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非子·文本篇·內(nèi)儲說下六微
六微①： 一曰權(quán)借在下，二曰利異外借，三曰托于似類，四曰利害有反，五曰參疑內(nèi)爭②，六曰敵國廢置。此六者，主之所察也。
〔注釋〕① 六微： 指六種危害君權(quán)的陰謀。② 疑： 通“擬”，比擬、類似。
經(jīng)一權(quán)借①
權(quán)勢不可以借人。上失其一，臣以為百。故臣得借則力多，力多則內(nèi)外為用，內(nèi)外為用則人主壅。其說在老聃之言失魚也②。是以人主久語，而左右鬻懷刷。其患在胥僮之諫厲公，與州侯之一言，而燕人浴矢也③。
〔注釋〕① 權(quán)借：“權(quán)借在下”的省略語。② 老聃： 即老子，名李耳，春秋時期道家學(xué)派的創(chuàng)始人。③ 矢： 通“屎”。
說一
勢重者，人主之淵也;臣者，勢重之魚也。魚失于淵而不可復(fù)得也，人主失其勢重于臣而不可復(fù)收也。古之人難正言①，故托之于魚。
賞罰者，利器也，君操之以制臣，臣得之以擁主②。故君先見所賞，則臣鬻之以為德③;君先見所罰，則臣鬻之以為威。故曰：“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④。”
〔注釋〕① 古之人： 此指老聃。② 擁： 通“壅”，蒙蔽。③ 見： 同“現(xiàn)”。④ 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此句見于今本《老子》第三十六章。
靖郭君相齊①，與故人久語，則故人富;懷左右刷②，則左右重。久語、懷刷，小資也，猶以成富，況于吏勢乎?
晉厲公之時③，六卿貴④。胥僮、長魚矯諫曰⑤：“大臣貴重，敵主爭事，外市樹黨，下亂國法，上以劫主，而國不危者，未嘗有也?！惫唬骸吧啤！蹦苏D三卿⑥。胥僮、長魚矯又諫曰：“夫同罪之人偏誅而不盡，是懷怨而借之間也?！惫唬骸拔嵋怀娜?，予不忍盡也?！遍L魚矯對曰：“公不忍之，彼將忍公?！惫宦牎＞尤?，諸卿作難，遂殺厲公而分其地。
州侯相荊⑦，貴而主斷。荊王疑之，因問左右，左右對曰“無有”，如出一口也。
〔注釋〕① 靖郭君： 戰(zhàn)國時齊國田嬰的封號。他從齊宣王九年起，任齊相十一年。② 刷： 布巾之類的小物品。③ 晉厲公： 春秋時晉國的君主，名州蒲，又名壽曼。④ 六卿： 指晉厲公時擔(dān)任晉國六軍首領(lǐng)的欒書、荀偃、韓厥、士燮、郤锜和郤至。 ⑤ 胥僮： 人名，晉厲公的寵臣，后被欒書、荀偃所殺。長魚矯： 人名，晉厲公的寵臣，胥僮被殺后，逃亡到狄國。⑥ 三卿： 指郤锜、郤犨(chōu)、郤至三人。⑦ 州侯： 人名，楚頃襄王的寵臣。相： 擔(dān)任相，這里指擔(dān)任楚國的令尹。荊： 楚國的別名。
燕人無惑①，故浴狗矢。燕人，其妻有私通于士，其夫早自外而來，士適出。夫曰：“何客也?”其妻曰：“無客?！眴栕笥?，左右言“無有”，如出一口。其妻曰：“公惑易也②?！币蛟≈怨肥?。
一曰： 燕人李季好遠出，其妻私有通于士，季突至，士在內(nèi)中，妻患之。其室婦曰③：“令公子裸而解發(fā)，直出門，吾屬佯不見也?！庇谑枪訌钠溆嫞沧叱鲩T。季曰：“是何人也?”家室皆曰：“無有?！奔驹唬骸拔嵋姽砗?”婦人曰：“然?！薄盀橹魏?”曰：“取五牲之矢浴之?！奔驹唬骸爸Z?！蹦嗽∫允?。一曰浴以蘭湯。
〔注釋〕① 燕： 諸侯國名，范圍包括今河北中部、北部和遼寧南部及山西和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的部分地區(qū)。② 惑易： 神志迷亂。易(yì)，癡狂。③ 室婦： 女仆。
