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土地上的黑夜,那才叫黑得透徹,黑得雄渾。
但不安靜。
敢在這黑咕隆咚的垅垅坎坎的田地里把吉普車開到70邁的,是一位39歲的上校場長。他的車燈亮著,兩個車轱轆上仿佛也長了眼睛,絕不會軋上豆子,更不會翻到田邊的溝里。他的農場種植了5萬多畝大豆,哪一片割了,哪一片還沒割,哪一片正在收割,幾十臺機器設備都在什么地方作業,全在他心里裝著。哪兒需要他,哪兒可能出問題,他有一種奇怪的預感,這預感十驗九靈。他對自己的職責太專注了,太專注就能通神。他的300多名部下分布在5萬多畝土地上,卻都能經常看得見他,誰也不知道他什么時候吃飯,什么時候睡覺,越到夜晚精氣神越足。有人說他是整個嫩江基地長得最黑的人,進入黑夜便如魚得水,就撒歡兒。其實他在上大學的時候也曾是小白臉兒,畢業后獲得了一個被人羨慕的職位——在基地教導隊當教官,仍可保持一張白臉。他卻幾次三番地要求下基層,從中隊長干起,每年夏天都要曬脫兩層皮,長出的新皮仍是黑的。可謂黑得徹底了,與黑土地正好般配……
在黑暗中他遠遠地看見一臺收割機頂蓋上的紅燈亮了——這紅燈是在召喚運豆的卡車,它告訴卡車司機它肚子里的黃豆已經裝滿了,須卸出來才能繼續收割。田邊就停著一輛卡車,司機卻趴在方向盤上睡著了。上校沒有馬上叫醒開車的戰士,戰士們太累了,自收割以來,每天要干十五六個小時,三頓飯都是在地里或汽車上吃。只有困得實在熬不住了,才抓個空檔睡一會兒。有些新戰士還是個大孩子,而且多半是獨生子,在家里嬌生慣養。上校也是當了父親的人……他壓下鼓脹的溫情,這個時候不能軟,自己一軟這支隊伍就趴下了。萬一突然降溫上凍,豆莢開裂,豆粒脫落,就會前功盡棄。也只有經過這樣的摔打而不拉稀,戰士才能成為一塊鋼。他一拍汽車樓子大吼一聲:“起來,你看不見512的紅燈亮了好半天了嗎?”戰士被驚醒,立刻想打火起動汽車,上校卻命令他下車,那張黑臉在星光和車燈的映照下顯得越發威嚴可怕:“目標E512,跑步——走!”他自己上了卡車,把卡車開到收割機旁邊。駕駛E512聯合收割機的戰士打開倉門,黃豆像瀑布一樣傾瀉到卡車上,發出噼噼啪啪的樂聲。此時開卡車的戰士也跑到了自己的場長面前,立定,向上校敬禮,報到。上校的語氣緩和了:“醒過盹兒來了嗎?凌晨三四點鐘人最容易犯困,別出事!”
——這是發生在什么年代的事情?戰爭時期?還是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年代?
都不是,是1993年10月中旬,在解放軍嫩江基地40萬畝大豆地里天天都會發生的事情。
差不多在相同的時間,在另一塊田間也進行著類似的談話,語氣更像父子或兄弟。一個春天剛入伍的新戰士熬得睜不開眼皮了,干著活兒就要睡著了,他問自己的少校中隊長:“我們什么時候休息?”
中隊長說:“割完了這一片地。”
戰士說:“我困得實在受不了啦……”
“那你先回去睡一會兒。”
戰士答應著,掉頭往營房的方向走。走了幾步又回來了:“你也是這么干,你不休息,我怎么能回去睡大覺!”
少校沒有說話。當年他也和這個戰士一樣,也是這樣被帶出來的:一級講給一級聽,一級做給一級看,一級帶著一級干。
少校的妻子從四川來看他,倘若住在舒適的部隊招待所里或干凈的營房里,也許等半個月的探親假結束了也未必能見得上丈夫一兩回。她索性住進了田邊的帳篷里,夜觀星象,晨接露水,人稱“露水夫妻”。在收割季節來部隊探親的女人們,大都和丈夫們結成了這樣的“露水夫妻”。世人都知他們苦,可知他們樂?
