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非子·文本篇·揚權
天有大命,人有大命。夫香美脆味,厚酒肥肉,甘口而疾形;曼理皓齒,說情而捐精①。故去甚去泰②,身乃無害。權不欲見③,素無為也。事在四方,要在中央。圣人執要,四方來效。虛而待之,彼自以之。四海既藏,道陰見陽④。左右既立⑤,開門而當⑥。勿變勿易,與二俱行⑦。行之不已,是謂履理也。
夫物者有所宜,材者有所施,各處其宜,故上下無為。使雞司夜,令貍執鼠⑧,皆用其能,上乃無事。上有所長,事乃不方。矜而好能,下之所欺;辯惠好生⑨,下因其材。上下易用,國故不治。
用一之道,以名為首。名正物定,名倚物徙。故圣人執一以靜,使名自命,令事自定。不見其采,下故素正。因而任之,使自事之;因而予之,彼將自舉之;正與處之,使皆自定之。上以名舉之,不知其名,復修其形。形名參同,用其所生。二者誠信,下乃貢情。
謹修所事,待命于天。毋失其要,乃為圣人。圣人之道,去智與巧,智巧不去,難以為常。民人用之,其身多殃;主上用之,其國危亡。因天之道,反形之理,督參鞠之⑩,終則有始⑪。虛以靜后,未嘗用己。凡上之患,必同其端⑫;信而勿同,萬民一從。
〔注釋〕① 說: 同“悅”。捐: 耗費,丟棄。② 泰: 通“太”,過分。③ 見: 同“現”。④ 道: 由,從。⑤ 左右: 指文事和武備。一說指輔政的大臣。⑥ 開門而當: 打開耳目聽聽看看。當,受,接受。⑦ 二: 指“天有大命,人有大命”。⑧ 貍: 野貓。⑨ 辯惠好生: 即好生辯惠。惠,通“慧”。⑩ 鞠: 通“鞫”,尋根究底。 ⑪ 有: 通“又”。⑫ 端: 指事物的一個方面。
夫道者,弘大而無形;德者,核理而普至。至于群生,斟酌用之,萬物皆盛①,而不與其寧。道者,下周于事,因稽而命,與時生死。參名異事,通一同情。故曰: 道不同于萬物,德不同于陰陽②,衡不同于輕重③,繩不同于出入④,和不同于燥濕⑤,君不同于群臣。——凡此六者,道之出也。道無雙,故曰一。是故明君貴獨道之容。君臣不同道,下以名禱。君操其名,臣效其形,形名參同,上下和調也。
凡聽之道,以其所出,反以為之入。故審名以定位,明分以辯類⑥。聽言之道,溶若甚醉⑦。唇乎齒乎,吾不為始乎;齒乎唇乎,愈惽惽乎⑧。彼自離之,吾因以知之;是非輻湊⑨,上不與構。虛靜無為,道之情也;參伍比物,事之形也。參之以比物,伍之以合虛。根干不革,則動泄不失矣。動之溶之⑩。無為而攻之。喜之,則多事;惡之,則生怨。故去喜去惡,虛心以為道舍。上不與共之,民乃寵之;上不與義之⑪,使獨為之。上固閉內扃⑫,從室視庭⑬,咫尺已具,皆知其處。以賞者賞,以刑者刑,因其所為,各以自成。善惡必及,孰敢不信?規矩既設,三隅乃列。
〔注釋〕① 盛: 通“成”。② 陰陽: 古代中國人認為任何事物必由一正一反的兩個基本因素構成,這兩個因素就是陰陽。③ 衡: 指衡器,稱重量的器具。④ 繩: 木工用的墨線。出入: 指凹凸于墨線之外不平直的部分。⑤ 和: 古代的樂器名,小型的笙,定音律用。燥濕: 指樂器隨著氣候的干燥或潮濕而聲音有所變化。⑥ 分: 分際,界限。辯: 通“辨”,辨別。⑦ 溶: 通“容”,容貌。⑧ 惽(mǐn): 通“昏”,糊涂。 ⑨ 輻湊: 車輪上的輻條湊集在車轂上,比喻聚集,集中。⑩ 溶: 通“搈”,搖動,擾亂。 ⑪ 義: 通“議”,議論。⑫ 內扃(jiōng): 關上門,比喻君主深藏不露。內,同“納”。⑬ 從室視庭: 從內室向庭院中觀察,比喻“道陰見陽”。