經(jīng)二利異①
君臣之利異，故人臣莫忠，故臣利立而主利滅。是以奸臣者，召敵兵以內(nèi)除，舉外事以眩主，茍成其私利，不顧國患。其說在衛(wèi)人之妻夫禱祝也。故戴歇議子弟，而三桓攻昭公;公叔內(nèi)齊軍②，而翟黃召韓兵;太宰嚭說大夫種，大成牛教申不害;司馬喜告趙王，呂倉規(guī)秦、楚;宋石遺衛(wèi)君書，白圭教暴譴。
〔注釋〕① 利異：“利異外借”的省略語。② 內(nèi)： 同“納”，引進。
說二
衛(wèi)人有夫妻禱者①，而祝曰：“使我無故，得百束布?！逼浞蛟唬骸昂紊僖?”對曰：“益是，子將以買妾?！?br>
荊王欲宦諸公子于四鄰，戴歇曰②：“不可?！薄盎鹿佑谒泥彛泥彵刂刂！痹唬骸白映稣咧?，重則必為所重之國黨，則是教子于外市也，不便。”
魯孟孫、叔孫、季孫相戮力劫昭公③，遂奪其國而擅其制。魯三桓逼公④，昭公攻季孫氏，而孟孫氏、叔孫氏相與謀曰：“救之乎?”叔孫氏之御者曰：“我，家臣也，安知公家?凡有季孫與無季孫于我孰利?”皆曰：“無季孫必?zé)o叔孫。”“然則救之?！庇谑亲参鞅庇缍?sup>⑤。孟孫見叔孫之旗入，亦救之。三桓為一，昭公不勝。逐之，死于乾侯⑥。
〔注釋〕① 衛(wèi)： 諸侯國名，范圍包括今河南東北部和河北、山東的部分地區(qū)。② 戴歇： 人名，生平不詳。③ 魯： 諸侯國名，范圍包括今山東南部和河南、江蘇、安徽的部分地區(qū)。孟孫： 指孟懿子。叔孫： 指叔孫昭子。季孫： 指季平子。昭公： 指魯昭公，春秋時魯國的君主，名稠。④ 三桓： 孟孫、叔孫、季孫三家。他們都是魯桓公的后代，故稱“三桓”。⑤ 隅： 角落。此指魯昭公圍攻季孫氏陣地的一個角落。⑥ 乾侯： 晉國地名，位于今河北成安東南。
公叔相韓而有攻齊①，公仲甚重于王②，公叔恐王之相公仲也，使齊、韓約而攻魏。公叔因內(nèi)齊軍于鄭③。以劫其君，以固其位，而信兩國之約④。
翟璜⑤，魏王之臣也，而善于韓。乃召韓兵令之攻魏，因請為魏王構(gòu)之以自重也。
越王攻吳王⑥，吳王謝而告服，越王欲許之。范蠡、大夫種曰⑦：“不可。昔天以越與吳，吳不受，今天反夫差，亦天禍也。以吳予越，再拜受之，不可許也?！碧讎哼z大夫種書曰⑧：“狡兔盡則良犬烹，敵國滅則謀臣亡。大夫何不釋吳而患越乎?”大夫種受書讀之，太息而嘆曰⑨：“殺之，越與吳同命。”
大成牛從趙謂申不害于韓曰⑩：“以韓重我于趙，請以趙重子于韓，是子有兩韓，我有兩趙?！?
〔注釋〕① 公叔： 指公叔伯嬰。有： 通“又”。攻： 善，此指友好。② 公仲： 名朋，韓宣王寵信的臣子。③ 內(nèi)： 同“納”。鄭： 韓國的國都。④ 信： 通“伸”。⑤ 翟璜： 一作翟黃，名觸，魏文侯的大臣。⑥ 越王： 指越王勾踐。吳王： 指吳王夫差(chāi)。⑦ 范蠡： 春秋時越國大臣，曾幫助越王勾踐滅吳。種： 即文種，越國大夫。 ⑧ 太宰： 吳國官名，相當(dāng)于其他諸侯國的相。嚭(pǐ)： 指伯嚭，吳王夫差的太宰。⑨ 太息： 深深地嘆氣。⑩ 大成牛： 人名，一作大成午，戰(zhàn)國時趙國的相。申不害： 戰(zhàn)國法家的代表人物，韓昭侯的相，與韓非合稱“申韓”。
司馬喜，中山君之臣也①，而善于趙，嘗以中山之謀微告趙王。
呂倉②，魏王之臣也，而善于秦、荊。微諷秦、荊令之攻魏，因請行和以自重也。
宋石③，魏將也;衛(wèi)君④，荊將也。兩國構(gòu)難，二子皆將。宋石遺衛(wèi)君書曰：“二軍相當(dāng)，兩旗相望，唯毋一戰(zhàn)，戰(zhàn)必不兩存。此乃兩主之事也，與子無有私怨，善者相避也?！?br>
白圭相魏⑤，暴譴相韓⑥。白圭謂暴譴曰：“子以韓輔我于魏，我以魏待子于韓⑦，臣長用魏，子長用韓?！?
