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唐江西詩歌·中晚唐江西詩歌·南唐贛北、贛中、贛南詩人
南唐,是五代十國時期的南方重要割據政權,存在于937年至975年,地域所轄最廣時有現在的江蘇、安徽、福建大部,江西全境,湖南、湖北一小部分。南唐雖然也曾發生過一些戰爭,但都是局部性的,與中原的混亂狀態相比,可謂平靜而安適。尤其是南唐統治者執行保境安民政策,促進社會經濟發展,李氏三代對文化教育特別重視,因此,南唐的文壇一度呈現出繁榮景象。全境在南唐的江西,詩詞的創作也相當繁盛,其分布地區有贛北、贛中、贛南等。
贛北詩人主要有李中。
李中,生卒年不詳,大約920~974年在世。字有中,九江人,郡望為隴西(今屬甘肅)。南唐初年,曾入國學廬山白鹿洞書院讀書,中主時,從軍海州(今江蘇東海),不久進士及第,出為下蔡(今安徽鳳臺)令。因弟去世,辭職回鄉奉養父母。后主登基,再出仕為吉水縣尉,歷官安福、晉陵(今江蘇常州)、新淦、新喻等地。與沈彬、左虛白、劉鈞、左偃交游唱和。宋太祖開寶六年(973)任淦陽宰時,自編《碧云集》三卷,未幾卒。《郡齋讀書志》卷四著錄《李中詩》二卷。《全唐詩》錄詩四卷,約300首。
李中一生,多任縣中小吏,政治上并不得志,加上連年戰亂,親人離散,朋友遠別,政治抱負難以實現,生活上十分不如意。在這種狀態下,李中依然有志于詩,勤奮寫作,成癡成魔,自稱“詩魔”。在病中,在別離中,在懷念中,在高興中,都情不自禁要賦詩,自云“詩魔又愛秋”“禪外詩魔尚濃”,創作了大量的詩篇佳作。詩作多以思鄉、思親、抒懷、方外之趣為主要內容,以惆悵、感傷、超逸為感情基調。
李中的家鄉在九江,那里有悠悠的湓水、絕美的廬山,他常常懷念舊居,寄托思念親友故舊之情。如《思九江舊居》三首:
結茅曾在碧江隈,多病貧身養拙來。雨歇汀洲垂釣去,月當門巷訪僧回。靜臨窗下開琴匣,悶向床頭潑酒醅。游宦等閑千里隔,空余魂夢到漁臺。
門前煙水似瀟湘,放曠優游興味長。虛閣靜眠聽遠浪,扁舟閑上泛殘陽。鶴翹碧蘚庭除冷,竹引清風枕簟涼。犬吠疏籬明月上,鄰翁攜酒到茅堂。
無機終日狎沙鷗,得意高吟景且幽。檻底江流偏稱月,檐前山朵最宜秋。遙村處處吹橫笛,曲岸家家系小舟。別后再游心未遂,設屏惟畫白蘋洲。
又《江行晚泊寄湓城知友》:
孤舟相憶久,何處倍關情。野渡帆初落,秋風蟬一聲。江浮殘照闊,云散亂山橫。漸去湓城遠,那堪新月生。
詩人常常顯現的是九江故居、九江老友,“漸去湓城遠,那堪新月生”;他還思念家鄉南湖上的柳枝,“春來無樹不青青,似共東風別有情”,這些對顛沛流離中的詩人來說,確實得到不少的慰藉。但現實依舊殘酷,痛苦中的詩人不禁感懷人生,興嘆時政。其《姑蘇懷古》云:
闔閭興霸日,繁盛復風流。歌舞一場夢,煙波千古愁。樵人歸野徑,漁笛起偏舟。觸目牽傷感,將行又駐留。