主上不神,下將有因;其事不當,下考其常。若天若地,是謂累解;若地若天,孰疏孰親?能象天地,是謂圣人。欲治其內,置而勿親;欲治其外,官置一人;不使自恣,安得移并①?大臣之門,唯恐多人。凡治之極,下不能得。周合刑名②,民乃守職;去此更求,是謂大惑。猾民愈眾,奸邪滿側。故曰: 毋富人而貸焉,毋貴人而逼焉,毋專信一人而失其都國焉。腓大于股③,難以趣走④。主失其神,虎隨其后⑤。主上不知,虎將為狗。主不蚤止⑥,狗益無已。虎成其群,以弒其母⑦。為主而無臣,奚國之有?主施其法,大虎將怯;主施其刑,大虎自寧。法刑茍信,虎化為人,復反其真⑧。
欲為其國,必伐其聚⑨;不伐其聚,彼將聚眾。欲為其地,必適其賜;不適其賜,亂人求益。彼求我予,假仇人斧;假之不可,彼將用之以伐我。黃帝有言曰⑩:“上下一日百戰。”下匿其私,用試其上;上操度量,以割其下。故度量之立,主之寶也;黨與之具,臣之寶也。臣之所以不弒其君者,黨與不具也。故上失扶寸⑪,下得尋常⑫。有國之君,不大其都;有道之臣,不貴其家。有道之君,不貴其臣;貴之富之,彼將代之。備危恐殆,急置太子,禍乃無從起。內索出圉⑬,必身自執其度量。厚者虧之,薄者靡之。虧靡有量,毋使民比周,同欺其上。虧之若月,靡之若熱。簡令謹誅,必盡其罰。
〔注釋〕① 移并: 改變、侵占,指侵越職權。② 刑: 通“形”。③ 腓大于股: 小腿肚大于大腿。腓(féi),腿肚子,小腿后面鼓起的肉。④ 趣: 通“趨”,急匆匆地小跑。⑤ 虎: 比喻陰謀篡權的大臣。⑥ 蚤止: 盡早禁止。蚤,通“早”。⑦ 母: 喻指君主。⑧ 反: 同“返”,恢復。⑨ 聚: 通“叢”,指叢生的草木,這里比喻朋黨。⑩ 黃帝: 傳說中我國原始社會的部落首領,戰國至秦漢時期的黃老道家學派把他和老子說成本學派的創始人,法家在理論上采用道家學說,故也引用黃帝之言。⑪ 扶寸: 古代長度的計量單位。四指的寬度為一扶,一指的寬度為一寸。⑫ 尋常: 古代長度的計量單位。八尺為一尋,兩尋為一常。⑬ 內索出圉(yǔ): 在宮廷內搜索,在宮廷外防御。圉,通“御”,防御、抵御。
毋弛而弓,一棲兩雄。一棲兩雄,其斗(喭頁)(喭頁)①。豺狼在牢,其羊不繁。一家二貴,事乃無功。夫妻持政,子無適從。
為人君者,數披其木②,毋使木枝扶疏;木枝扶疏,將塞公閭,私門將實,公庭將虛,主將壅圉。數披其木,無使木枝外拒;木枝外拒,將逼主處。數披其木,毋使枝大本小;枝大本小,將不勝春風;不勝春風,枝將害心③。公子既眾④,宗室憂吟。止之之道,數披其木,毋使枝茂。木數披,黨與乃離。掘其根本,木乃不神。填其洶淵⑤,毋使水清。探其懷,奪之威。主上用之,若電若雷。
〔注釋〕① (喭頁)(yán)(喭頁): 鳥爭斗鳴叫的聲音。② 數(shuò)披其木: 經常削剪大臣的枝干。數,多次,經常。木,樹木,這里比喻大臣。③ 枝將害心: 樹枝將損害樹干。心,指樹的中心、主干。④ 公子: 君主的兒子,除太子以外,都稱公子。 ⑤ 洶淵: 洶涌的深潭,比喻奸黨勢力雄厚。
【鑒賞】“揚權”,就是宣揚君主的權威。文章從哲學的高度論證了君權的至高無上。因為君主體現了“道”的特點,即“道”與萬物不同、獨一無二而又支配萬物的特點,故君主的權威是至高無上的。封建君主所要做的,就是學習如何運用“道”的這一原則和方法,消除威脅君主那至高權威的力量,保持君主獨尊的地位。