〔注釋〕① 司馬喜： 人名，戰(zhàn)國時中山國的相，生平不詳。中山： 指中山國，春秋時白狄的別支鮮虞族建立的政權(quán)，位于今河北的中部偏西地區(qū)。② 呂倉： 人名，戰(zhàn)國時魏國的相，生平不詳。③ 宋石： 人名，生平不詳。④ 衛(wèi)君： 人名，生平不詳。⑤ 白圭： 名丹，戰(zhàn)國時的水利家，曾任魏惠王的相。⑥ 暴譴： 人名，生平不詳。⑦ 待： 通“持”，扶助。
經(jīng)三似類①
似類之事，人主之所以失誅，而大臣之所以成私也。是以門人捐水而夷射誅，濟陽自矯而二人罪，司馬喜殺爰騫而季辛誅，鄭袖言惡臭而新人劓②，費無忌教郄宛而令尹誅，陳需殺張壽而犀首走。故燒芻廥而中山罪③，殺老儒而濟陽賞也。
〔注釋〕① 似類：“托于似類”的省略語。② 劓(yì)： 古代割鼻的刑罰。 ③ 芻廥(guì)： 存放馬草的倉庫。
說三
齊中大夫有夷射者①，御飲于王，醉甚而出，倚于郎門②。門者刖跪請曰③：“足下無意賜之余瀝乎?”夷射叱曰：“去!刑余之人，何事乃敢乞飲長者!”刖跪走退。及夷射去，刖跪因捐水郎門霤下④，類溺者之狀。明日，王出而呵之，曰：“誰溺于是?”刖跪?qū)υ唬骸俺疾灰娨病ｋm然，昨日中大夫夷射立于此?！蓖跻蛘D夷射而殺之。
魏王臣二人不善濟陽君⑤，濟陽君因偽令人矯王命而謀攻己。王使人問濟陽君曰：“誰與恨?”對曰：“無敢與恨。雖然，嘗與二人不善，不足以至于此。”王問左右，左右曰：“固然?！蓖跻蛘D二人者。
季辛與爰騫相怨⑥。司馬喜新與季辛惡，因微令人殺爰騫，中山之君以為季辛也，因誅之。
〔注釋〕① 中大夫： 戰(zhàn)國時的官名。夷射： 人名，生平不詳。② 郎： 通“廊”。 ③ 刖跪： 受過砍腳刑的人。刖，古代一種砍掉腳的刑罰。跪，腳。④ 霤(liù)下： 屋檐下承接雨水的地方。⑤ 濟陽君： 食封于濟陽(位于今河南蘭考東北)的魏國貴族，具體所指不詳。⑥ 季辛、爰騫： 都是人名，生平不詳。
荊王所愛妾有鄭袖者①。荊王新得美女，鄭袖因教之曰：“王甚喜人之掩口也，為近王，必掩口。”美女入見，近王，因掩口。王問其故，鄭袖曰：“此固言惡王之臭②。”及王與鄭袖、美女三人坐，袖因先誡御者曰③：“王適有言，必亟聽從王言。”美女前近王甚，數(shù)掩口④。王悖然怒曰：“劓之。”御因揄刀而劓美人。
一曰： 魏王遺荊王美人，荊王甚悅之。夫人鄭袖知王悅愛之也，亦悅愛之，甚于王。衣服玩好，擇其所欲為之。王曰：“夫人知我愛新人也，其悅愛之甚于寡人，此孝子所以養(yǎng)親，忠臣之所以事君也。”夫人知王之不以己為妒也，因為新人曰⑤：“王甚悅愛子，然惡子之鼻，子見王，常掩鼻，則王長幸子矣?！庇谑切氯藦闹?，每見王，常掩鼻。王謂夫人曰：“新人見寡人常掩鼻，何也?”對曰：“不知也?！蓖鯊妴栔瑢υ唬骸绊晣L言惡聞王臭?！蓖跖唬骸柏嬷?”夫人先誡御者曰：“王適有言，必可從命?！庇咭蜣淼抖婷廊?。
〔注釋〕① 荊王： 這里指楚懷王，戰(zhàn)國時楚國的君主。鄭袖： 人名，楚懷王的愛妾。② 臭： 氣味、口氣。③ 御者： 指侍從。④ 數(shù)(shuò)： 多次、屢次。⑤ 為： 通“謂”。
費無極①，荊令尹之近者也②。郄宛新事令尹③，令尹甚愛之。無極因謂令尹曰：“君愛宛甚，何不一為酒其家?”令尹曰：“善?！币蛄钪疄榫哂谯鹬?。無極教宛曰：“令尹甚傲而好兵，子必謹敬，先亟陳兵堂下及門庭④?！蓖鹨驗橹Ａ钜篌@，曰：“此何也?”無極曰：“君殆，去之!事未可知也?！绷钜笈?，舉兵而誅郄宛，遂殺之。