在一個最偏遠的帳篷里,住著一個19歲的戰士,整夜整夜地和蹲在帳篷外面的幾只野狼對峙著。這些野狼是他的敵人,也是他的衛士,他不招惹它們,也不懼怕它們,久而久之甚至對它們生出幾分好感。他在這個帳篷里住了近3個月了,任務是看護眼前這7000多畝大豆。夜里有幾只野狼守候在帳篷外面,他就不會感到孤單。有狼的日子就不會有小偷,他可以不必沿地邊巡邏。他學會了跟狼周旋,跟狼對話……
我從嫩江基地采訪歸來,很長一段時間像得了病一樣,逢人就想講講基地軍人的故事。生活在商品大潮中的城里人,起初是把這些真實的故事當做天方夜譚來聽。等到他們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了,又不能理解,要知道眼下是商品時代,已不再是產生雷鋒和焦裕祿的年代,人們向往的是金錢,是消費,是享樂。嫩江基地的官兵為什么能夠在那么偏僻閉塞的黑土地上忍受巨大的勞苦?甚至是自找苦吃,以苦為樂,以苦為榮,苦得自在?
進入消費社會,人們就真的能夠擁有消費人生?生活真的只要有消費和享樂就行嗎?真的有那么多快樂可享?世上沒有歡樂一生的人,身在福中往往不知福。消費社會很容易造就消極人生。因為享樂本身常常是消極的,辛苦則多半是積極的,是一種財富。
當下大城市里就正在形成一個“無所謂階層”——他們生活平穩順利,沒有經受過苦難,也沒有靠自己的力量獲得過真正的成功,沒有痛苦,似乎也缺少歡樂。他們的口頭禪是“無所謂”:結婚也可,不結婚也行,無所謂;能出國不錯,出不去也沒關系,無所謂:能掙大錢更好,掙不到也無所謂;追求什么?怎樣追求?有沒有追求都無所謂。他們知足而不樂,能忍但不安。是一種懨懨,一種無聊兼無奈。
這種狀態與真正的快樂毫無共同之處。純粹的快樂是極少的,苦辣酸甜才是人生,缺少哪一種味道生命之樹也不算健全。苦和樂更容易摻雜在一起,所以人們才常說“樂極生悲”、“苦盡甜來”。一個人受的苦多,不等于快樂就少,勞苦本身往往就是快樂。“無所謂階層”正因為活得容易,所以才活得乏味。
感到容易的時候也許正是困難的時候,感到困難的時候說不定正是容易的時候——這就是人生之謎。
世上真正愿意自找苦吃的人很少,大多數經受了苦難的人往往是被一種命運、一種信仰或一種責任的推動。當他們知道苦了,沒有退縮,成了勇者和智者。在別人看來他們是自找苦吃,其實任何自找的“苦”里,都有別人所不知的甜和樂。
在嫩江基地越往上吃的苦越多——職位越高越勞苦。主任、副主任、政委、副政委,都經歷了常人難以想像的辛苦和磨難,使他們的人生豐富多彩、波瀾壯闊。然而從外表上卻看不出他們曾是吃過大苦的人,個個都比實際年齡顯得年輕,身板挺直,滿面紅光,精氣神暢旺。只有在談起過去的時候,他們才回味人生中的勞苦,那是一筆人生的財富被水久地儲存起來。回想過去的辛苦是很愉快的。
回味人生就是感悟命運,人們能牢記不忘的常常不是歡樂,而是經受過的挫折和磨難。辛苦是人生的重要組成部分。人一生下來就哭,正因為人生先有苦,主要是承受辛苦,人類才又發明笑,發明歡樂。辛苦是現實,歡樂是一種希望。古語說:“人有享不了的福,沒有吃不了的苦。”辛苦能體現人生的力量,人生的價值。
本文一開始提到的那位黑面上校,他的夫人曾是大城市里一位非常漂亮的姑娘,結婚后她滿以為他會跟她到大城市里來,以他的才華也不愁找不到一份好工作。結果是她心甘情愿地跟他來到了部隊。還有其他許多城里的姑娘,大學畢業生,甚至是年輕的女作家,嫁給了基地人。吃苦——怎么會有這么大的魅力?
解釋只有一個:嫩江基地人其實是快樂而幸運的。他們有良好的生存環境和人際關系,他們在同行中創造了第一等的產品和經濟效益。每個人,哪怕是一個普通戰士,跨進嫩江基地就對自己的前途有了信心:或者考入軍事院校,將來成為一名軍官;或者轉為志愿兵;或者帶著一身本事復員回家,成為家里或當地的寶貝式人物……
他們用追求和忍耐構成自己的人生。當他們回首人生時將會少一些遺憾和悔恨。
他們的苦樂觀,在當今商品社會則顯得很特別。正是這種苦樂觀使他們在現代商業競爭中成了勝利者——這不是很值得玩味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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