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傅今 【本書體例】
李漁
李漁(1611——1680)字笠鴻,號笠翁。原籍浙江蘭溪,生于江蘇如皋??婆e失利,放浪江湖,家設戲班,常往各地達官貴人門下演出。著述甚多,包括戲劇理論、劇本、小說以及飲食、園藝、營造等方面內容,而以戲劇理論方面成就最大。
嘉靖中,秦淮民間有一兒,貌魁梧,色黝黑,生數月便不乳,與大人同飲啜。周歲,怙恃交失,鞠于外氏。長有膂力。善拳擊,嘗以一掌斃一犬,人遂呼為“健兒”。
健兒與群兒斗,莫不辟易。群兒結數十輩攻之,健兒縱拳四揮,或啼或號,各抱頭歸,訴其父兄。父兄來叱曰:“誰家豚犬,敢與老子相觸耶!”健兒曰:“焉敢相觸!為長者服步武之勞,則可耳?!蹦酥粮感智?,以兩手擎父兄兩脛,去地二尺許,且行且止,或昂之使高,或抑之使下。父兄恐顛仆,莫敢如何,但咭咭笑,鄉人哄焉。
健兒性善動,不喜讀書。外氏命就外傅,不率教。師夏楚之,則奪樸裂眥(zì自)曰:“功名應赤手致,焉用瑣瑣章句為?”師出,即與同塾諸兒斗,諸兒無完膚。又時盜其外氏簪珥衣物,向酒家飲,醉即猖狂生事。外氏苦之,逐于外。為人牧羊,每竊羊換飲,詐言多歧亡。主人怒,復見擯。
時已弱冠矣,聞倭入寇,乃大快曰:“是我得意時也!”即去海上從軍。從小校擢功至裨將。與僚友飲,酒酣斗力,斃之,罪當死,遂棄官逃之泗,易姓名,隱于庖丁。民家有犢,丙夜往盜之。牽出,必劇呼曰:“君家牛,我騎去矣!”呼竟,倒騎牛背,以斧砍牛臀;牛畏痛,迅奔若風,追之莫及。次日,亡牛者適市物色之,健兒曰:“昨過君家取牛者,我也。告而后取,道也;奚其盜?”索之,則牛已脯矣,無可憑。市中惡少,推為盟主。晝縱六博,夜游狹邪,自恃日甚。嘗嘆曰:“世人皆不足敵,但恨生千載后,不得與拔山舉鼎之雄,一較勝負耳!”
邑使者禁屠牛,健兒無所事事,取向所積牛皮及骨角,往瓜、揚間售之,得三十金。將歸,飲于館中,解金置案頭。酒家翁見之,謂曰:“前途多豪客,此物宜善藏之!”健兒擲杯砍案曰:“吾縱橫天下三十年矣,未逢敵手!有能取得腰間物者,當叩首降之!”時有少年數人醵于左席,聞之錯愕,起問姓名里居。健兒曰:“某姓名不傳。向嘗樹功于邊陲,今掛冠微服,牛耳于泗上諸英雄?!鄙倌陠枺骸澳軘硯缀屋?”健兒曰:“遇萬,萬敵;遇千,千敵。計人而敵,斯下矣!”諸少年益錯愕。
健兒飲畢,束裝上馬,不二三里,一騎追之,甚迅。健兒自度曰:“殆所云豪客耶?”比至,則一后生,健兒遂不介意。后生問:“何之?”健兒曰:“歸泗?!焙笊唬骸坝栊∽右嚆羧?,歸途迷失,望長者指南之?!庇谑墙呵膀?,馬上談笑頗相得。健兒謂后生曰:“子服弓矢,善決拾乎?”后生曰:“習矣而未嫻?!苯涸囍ΡM而弓不及彀,棄之,曰:“此物無用,佩之奚為?”后生曰:“物自有用,用物者無用耳!”乃引自試。時有鶩唳(lì立)空,后生一發飲羽,鶩墜馬前。健兒異之。后生曰:“君腰短刀,必善擊刺。”健兒曰:“然。我所長,不在彼,在此。”脫以相示。后生視而噱曰:“此割雞屠狗物,將焉用之?”以兩手一折,刀曲如鉤;復以兩手伸之,刀直如故。健兒失色,籌腰間物,非復我有矣。雖與偕行,而股栗之狀,漸不自持。后生轉以溫言慰之。