犀首與張壽為怨⑤，陳需新入⑥，不善犀首，因使人微殺張壽。魏王以為犀首也，乃誅之。
中山有賤公子，馬甚瘦，車甚弊。左右有私不善者，乃為之請王曰：“公子甚貧，馬甚瘦，王何不益之馬食?”王不許。左右因微令夜燒芻廄⑦。王以為賤公子也，乃誅之。
〔注釋〕① 費無極： 即費無忌，春秋時楚國人，楚平王的寵臣。② 令尹： 楚國官名，相當(dāng)于其他諸侯國的相。這里指楚國的令尹子常。③ 郄宛： 人名，楚國大臣。 ④ 堂下： 指廳堂之下。門庭： 院子門口。⑤ 犀首： 即公孫衍，以主持合縱出名，曾任魏國的相。張壽： 人名，生平不詳。⑥ 陳需： 也作田需，曾任魏國的相。⑦ 芻廄： 草庫和馬棚。芻，喂牲畜的草。廄，馬棚。
魏有老儒而不善濟陽君。客有與老儒私怨者，因攻老儒殺之，以德于濟陽君，曰：“臣為其不善君也，故為君殺之?！睗柧虿徊於p之。
一曰： 濟陽君有少庶子①，有不見知欲入愛于君者。齊使老儒掘藥于馬梨之山②，濟陽少庶子欲以為功，入見于君曰：“齊使老儒掘藥于馬梨之山，名掘藥也，實間君之國。君不殺之，是將以濟陽君抵罪于齊矣。臣請刺之?！本唬骸翱伞！庇谑敲魅盏弥顷幎讨?，濟陽君還益親之③。
〔注釋〕① 少庶子： 年輕的侍從家臣。② 馬梨之山： 古代山名，在今何地不詳。③ 還： 通“旋”，隨即。
經(jīng)四有反①
事起而有所利，其尸主之②;有所害，必反察之。是以明主之論也，國害則省其利者，臣害則察其反者。其說在楚兵至而陳需相，黍種貴而廩吏覆。是以昭奚恤執(zhí)販茅，而僖侯譙其次③，文公發(fā)繞炙，而穰侯請立帝。
〔注釋〕① 有反：“利害有反”的省略語。② 尸主： 主持。“尸”與“主”同義。③ 僖侯： 即韓昭侯，戰(zhàn)國時韓國的君主。譙： 同“誚”，責(zé)罵。
說四
陳需，魏王之臣也，善于荊王，而令荊攻魏。荊攻魏，陳需因請為魏王行解之，因以荊勢相魏。
韓昭侯之時①，黍仲嘗貴甚②。昭侯令人覆廩，吏果竊黍種而糶之甚多。
昭奚恤之用荊也③，有燒倉廥窌者而不知其人④。昭奚恤令吏執(zhí)販茅者而問之，果燒也。
昭僖侯之時⑤，宰人上食而羹中有生肝焉，昭侯召宰人之次而誚之曰：“若何為置生肝寡人羹中?”宰人頓首服死罪⑥，曰：“竊欲去尚宰人也?！?br>
一曰： 僖侯浴，湯中有礫。僖侯曰：“尚浴免⑦，則有當(dāng)代者乎?”左右對曰：“有?！辟液钤唬骸罢俣鴣??！弊S之曰：“何為置礫湯中?”對曰：“尚浴免，則臣得代之，是以置礫湯中?！?br>
〔注釋〕① 韓昭侯： 戰(zhàn)國時韓國的君主。② 黍： 黍子，有黏性的黃色小米，似粟。這里泛指糧食。③ 昭奚恤： 人名，楚國的貴族，楚宣王時任令尹。④ 窌(jiào)： 地窖。⑤ 昭僖侯： 即韓昭侯，也簡稱僖侯。⑥ 宰人： 此指“宰人之次”。宰人，即廚師。⑦ 尚?。?宮中主管君主沐浴的官吏。
文公之時①，宰臣上炙而發(fā)繞之②。文公召宰人而譙之曰：“女欲寡人之哽耶③，奚為以發(fā)繞炙?”宰人頓首再拜請曰：“臣有死罪三： 援礪砥刀，利猶干將也④，切肉肉斷而發(fā)不斷，臣之罪一也;援木而貫臠而不見發(fā)，臣之罪二也;奉熾爐，炭火盡赤紅，而炙熟而發(fā)不燒，臣之罪三也。堂下得無微有疾臣者乎⑤?”公曰：“善?！蹦苏倨涮孟露S之，果然，乃誅之。
