡繁華,多被亡國的沉痛掩蓋,而自己的滿膺忠憤,也只能明月蘆花一樣寂寞。全詞沉郁而婉轉,痛則拙,傷則大,家國之思則重,當是崖山以后,許多仁人志士的心靈寫照!
羅志仁(生卒年不詳),字壽可,號壺秋,清江(今江西樟樹)人。度宗咸淳九年(1273)預鄉薦,第二年上春官。因國事當頭,無心仕途而歸。曾因寫詩頌贊文天祥、譏諷留夢炎而幾欲獲罪,后得幸免。元世祖至元二十四年(1287)應薦為天長書院山長。清同治版《清江縣志》卷八有傳。
相較于文天祥、鄧剡的抗元之詞,羅志仁詞僅能稱為遺民之詞,其詞多抒發亡宋的遺民之恨,如:
濕苔青,妖血碧,壞垣紅。怕精靈、來往相逢。荒煙瓦礫,寶釵零亂隱鸞龍。吳峰越巘,翠顰鎖、苦為誰容。浮屠換、昭陽殿,僧磬改、景陽鐘。興亡事、淚老金銅。驪山廢盡,更無宮女說元宗。角聲起,海濤落,滿眼秋風。(《金人捧露盤·丙午錢塘》)
危榭摧紅,斷磚埋玉,定王臺下園林。聽檣干燕子,訴別后驚心。盡江上、青峰好在,可憐曾是,野燒痕深。付瀟湘漁笛,吹殘今古鎖沉。
妙奴不見,縱秦郎、誰更知音。正雁妾悲歌,雕奚醉舞,楚戶停砧。化碧舊愁何處,魂歸些、晚日陰陰。渺云平鐵壩,凄涼天也沾襟。(《揚州慢》)
詞人將無限悲涼之意、忠憤至情,一寓于戰后的“荒煙瓦礫”“斷磚埋玉”間。
趙文也是“鳳林詞派”的重要作家之一。趙文(1239~1315),字儀可,一字惟恭,號青山,廬陵(今江西吉安)人。在宋為國學上舍生,曾冒姓宋,名宋永,從弟名宋安,字功可。兄弟以文章齊名,號二趙先生。趙文嘗三貢于鄉,后復本姓,入學為上舍,由國學上舍仕南雄府教授,后入文天祥幕抗元。入元曾隱居不仕,后出為東湖書院山長,不久授南雄儒學教授。有文集《青山集》8卷,詞作31首。
趙文的詞,很大部分是寫家國淪亡之感的,這在《鶯啼序·有感》一詞中表現得最為突出:
秋風又吹華發,怪流光暗度,最可恨、木落山空,故國芳草何處。看前古、興亡墮淚,誰知歷歷今如古。聽吳兒唱徹,庭花又翻新譜。腸斷江南,庾信最苦,有何人共賦。天又遠,云海茫茫,鱗鴻似夢無據。怨東風、不如人意,珠履散、寶釵何許。想故人、月下沉吟,此時誰訴。
吾生已矣,如此江山,又何懷故宇。不恨賦歸遲,歸計大誤。當時只合云龍,飄飄平楚。男兒死耳,嚶嚶呢呢,丁寧賣履分香事,又何如、化作胥潮去。東君豈是無能,成敗歸來,手種瓜圃。膏殘夜久,月落山寒,相對耿無語。恨前此、燕丹計早,荊慶才疏,易水衣冠,總成塵土。斗雞走狗,呼盧蹴鞠,平生把臂江湖舊,約何時、共話連床雨。王孫招不歸來,自采黃花,醉扶山路。
《鶯啼序》詞牌始創于吳文英,原本用于敘寫男女情事,但趙文卻將家國淪亡之感注入其中,無論從詞牌的體式還是詞境來說,這都是一種突破。趙文此詞以“秋風又吹華發,怪流光暗度”總領全詞,先直寫亡國之恨,次言江南無人可與共訴亡國之恨,最后寫自己在“如此江山”面前,亦無回天之力,只有“醉扶山路”。將家國淪亡之恨,一嘆三轉,寫得悲壯沉郁而極顯其愛國情濃、亡國恨深。再如:
又海棠開后,樓上倍覺春寒。綠葉潤,雨初干。愛遠樹團團。當時剩買名花種,那信付與誰看。十載事,土花漫。但青得闌干。悲歡。思人世、真如一夢,留不住、城頭日殘。看眼底、西湖過了,又還見、趙舞燕歌,抹粉涂丹。憑君更酌,后日重來,直是晴難。(《塞翁吟·黃園感事》)
綠楊深似雨。西湖上、舊日情絲恨縷。風流似張緒。羨春風依舊,年年眉嫵。宮腰楚楚。倚畫闌、曾斗妙舞。想而今似我,零落天涯,卻悔相妒。痛絕長秋去后,楊白花飛,舊腔誰譜。年光暗度。凄涼事,不堪訴。記菩提寺路,段家橋水,何時重到夢處。況柔條老去,爭奈系春不住。(《瑞鶴仙·劉氏園西湖柳》)
兩首詞均通過追憶,抒寫作者的家國淪亡之感及其痛絕之情。
作為宋代江西詞壇的最后一批詞人,劉辰翁與鳳林詞派的詞人們一起,以悲壯激越的創作風格,共同奠定了宋元之際愛國詞人的群體風貌,以有別于風雅詞派的風格,給宋末詞壇劃上了光輝的句號。
注釋
[1]張璋、職承讓等編纂:《歷代詞話》,第1265頁。[2]《蕙風詞話·人間詞話》,第5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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