說到君權和君主,我們可能常常會不自覺地聯想到中國傳統文化中的一些具體比喻,如把君主比作龍、虎、日、月,等等。因為君主是唯一的,故又衍生出了許多意義類似的成語,如“一山難容二虎”,“一泉難容兩蛟”,“一棲兩雄,其斗(喭頁)(喭頁)”等。所以即使是那個著名的后羿射日的神話,其背景也不一定是連年不斷的亢旱,而實際是類似韓非之君主獨霸天下的主張: 天無二日。如果一個天空出現九日,正如“一國三公”,這是絕對不行的,必須要讓后羿這個英雄射手出場,射掉那多余且禍民的八個太陽,只留下一個獨占天空。
中國傳統文化中有以龍、以日喻君的喻象,但思想家、哲學家們并不滿足于此,他們在此基礎上還有理論的論證。韓非的這篇《揚權》就是這樣的理論文章。其理論是,君主就像“道”:“道不同于萬物,德不同于陰陽。道無雙,故曰一。”
君主如何才能保持如“道”那樣的地位呢?總的原則是“君主貴獨道之容”。即如“道”那樣“虛靜無為”、“去喜去惡”、“虛心以為道舍”。但這還太抽象,更具體的方法是斬除奸臣篡權竊國的黑手——朋黨。這叫“欲為其國,必伐其聚”。“聚”,在古漢語中是個通假字,通“叢”,指叢生的草木,這里喻指朋黨。
可不要小看韓非“必伐其聚”這個治國方略,它的影響可謂極其深遠。幾千年來不少偉大的政治家都曾從韓非的這一論斷中獲得過啟示。因為在中國古代官場,士大夫往往容易因共同的政治利益而結黨,并因不同的政治利益而發生黨爭。歷史上著名的朋黨之爭有東漢的黨錮之禍、唐代的牛李黨爭、宋代的元祐黨爭、明代的東林黨爭等。
“朋黨”的確曾給中國的政治造成過巨大的危害,而且非常頑固,以至唐末的皇帝都不得不發出了除掉朋黨實在太難的慨嘆。“朋黨之禍”輕則妨害團結,造成內耗,影響工作效率;重則危害到國家政令的暢通,結黨營私,滋生腐敗。國家法制規定要嚴懲的,“朋黨”成員可能會曲予回護,使其逃避懲處。
當然,“朋黨”也不一定就十惡不赦。因為共同的理想、志趣或事業走到一起,為了集體、為了工作而彼此親近,這樣的“朋黨”也不一定不能存在。如果凡超過三人聚會就要視為“朋黨”而加以禁止,可能會如周厲王派衛巫監謗,使“國人”相遇都不敢交談,只能“道路以目”。這樣不僅不利于鞏固君主的統治,而且還會適得其反。周厲王最后招致了“國人暴動”,落得個流放于彘的下場,便是一個例證。何況現在已是21世紀,政治民主是時代的趨勢,如今在人們的社會生活中,因為各種原因而結成不同的“小團體”,不僅制止不了,而且是必不可少的。不但政治運作中有“領導集體”,經濟決策中有“智囊團”,在科研工作中也特別講團隊協作、集體攻關。
所以,對于朋黨現象也不可一概而論,也要具體問題具體分析。北宋初期,范仲淹與富弼、韓琦等人實施“慶歷新政”,被保守派誣為“朋黨”,當時著名的文學家歐陽修拍案而起,寫了一篇《朋黨論》。他在文章中說:“臣聞朋黨之說,自古有之,惟幸人君辨其君子小人而已。”君子“以同道為朋”,小人“以同利為朋”。君子之朋“所守者道義,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節。以之修身,則同道而相益;以之事國,則同心而共濟”。這樣的“朋黨”,于國于己都有益無害,“故為人君者,但當退小人之偽朋,用君子之真朋,則天下大治矣”。歐陽修尚且懂得具體情況具體分析,何況千年后的我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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