一曰： 晉平公觴客⑥，少庶子進炙而發(fā)繞之，平公趣殺炮人⑦，毋有反令⑧。炮人呼天曰：“嗟乎!臣有三罪，死而不自知乎!”平公曰：“何謂也?”對曰：“臣刀之利，風(fēng)靡骨斷而發(fā)不斷，是臣之一死也;桑炭炙之，肉紅白而發(fā)不焦，是臣之二死也;炙熟，又重睫而視之，發(fā)繞炙而目不見，是臣之三死也。意者堂下其有翳憎臣者乎?殺臣不亦蚤乎⑨!”
穰侯相秦而齊強⑩。穰侯欲立秦為帝而齊不聽，因請立齊為東帝，而不能成也。
〔注釋〕① 文公： 指晉文公，名重耳，晉國君主，“春秋五霸”之一。② 宰臣： 即尚宰人，古代管理膳食的官。③ 女： 通“汝”。④ 干將： 古代寶劍名。此泛指寶刀。⑤ 堂下： 指平時立于堂下的地位低賤的侍從。疾： 同“嫉”，忌恨。⑥ 晉平公： 春秋時晉國的君主，名彪。⑦ 趣： 通“促”，催促。炮人： 即庖人，廚師。⑧ 反： 平反，引申為赦免。⑨ 蚤： 通“早”。⑩ 穰(ráng)侯： 魏冉的封號，魏冉曾任秦昭襄王的相。
經(jīng)五參疑①
參疑之勢，亂之所由生也，故明主慎之。是以晉驪姬殺太子申生，而鄭夫人用毒藥，衛(wèi)州吁殺其君完，公子根取東周，王子職甚有寵而商臣果作亂，嚴遂、韓廆爭而哀侯果遇賊，田常、闞止、戴歡、皇喜敵而宋君、簡公殺。其說在狐突之稱“二好”②，與鄭昭之對“未生”也。
〔注釋〕① 參疑：“參疑內(nèi)爭”的省略語。② 二好(hào)： 指好內(nèi)和好外，即內(nèi)寵姬妾和外寵近臣。
說五
晉獻公之時①，驪姬貴②，擬于后妻，而欲以其子奚齊代太子申生③，因患申生于君而殺之，遂立奚齊為太子。
鄭君已立太子矣，而有所愛美女欲以其子為后④，夫人恐，因用毒藥賊君殺之。
衛(wèi)州吁重于衛(wèi)⑤，擬于君，群臣百姓盡畏其勢重。州吁果殺其君而奪之政。
公子朝⑥，周太子也，弟公子根甚有寵于君⑦。君死，遂以東周叛⑧，分為兩國。
楚成王以商臣為太子⑨，既而又欲置公子職⑩。商臣作亂，遂攻殺成王。
一曰： 楚成王以商臣為太子，既欲置公子職。商臣聞之，未察也，乃為其傅潘崇曰⑪：“奈何察之也?”潘祟曰：“饗江羋而勿敬也⑫?！碧勇犞d曰：“呼，役夫!宜君王之欲廢女而立職也⑬。”商臣曰：“信矣。”潘崇曰：“能事之乎?”曰：“不能。”“能為之諸侯乎?”曰：“不能?！薄澳芘e大事乎?”曰：“能。”于是乃起宿營之甲而攻成王⑭。成王請食熊膰而死⑮，不許，遂自殺。
〔注釋〕① 晉獻公： 名詭諸，春秋時晉國的君主。② 驪姬： 晉獻公的寵妾，戎驪君主的女兒，生奚齊、卓子。③ 申生： 晉獻公的正妻所生的兒子，已立為太子。④ 后： 指繼承人，即太子。⑤ 州吁： 春秋時衛(wèi)桓公之弟，曾殺兄自立。⑥ 公子朝： 疑是周威公的長子，即西周惠公。⑦ 公子根： 疑是周威公的小兒子。君： 指周威公。 ⑧ 東周： 即由周天子直屬領(lǐng)地分裂出的東周小諸侯國。⑨ 楚成王： 春秋時楚國的君主，名惲。商臣： 楚成王的長子，后殺父即位，即楚穆王。⑩ 公子職： 楚成王的小兒子。⑪ 為： 通“謂”。傅： 師傅。潘崇： 人名，生平不詳。⑫ 江羋(mǐ)： 人名，楚成王的妹妹，本姓羋，嫁給江國，故稱江羋。⑬ 女： 通“汝”。⑭ 宿營之甲： 指守衛(wèi)宮殿的軍隊。⑮ 熊膰(fán)： 烤熟的熊掌。膰，同“蹯”。