蘇臺蹤跡在,曠望向江濱。往事誰堪問,連空草自春。花疑西子臉,濤想伍胥神。吟盡情難盡,斜陽照路塵。
又《落花》:
年年三月暮,無計惜殘紅。酷恨西園雨,生憎南陌風。片隨流水遠,色逐斷霞空。悵望叢林下,悠悠飲興窮。
還有《書王秀才壁》:“貧來賣書劍,病起憶江湖”,《聽道士琴》:“秋月空山寂,淳風一夜生”,《徐司徒池亭》:“扶疏皆竹樹,冷淡似瀟湘”,等等。痛定思痛的詩人又往往尋求解脫之徑,于是表達對方外之趣的向往也成了李中詩的重要主題。如《訪澄上人》:
尋師來靜境,神骨覺清涼。一餉逢秋雨,相留坐竹堂。石渠堆敗葉,莎砌咽寒螀。話到南能旨,怡然萬慮忘。
《贈重安寂道者》:
寒松肌骨鶴心情,混俗陶陶隱姓名。白發只聞悲短景,紅塵誰解信長生。壺中日月存心近,島外煙霞入夢清。每許相親應計分,琴余常見話蓬瀛。
以上方方面面,可以說,是當時文人的一個縮影,展示了末世文人的復雜心態。
在藝術上,李中詩的最突出特征是很少用典,能將此時此地的景物與個人的心緒融合無間,創造出一種孤寂、悲涼的意境,在向人們敞開自己的胸懷時,又不乏含蓄蘊藉之美。如《離家》《秋日途中》:
送別人歸春日斜,獨鞭羸馬指天涯。月生江上鄉心動,投宿匆忙近酒家。
信步騰騰野岸邊,離家都為名利牽。疏林一路斜陽里,颯颯西風滿耳蟬。
李中詩,盡管還沒有擺脫唐末五代卑弱的格調,但它辭意含蓄,文采內映,深得評家好評,如孟賓于《碧云集序》評云:
今睹淦陽宰隴西李中字有中,緣情入妙,麗則可知,出示金編,備多奇句。[1]
除李中外,南唐的江西詩人大都集中在贛中、贛南地區,代表詩人有劉洞、夏寶松、宋齊丘、廖圖、廖凝、孫峴等。
贛中的劉洞、夏寶松、宋齊丘都是廬陵(劉、夏屬吉安縣,宋屬吉水縣)人。劉、夏曾在廬山讀書、學詩,都未出仕。劉洞才華橫溢,長于五律,作詩極為嚴謹,無懈可擊,故號“五言金城”。他特別崇拜賈島,頗得賈氏遺法,其《夜坐》詩“孤猿叫落中巖月,夜客吟殘半夜燈”一聯,被傳為驚時佳句,被人美稱為“劉夜坐”。他留下的一首完整詩作《石城懷古》:“石城古岸頭,一望思悠悠。幾許六朝事,不禁江水流。”詩憑吊六朝,懷古傷今,格清意古,令人掩卷長思。
夏寶松因作《宿江城》詩而被人稱為“夏江城”。這首詩雖不可見,但從留存的殘句“雁飛南浦砧初斷,月滿西樓酒半醒”等來看,意境悲涼,對仗工整,與李中的詩風相近。
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卷十八引《南唐書》云:
夏寶松與詩人劉洞俱顯名,陳德誠以詩美之曰:“建水舊傳劉夜坐,螺川新有夏江城。”蓋劉洞嘗有《夜坐詩》最為警策,而寶松有《宿江城詩》云:“雁飛南浦砧初斷,月滿西樓酒半醒。”故德誠紀之。[2]
宋齊丘(887~959),本字超回,改字子嵩。烈祖建國(937),以為左丞相,遷司空,晚年退職回家,隱居九華山。后以植黨縱恣獲罪,被鎖禁,自縊死,卒年七十三,謚繆丑。存詩3首,分別是《陪游鳳凰臺獻詩》《贈仰山慧度禪師》和《陪華林園試小妓羯鼓》。其中五古《陪游鳳凰臺獻詩》尤有氣勢:
嵯峨壓洪泉,岝峉撐碧落。宜哉秦始皇,不驅亦不鑿。上有布政臺,八顧背城郭。山蹙龍虎健,水黑螭蜃作。白虹欲吞人,赤驥相煿鷟。畫棟泥金碧,石路盤磽埆。倒掛哭月猿,危立思天鶴。鑿池養蛟龍,栽桐棲鸑鷟。梁間燕教雛,石罅蛇懸殼。養花如養賢,去草如去惡。日晚嚴城鼓,風來蕭寺鐸。掃地驅塵埃,剪蒿除鳥雀。金桃帶葉摘,綠李和衣嚼。貞竹無盛衰,媚柳先搖落。塵飛景陽井,草合臨春閣。芙蓉如佳人,回首似調謔。當軒有直道,無人肯駐腳。夜半鼠窸窣,天陰鬼敲啄。松孤不易立,石丑難安著。自憐啄木鳥,去蠹終不錯。晚風吹梧桐,樹頭鳴嚗嚗。峨峨江令石,青苔何淡薄。不話興亡事,舉首思眇邈。吁哉未到此,褊劣同尺蠖。籠鶴羨鳧毛,猛虎愛蝸角。一日賢太守,與我觀橐鑰。往往獨自語,天帝相唯諾。風云偶不來,寰宇銷一略。我欲烹長鯨,四海為鼎鑊。我欲取大鵬,天地為矰繳。安得生羽翰,雄飛上寥廓。
詩作化用劉邦《鴻鵠歌》之典而令人不覺,全詩想象奇特,用語典重,氣勢磅礴,顯示出政治家的非凡抱負。
贛南地區的廖圖、廖凝兄弟,虔州虔化(今贛州寧都)人,早年隨家遷往湖南,一度隱居衡山,故有的辭書錄為湖南衡山人。廖圖,又名光圖、匡圖,生卒年不詳,字贊禹。湖南馬氏辟幕下,奏為天策府學士,與劉昭禹、沈彬、齊己、虛中等人都有唱和。廖圖的創作,清同治版《贛州府志·藝文志》(卷六十三《書目》)載有廖光圖詩集二卷,今多散佚,見于《全唐詩》廖匡圖名下的僅詩4首,句1。四首詩分別為《松》《和人贈沈彬》《贈泉陵上人》《九日陪董內召登高》,另見于《詩話總龜》記錄的有《江干感興》《七言寄損》詩2首。《詩話總龜》記:
廖圖在永州,有《江干感興》詩云:“正悲世上事無限,細看水中塵更多。”甚為識者所稱。[3]
黃損牧零陵日,衡山廖民先兄弟皆有詩贈之。廖圖七言寄損云:“莊周指我悟榮生,買得衡山十里青。卻許野禽棲竹徑,不教凡客扣柴扃。橫琴獨坐泉圍石,倚棹長吟月滿汀。珍重零陵舊知己,菱花時把照星星。”[4]
廖圖詩善發議論,如《九日陪董內召登高》:
祝融峰下逢嘉節,相對那能不愴神。煙里共尋幽澗菊,樽前俱是異鄉人。遙山帶日應連越,孤雁來時想別秦。自古登高盡惆悵,茱萸休笑淚盈巾。
又《松》:
曾于西晉封中散,又向東吳作大夫。濃翠自知千古在,清聲誰道四時無。枝柯偃后龍蛇老,根腳盤來爪距粗。直待素秋搖落日,始將凡木斗榮枯。
他往往就物發議,形象與哲理相結合,讀來全無枯澀之感。
廖凝,廖圖之弟,生卒年亦不詳,字熙績,五代時期(約公元10世紀中葉)在世,楚亡后,曾仕南唐,為建昌令,官至水部員外郎。凝以詩顯于唐,有大雅遺風。清同治版《贛州府志·藝文志》(卷六十三《書目》)載有廖凝詩集七卷,多散佚。《全唐詩》錄詩3首,句1。詩分別是《中秋月》《彭澤解印》和《聞蟬》。《詩話總龜》另錄有詩句2聯:
廖凝字熙績,十歲《詠棋》詩云:“滿汀鷗不散,一局黑全輸。”識者見之曰:“必垂名于后。”[5]
