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蕭老師
我認識蕭青老師,是在1978年。怎么認識的記不清了,好像是我寫了一篇散文,經誰介紹寄給了當時在《成都日報》副刊當編輯的蕭老師。蕭老師就把那篇稿子用了。那時候我還在重慶的連隊里當戰士,自是非常高興。后來我到成都開會,見到了她,恭恭敬敬地叫了一聲蕭老師。蕭老師差不多與我母親同歲,她給我的最初印象是熱情能干,性情爽朗,大聲地說話,大聲地笑。我還記得一見面她就把我叫到一邊,悄悄把稿費塞到我手上說,不好意思,我們的稿費很低。結果我比她還不好意思,因為那時我還不習慣拿稿費,就像是拿了不義之財。
后來我到成都上大學,蕭老師則調到《青年作家》當了小說編輯。我開始學寫小說,寫好小說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蕭老師。說實話,其他編輯我也不認識。我寄給她看,請她提意見。那時候我對小說還完全沒有概念,覺得能把一個故事寫完整就是小說了。蕭老師對我的小說不太滿意,我們之間的主要分歧是在內容上,即所謂思想性上。我心理雖有些嘀咕,還是老老實實地按她的意思去修改。
沒想到后來就發生了矛盾。
那時候我畢竟年輕,二十多歲吧。我將修改好的小說送去給蕭老師看,她要我把稿子留下,說看完再和我交換意見,就跟我約了一個時間。我滿懷熱望和期盼,終于等到了那一天。可那天當我從郊區的川師輾轉趕到《青年作家》編輯部時,蕭老師卻抱歉地告訴我說,她最近太忙了,稿子還沒來得及看,我非常失望。蕭老師又跟我約了一個時間。一周后,當我再次如約趕到編輯部時,蕭老師卻不在,其他編輯對我說,她開會去了。
兩次碰壁,令我的自尊心大大受挫。那時的我,準確地說,是敏感而又脆弱,同時還單純得發傻。我認為編輯不應該是這樣的,他們應該熱心扶持每一位作者,應該以文學事業為己任,應該守信用,應該誨人不倦,等等,總之,我把編輯想象成完美的人。于是我在蕭老師的桌上找到了我的小說稿,將它拿回。不僅如此,我還給她寫了一封令我終生后悔的信。那封信具體寫了些什么我記不清了,但主題是明確的:埋怨她,并且表示將不再和她交往。有一句話我沒忘,我說,讓我們之間畫上句號吧。之所以沒忘,是以后每每遇見蕭老師,她都要提到這句話。她提起這句話并不是諷刺我,而是檢討,是表示歉意,是要我原諒她。這是后話。蕭老師馬上給我回了一封很長的信,詳細解釋了那天她失約的原因,并一再地表示歉意,希望我所說的“畫句號”只是氣話。但我沒有回信。
我那時確實是年輕氣盛。大學畢業后頭一次去北京參加部隊上的一個改稿會,因為接受不了責任編輯的意見,加上其他一些原因,我竟然不辭而別。上火車之前我給那個編輯留下一封信,信上說:“讓你的‘歷史縱深感’見鬼去吧,我回成都去了。”這封信后來成了這位編輯歷次開筆會之前必舉的反面例子。由此可見我那時的毛病。用一位作家的話說,人才的本事,天才的脾氣。
再說蕭老師。我對蕭老師真正地感到歉意,是在我自己當了編輯之后。這時我才知道當一個編輯是多么不容易,“扶持文學青年”是多么麻煩。等再見到蕭老師,蕭老師再向我表示歉意時,我想我一定臉紅了。我說蕭老師您別再提這個了,真的,我實在是不好意思。但蕭老師總是說,一而再,再而三。讓我感覺到我的那封信對她的影響是多么大。我真是非常后悔。為了表示我的悔意,我一次又一次地寄稿子給她。但奇怪的是,總也沒能通過。為此更增加了她的負疚。她給我寫過好幾封信,詳說了她的種種難處,希望我諒解。當然,我再也不會做那種沖動的事了。我回信勸慰她說,稿子通不過是因為稿子不好,與編輯能有多大關系呢?這樣我們往返通了幾封信,這些信至今我還保留著。她在信中從來不擺老師的架子,總是說讓我們成為忘年之交吧。
后來我認識了蕭老師的兒子,《四川文學》的編輯劉繼安。我們成了好朋友。我跟他開玩笑說,我可是你母親的朋友。但我卻從沒和他說起過這件難堪的往事。有一次劉繼安請我們幾個朋友上他母親家去吃水餃,我去了。從進門起,我就擔心蕭老師舊話重提。如果那樣的話,我勢必要向大家作一個解釋,多么尷尬。還好,蕭老師沒再提。她那天見到那么多她們母子兩代共同的文學朋友,非常開心。我想,蕭老師終于淡忘這件事了。
沒想到不久之后。蕭老師就病倒了。我收到她的最后一封信,就是她住院后寫給我的。起初她還非常樂觀,手術后在醫院呆不住,常常往家里跑。信末說,等她出院了,她要吃中藥、練氣功。到那時,再請我們到她家去吃紅油水餃。
但很快,她的病情就惡化了,據說已到了無望的晚期。
聽到消息我非常吃驚。在我眼里,蕭老師永遠都是充滿活力的,樂觀向上的。盡管她一輩子吃盡了苦頭,可她的堅強,她的樂觀卻是人所共知的。我去醫院看她,她很認真地對我說,山山,一定要注意自己的身體呀,發現有什么包塊可不能大意。后來我又去過兩次,她的模樣一次比一次憔悴,讓人清晰地感覺到生命正一點點地離開她。我們這些年輕后生眼看著死神要將她帶走,卻無法拉住她,心里是多么的無奈和凄涼。我是個不善于表達感情的人,每次都只是坐在那里,說不出任何安慰的話來。我只希望她原諒我,原諒我年輕時的幼稚和簡單,原諒我帶給她的不快。
蕭老師終于去世了,在三年前的秋天。我沒有寫任何紀念的文字。我不知從何寫起。在劉繼安面前,我也絕少提到他的母親。因為我注意到,偶爾朋友說起,他立即黯然神傷。我害怕看見男人的感傷。
前些天的一個夜里,我忽然夢見了蕭老師。好像是我們去一個小鎮上開會,山青水綠,非常僻靜。蕭老師手上拿著毛線活(也許是因為我有一次去醫院看她時,她正在織一頂毛線帽),從一家小飯店里走出來。她還是老樣子,不像去世前那么瘦。她跟我說,我喜歡這兒,這兒很幽靜。我連忙說,繼安也來開會了,我去給你叫他。她說不用了,你跟他說我在這兒挺好。
整個夢境,大致就這么多。醒來之后,我反復回味。忽然想,蕭老師正是在三年前的十月去世的,這該不會是蕭老師給我托的夢吧?如果真是這樣,我應該趕快告訴劉繼安呀。于是我馬上拿起了電話。可是,當劉繼安的聲音在電話中響起時,我卻怎么也說不出口了。我怕那聲音突然沉默。我想,我還是把它寫出來吧。
我相信懷念蕭老師的,不止是她的兒子和女兒,還會有許許多多的作家和朋友,許許多多像我這樣曾經受到過她關心和幫助的文學青年。既然這樣,應該讓大家都知道,她在那兒一切都好,不用惦記……
1996年深秋,成都北較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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