韓廆相韓哀侯①，嚴遂重于君②，二人甚相害也。嚴遂乃令人刺韓廆于朝，韓廆走君而抱之，遂刺韓廆而兼哀侯。
田恒相齊③，闞止重于簡公④，二人相憎而欲相賊也。田恒因行私惠以取其國，遂殺簡公而奪之政。
戴歡為宋太宰⑤，皇喜重于君⑥，二人爭事而相害也，皇喜遂殺宋君而奪其政。
狐突曰⑦：“國君好內(nèi)則太子危，好外則相室危?！?br>
鄭君問鄭昭曰⑧：“太子亦何如?”對曰：“太子未生也。”君曰：“太子已置而曰‘未生’，何也?”對曰：“太子雖置，然而君之好色不已，所愛有子，君必愛之，愛之則必欲以為后，臣故曰‘太子未生’也?！?br>
〔注釋〕① 韓廆： 人名，韓哀侯的相。韓哀侯： 戰(zhàn)國時韓國的君主。② 嚴遂： 韓哀侯的寵臣。③ 田恒： 一作田常，即田成子，春秋末期齊國執(zhí)政的卿。④ 闞止： 字子我，齊簡公寵信的臣子。簡公： 指齊簡公，名任，春秋末期齊國的君主。⑤ 戴歡： 人名，戰(zhàn)國時期宋桓侯的太宰。⑥ 皇喜： 即司城子罕。⑦ 狐突： 人名，字伯行，春秋時晉國大夫。⑧ 鄭： 諸侯國名，范圍包括今河南中部，黃河以南。鄭昭： 人名，生平不詳。
經(jīng)六廢置①
敵之所務(wù)，在淫察而就靡，人主不察，則敵廢置矣。故文王資費仲，而秦王患楚使;黎且去仲尼，而干象沮甘茂。是以子胥宣言而子常用，內(nèi)美人而虞、虢亡②，佯遺書而萇弘死，用雞猳而鄶桀盡③。
〔注釋〕① 廢置：“敵國廢置”的省略語。② 內(nèi)： 同“納”。③ 猳(jiā)： 同“豭”，豬。鄶(kuài)： 古國名。桀： 通“杰”，豪杰。
說六
文王資費仲而游于紂之旁①，令之諫紂而亂其心。
荊王使人之秦，秦王甚禮之。王曰：“敵國有賢者，國之憂也。今荊王之使者甚賢，寡人患之。”群臣諫曰：“以王之賢圣與國之資厚，愿荊王之賢人，王何不深知之而陰有之。荊以為外用也，則必誅之。”
仲尼為政于魯②，道不拾遺，齊景公患之③。黎且謂景公曰④：“去仲尼猶吹毛耳。君何不迎之以重祿高位，遺哀公女樂以驕榮其意⑤。哀公新樂之，必怠于政，仲尼必諫，諫必輕絕于魯。”景公曰：“善。”乃令黎且以女樂六遺哀公⑥，哀公樂之，果怠于政。仲尼諫，不聽，去而之楚⑦。
楚王謂干象曰⑧：“吾欲以楚扶甘茂而相之秦⑨，可乎?”干象對曰：“不可也?！蓖踉唬骸昂我?”曰：“甘茂少而事史舉先生⑩。史舉，上蔡之監(jiān)門也⑪，大不事君，小不事家，以苛刻聞天下。茂事之，順焉。惠王之明⑫，張儀之辨也⑬，茂事之，取十官而免于罪，是茂賢也?！蓖踉唬骸跋嗳藬硣噘t，其不可何也?”干象曰：“前時王使邵滑之越⑭，五年而能亡越。所以然者，越亂而楚治也。日者知用之越，今亡之秦⑮，不亦太亟亡乎!”王曰：“然則為之奈何?”干象對曰：“不如相共立⑯?！蓖踉唬骸肮擦⒖上?，何也?”對曰：“共立少見愛幸，長為貴卿，被王衣⑰，含杜若⑱，握玉環(huán)，以聽于朝，且利以亂秦矣?！?br>