史虛白,嵩洛人。廖凝寄之詩曰:“飯僧春嶺蕨,醒酒雪潭魚。”終于湓浦。[6]
廖凝《中秋月》與《聞蟬》詩最為人稱賞。其云:
九十日秋色,今宵已半分。孤光含列宿,四面絕纖云。眾木排疏影,寒流疊細紋。遙遙望丹桂,心緒正紛紛。
一聲初應候,萬木已西風。偏感異鄉客,先于離塞鴻。日斜金谷靜,雨過石城空。此處不堪聽,蕭條千古同。
詩作描繪生動,新穎傳神,借物抒懷。其《彭澤解印》詩“五斗徒勞謾折腰,三年兩鬢為誰焦?今日官滿重歸去,還挈來時舊酒瓢”,又直抒胸臆,不事雕琢,將自己甘于淡泊、不慕名利的襟懷袒露無遺。
此外,還有南康詩人孫峴。孫峴,生卒年不詳,字文山。《全唐詩》錄其詩一首《送鐘員外·賦竹》,詩云:
萬物中蕭灑,修篁獨逸群。貞姿曾冒雪,高節欲凌云。細韻風初發,濃煙日正曛。因題偏惜別,不可暫無君。
詩作借贊美修竹傲然挺立、貞節自持的內在特征,隱喻鐘員外操守高潔、卓爾不群,含蓄蘊藉,詩思清新。
另外,唐五代時期,贛東地區也有詩人的活動,但比較少,見于《全唐詩》著錄的有楊志堅、孫氏、張頂。
楊志堅,臨川人,與顏真卿同時。僅存《送妻》詩一首。詩云:
平生志業在琴詩,頭上如今有二絲。漁父尚知溪谷暗,山妻不信出身遲。荊釵任意撩新鬢,明鏡從他別畫眉。今日便同行路客,相逢即是下山時。
孫氏,臨川樂安人,進士孟昌期之妻。存詩三首,分別是:
玉指朱弦軋復清,湘妃愁怨最難聽。初疑颯颯涼風勁,又似蕭蕭暮雨零。近比流泉來碧嶂,遠如玄鶴下青冥。夜深彈罷堪惆悵,露濕叢蘭月滿庭。(《聞琴》)
景勝銀釭香比蘭,一條白玉偪人寒。他時紫禁春風夜,醉草天書仔細看。(《白蠟燭詩(代夫贈人)》)
謝將清酒寄愁人,澄澈甘香氣味真。好是綠窗風月夜,一杯搖蕩滿懷春。(《謝人送酒(一作代謝崔家郎君送酒)》)
張頂,臨川人,存詩一首,為:
拋卻長竿卷卻絲,手持蓑笠獻新詩。臨川太守清如鏡,不是漁人下釣時。(《獻蔡京》)
以上南唐詩人的詩歌創作,填補了所在地區此前的空白,尤其是贛東臨川地區的詩歌創作,可以說是臨川文學的濫觴,成為宋代臨川詩詞繁榮的先聲。
注釋
[1]董誥等編:《全唐文》卷八七二,中華書局影印嘉慶本,1983年。[2]胡仔纂集,廖德明校點:《苕溪漁隱叢話》(后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年版,第130、131頁。[3]阮閱編,周本淳校點:《詩話總龜》,人民文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267頁。[4]《詩話總龜》,第286頁。[5]《詩話總龜》,第157頁。[6]《詩話總龜》,第16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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