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今世界,人情味淡了,還是更濃了?
看看春節前各單位發東西的情況:凡是過年需要的東西都發,職工想到的發給,想不到的也發給,真是意外之財,意外之喜。年前的十幾天許多單位的出勤率幾乎達到百分之百,因為誰也不知道今天又會發什么好東西,不能錯過。一個單位好壞就看逢年過節給職工發什么東西,發多少東西。好的單位發的東西自己吃不了用不完,連送禮都夠用。而且從單位里分東西心地坦然,不存在欠誰的人情還誰的人情的問題,官的!于是年味濃烈,喜氣洋洋,分吃分喝真忙。社會的優越性,單位的凝聚力,人間的溫情,就這樣制造出來了。“得=德”。
再看看春節前后拜年的隊伍,有自發的,有有組織的,熱情高漲。年真是好東西,使所有人臉上都掛笑,脾氣都變好了,氣色明朗而溫和。作揖拱手,吉話連篇,春意濃濃。世情被一種祥云紫霧托浮著。聰明人都不愿意在這種時候撥云開霧偷窺人間的不快。勞作了一年,矛盾了一年,更不想讓不快在年關仍留在凡間惹禍。
春節是一場偉大的魔術,世界的本質不改,但人人都在變化,人人利用這次魔幻的機會,花樣翻新。今年的花樣是從農歷臘月二十三以后拜年的隊伍就開始出動了,到大年三十的下午收兵。正月初五上班以后拜過的重拜,沒有拜過的接著拜。老祖宗有規定,不超過正月十五拜年就有效。總之,最好占公家的時間,坐公家的汽車,有公家的禮品,嗑著聯歡會剩下的瓜子。大家都有得無失。
有人總結出一句話:“會工作不如會拜年。”
真正過年的黃金時間——從大年三十的晚上到正月初四,人們都喜歡呆在自己的家里,與家人團聚,吃想吃的東西,看想看的電視節目,享天倫之樂。如果在自己的黃金時間里還要出去拜年,那一定是真朋友,近親戚,有一等的交情。
誰還能說當代社會缺乏人情味兒?古往今來都有人想恒久地留住春節的美妙:“要是天天過年該有多好!”
對我來說一年當中幸好只有一個春節,差不多提前一兩個月就開始犯愁。由盼過年到半喜半怕到怕多喜少——這個過程不知從什么時候又是怎樣發生的。最現實的是今年給誰去拜年?都帶些什么東西?親疏厚薄,微妙關系,無不費心斟酌。
以往每年都去拜過的“老關系戶”照例還要去拜,決不能由自己這一方主動斷交。淡漠已成為現代社會的道德,再想交出以前那樣的朋友不容易了。尤其不能讓工廠的老朋友們罵我“變修”、“忘本”。根據自己的經濟條件準備的拜年禮品應盡可能是不太庸俗的新奇實用的。萬不可摳搜疼錢,讓人感到你是在應付人家,瞧不起人家。
更難辦的是借拜年還人情,人情債如同金錢債,欠了是要償還的。辦事難,活得也不容易,幾乎抬腳動步就得求人,就得欠人情。說一件小事,人活著離不開水,去年夏天我的水管子壞了,住公家的房子,規規矩矩按月交房租,走正門到應該給解決這一問題的房管站去了三趟,也請不來修理工。最后只得找關系托門子走后門送好煙,沒水吃的困難才得以解決。你應該把要求得到的變成請求,應該責怪的變成感謝,他們應該干的變成施恩于你。更不要說孩子上學、分配工作、求醫看病、聯系業務、評職稱、分房子等等對一般中國人來說無法躲避且難度更大的事情,怎能不求人!
公事私辦,私事公辦,節外生枝,起伏跌宕,困難重重,環環緊扣。連跟文學毫不搭界的人也喜歡說:“這件事真夠寫一部小說的!”每年都有許多不相識的人自愿為我提供寫作索材。事事都像小說,人人都在制造小說材料,可見生活之復雜和離奇。
萬事無求于人灑脫自在清高自重的境界不屬于一般人。一般人活著就不能不求人。而且辦一件事只求一兩個人往往還不成,誰也不是萬能,要朋友托朋友,引線穿針,撒網捕魚。我裝修一回暖氣竟欠下了近20份人情。
人情愈欠愈多,需要去拜年的名單愈拉愈長。我活在世上好像只欠別人的,沒有人欠我的。智者早有名言:“人情是一把鋸,有來有去。”鋸是物質,人情債可以用錢還。而且求人辦事,聯絡人、說服人,用錢有的時候比用感情用道理更有效。錢能解決問題,人自然就輕,情自然就賤。但生活中金錢和人情并不總是成反比——不能簡單地認為金錢意識強烈人情就淡漠。現實生活中往往有物質交往人情就在,人情味就濃,有錢能買到一切還愁買不到人情嗎?相反,沒有物質交換,只剩下人情,那人情也常常靠不住。
這畢竟是商品社會。
問題是限于自己的財力籌辦許多份“不太庸俗的新奇實用的”拜年禮品,談何容易!偏偏我所在的單位又是個清水般的群眾團體,過春節什么東西也不發(難怪文人們沒有凝聚力)。平時一拖再拖,拖到年關再也拖不過去了,春節必須大還債,“年難過年年難過年年過”。
誰也無法規定無法預測人與人應該保持一種什么樣的關系,也不必為人情味的多少擔心。世事識不破,人情看不透。正因為如此,不管世界發生什么變化,人們都活得有滋有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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