〔注釋〕① 文王： 指周文王。費仲： 人名，商紂王的寵臣，善于阿諛逢迎。紂： 商紂王，商朝的最后一個君主。② 仲尼： 孔子的字。③ 齊景公： 春秋末期齊國的君主，名杵臼。④ 黎且： 一作黎鉏，齊景公的臣子。⑤ 遺(wèì)： 贈送，給。哀公： 指魯哀公，春秋末期魯國的君主，名蔣。女樂： 女子組成的歌舞樂隊。⑥ 六： 指歌舞樂隊成員排列為六行。古代歌舞時以八人為一行，六行即四十八人。⑦ 楚： 諸侯國名，戰(zhàn)國時楚國的范圍包括今湖北全部和湖南、陜西、河南、安徽、江西、浙江、江蘇等的部分地區(qū)。⑧ 楚王： 指楚懷王，戰(zhàn)國時楚國的君主。干象： 人名，楚懷王的臣子。⑨ 甘茂： 人名，戰(zhàn)國時楚國上蔡人，曾任秦武王的相。⑩ 史舉： 人名，甘茂曾拜他為師。⑪ 上蔡： 地名，位于今河南上蔡西南。⑫ 惠王： 指惠文王，戰(zhàn)國時秦國的君主。⑬ 張儀： 戰(zhàn)國時魏國人，縱橫家中連橫派的代表人物，曾任秦國的相。⑭ 邵滑： 一作召滑，戰(zhàn)國時楚國人，長于游說。越： 諸侯國名，范圍包括今浙江大部及江西、江蘇的部分地區(qū)。⑮ 亡： 通“忘”。⑯ 共立： 《戰(zhàn)國策·楚策一》作公孫郝，秦國公子，當(dāng)時被作為人質(zhì)派往楚國。⑰ 被： 同“披”。⑱ 杜若： 一種香草的名稱。
吳攻荊①，子胥使人宣言于荊曰②：“子期用③，將擊之;子常用④，將去之?！鼻G人聞之，因用子常而退子期也，吳人擊之，遂勝之。
晉獻公伐虞、虢⑤，乃遺之屈產(chǎn)之乘⑥，垂棘之璧⑦，女樂六，以榮其意而亂其政。
叔向之讒萇弘也⑧，為書曰：“萇弘謂叔向曰：‘子為我謂晉君，所與君期者，時可矣，何不亟以兵來?’”因佯遺其書周君之庭而急去行。周以萇弘為賣周也，乃誅萇弘而殺之。
鄭桓公將欲襲鄶⑨，先問鄶之豪杰、良臣、辨智果敢之士，盡與姓名⑩，擇鄶之良田賂之，為官爵之名而書之。因為設(shè)壇場郭門之外而埋之⑪，釁之以雞猳⑫，若盟狀。鄶君以為內(nèi)難也而盡殺其良臣。桓公襲鄶，遂取之。
〔注釋〕① 吳： 諸侯國名，范圍包括今江蘇大部和浙江、安徽的部分地區(qū)。② 子胥： 指伍子胥，名員，春秋時楚國人，后逃到吳國，幫助吳王闔閭策劃攻楚。③ 子期： 即楚國的公子結(jié)，楚平王時任司馬。④ 子常： 人名，楚平王時任令尹。⑤ 虞： 諸侯國名，位于今山西平陸東北。⑥ 屈產(chǎn)之乘： 屈產(chǎn)的馬匹。屈產(chǎn)，春秋時晉國地名，位于今山西石樓東南，產(chǎn)良馬。⑦ 垂棘： 春秋時晉國地名，在今何處不詳。⑧ 叔向： 人名，即羊舌肸(xī)，春秋時晉國的卿。萇弘： 人名，春秋時周王朝的大夫。⑨ 鄭桓公： 西周時鄭國的君主，名友。鄶(kuài)： 西周時諸侯國名，位于今河南密縣東北。⑩ 與： 通“舉”，記錄。⑪ 壇場： 古代祭祀、會盟的場地。堆土為壇，辟地為場。⑫ 猳(jiā)： 公豬。此指豬。
經(jīng)七廟攻①
“參疑”、“廢置”之事，明主絕之于內(nèi)而施之于外。資其輕者，輔其弱者，此謂“廟攻”。參伍既用于內(nèi)，觀聽又行于外，則敵偽得。其說在秦侏儒之告惠文君也。故襄疵言襲鄴，而嗣公賜令席。
〔注釋〕① 廟攻： 在宗廟里制定進攻敵人的策略。
說七
秦侏儒善于荊王，而陰有善荊王左右而內(nèi)重于惠文君。荊適有謀，侏儒常先聞之以告惠文君①。
鄴令襄疵②，陰善趙王左右。趙王謀襲鄴，襄疵常輒聞而先言之魏王。魏王備之，趙乃輒還。
衛(wèi)嗣君時③，有人于令之左右?？h令發(fā)蓐而席弊甚④，嗣公還令人遺之席⑤，曰：“吾聞汝今者發(fā)蓐而席弊甚，賜汝席?！笨h令大驚，以君為神也。
〔注釋〕① 有： 通“又”。惠文君： 即秦惠文王。② 鄴： 魏國縣名，位于今河北臨漳西南。襄疵： 人名，魏惠王時任鄴縣縣令。③ 衛(wèi)嗣君： 即衛(wèi)嗣公，戰(zhàn)國時衛(wèi)國的君主。④ 蓐： 通“褥”，床單。⑤ 還： 通“旋”，馬上。
【鑒賞】“六微”，指危害君主的六種隱微的情況。
世界上的任何事物都有互相矛盾對立的兩個方面： 有正就有反;有陰就有陽;有長就有短;有善就有惡;有明就有暗，既有偷盜術(shù)，就必有防盜網(wǎng)……近代著名的思想家章太炎由自然推及社會，提出了社會中善和惡、苦和樂俱分進化的觀點：“若以道德言，則善亦進化，惡亦進化;若以生計言，則樂亦進化，苦亦進化。雙方并進，如影之隨形，如罔兩之逐景。”
韓非以矛盾對立統(tǒng)一的觀點，看到了封建君臣這對矛盾的復(fù)雜性，這是他的高明之處。封建君主固然可以采用種種政治權(quán)術(shù)控制臣下，讓群臣俯首聽命，但臣下也不會甘心做聽話的機器或任人擺布的木偶，他們時刻都在窺視著你的一舉一動，專伺你的疏忽與倦怠，就像非洲草原的鬣豹等待獵物的出現(xiàn)。況且，君在明處，臣在暗處，“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所以韓非在闡明君主政治權(quán)術(shù)之時，也如孫武之論兵法，特別提醒君主雖有馭臣的“七術(shù)”，臣下也會有對待你的“六微”。君主要想在“上下一日百戰(zhàn)”這場曠日持久的戰(zhàn)爭中取勝，只有“知己知彼”，才能“百戰(zhàn)不殆”。
如果說韓非在上一篇中所提到的“人主之所用”的“七術(shù)”算不得政治藝術(shù)或領(lǐng)導(dǎo)藝術(shù)的話，那么他在這里提到的臣下挑戰(zhàn)君權(quán)的“六微”，就更是封建政治中的糟粕或純粹的丑惡現(xiàn)象了;盡管這些丑惡現(xiàn)象即使在現(xiàn)代的政治生活中也并未完全絕跡，而往往沉渣泛起，有各種變相的表現(xiàn)。韓非認為這六種陰謀詭計變化多端、陰險詭譎，故稱之“六微”。韓非提醒君主要小心提防、明察是非。
政治之所以歷代都為一些人所厭棄，一是它的極端功利或?qū)嵱弥髁x而使政治行為本身缺乏準則，“成者為王敗者寇”;二是它的手段往往讓人很難分出其中哪些是正當(dāng)策略，而哪些是陰謀詭計。有人把韓非這種充滿冷酷和血腥味的“六微”，概括為“陰、準、損、狠”的“狼道”。
不過，客觀地講，在政治權(quán)術(shù)和陰謀詭計中并沒有真正的勝者。施計者和中計者其實都是失敗者，他們都異化成了政治權(quán)力的玩物。中計者失掉了自己的利益乃至性命，施計者則失掉了自己的人格乃至人性。盡管韓非相信道家的理想，“因道全法”的君主是“臣有事而君無事”的，君主可以垂拱而治，坐在宮殿里整日清靜無為;但這種清凈無為其實只是假相，只要想想《三國演義》中曹操假裝做夢而殺掉身邊侍衛(wèi)的故事，也就不難感受到他們在睡夢中也要瞇縫著一只眼睛的緊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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