復前數里,四顧無人,后生縱聲一喝,健兒墜馬。后生先斬其馬,曰:“今日之事,有不唯吾命者,如此馬!”健兒傾囊輸之,頓首乞命。后生曰:“吾得此一囊金,差可十日醉。子猶草萊,何足誅鋤!”撥馬尋故道去。健兒神氣沮喪,足循循不前,自思:“三十金非長物,但半世英雄,敗于乳臭兒之手,何顏復見諸弟兄?”遂不歸泗,向一村墅,結廬賣酒聊生。每思往事,輒恧恧(nǜ衄)欲死。
一日,春風淡蕩,有數少年索飲,裘馬甚都,似五陵公子,而意氣豪縱,又似長安游俠兒。擊案狂歌,旁若無人,且曰:“滌器翁似不俗,當偕之?!彼炖喝胱?。健兒視九人皆弱冠,唯一總角者,貌白皙若處子。等閑不發一言;一言,則九人傾聽。坐則右之,飲則先之。健兒不解其故。而末座一冠者,似嘗謀面,睇視之,則向斬馬劫財之人也。謂健兒曰:“東君尚識故人耶?”健兒不敢應。后生曰:“疇昔途中解腰纏贈我者,非子而誰?我儕豈攘攫者流,特于郵旁肆中,聞子大言恐世,故來與子雌雄,不意竟輸我一籌。今來歸趙璧耳?!彼斐鲎笮淙穑冒割^曰:“此母也,于今一年,子當肖之。”又探右袖,出三十金,共予之。健兒不敢受。旁一后生,拔劍怒目曰:“物為人攫而不能復,還之又不敢取,安用此懦夫為!”健兒懼,急納袖中,乃治雞黍為歡。諸后生不肯留,歸金者曰:“翁亦可憐矣,峻拒之則難堪?!北娔酥?。
時爨(cuàn竄)下薪窮,健兒欲乞諸鄰。后生指屋旁枯株謂之曰:“盍載斧斤?”健兒曰:“正苦無斧斤耳?!焙笊P躇久之,曰:“此事須讓十弟,我九人無能為也?!笨偨钦咭詢墒直е?,左右數撓,株已臥矣。遂拔劍砍旁柯燃之。酒至無算,乃辭去,竟不知其何許人。
健兒自是絕不與人較力;人毆之則袖手不報?;蛟唬骸白雨偃沼⑿郯苍?”健兒則以衰朽謝之。后得以天年終,不可謂非后生力也。
(選自《笠翁一家言》)
明代嘉靖年間,秦淮河一帶有個男孩子,長得又黑又高,生下來幾個月,就不吃奶了,同大人們一樣吃喝。周歲時,父母相繼去世,由外祖父收養。長大后,力大無比,善于拳擊,曾一巴掌打死一條狗,因此,大家都叫他“健兒”。
健兒與小伙伴打架,沒有誰能打過他。孩子們聚在一起圍攻他,健兒揮舞拳頭朝四周猛打,打得小伙伴們大哭小叫,一個個抱頭逃回家中,向自己的父母訴苦。有一個孩子的家長跑來罵道:“誰家的畜生,敢來與老子比試一下嗎?”健兒并不怕,說:“我怎敢跟你動手!我替你老人家走路,為你效勞倒是可以的。”于是走到了那人身邊,猛地將他舉了起來,使他懸空離地有二尺多高。健兒走走停停,一會舉高,一會放下。那人恐怕摔下來,只得陪著笑臉,不敢對健兒怎樣,鄉親們都大笑不止。
健兒好動,不愛讀書。外祖父送他去上學,他不聽教師的管教。老師用楸棍荊條打他,他奪下木棍,圓瞪雙眼說:“應該憑雙手得功名,讀書有什么用?”老師不在時,他就跟同學們打架,同學們經常被打得遍體鱗傷。他又經常將外祖父家的衣服、首飾等偷去變賣,用以買酒,酒醉后就象瘋子樣惹事生非。外祖父苦無良方,只好將他趕出家門。他替人放羊,又常偷羊換酒喝,欺騙主人說是路上岔道多,羊跑丟了。主人一氣之下,又將他趕走了。
健兒二十歲時,聽說倭寇侵犯沿海邊境,興奮地說:“我得意的時候到了!”于是,他跑到沿海地區參軍,因作戰有功,官位逐漸提拔到副將。有一次,他與一同事喝酒,醉后又打了起來,一失手將同事打死了。他闖了大禍后,便棄官逃到泗州,改姓換名,以宰牛為業,隱居起來。老百姓家中有牛犢,他三更時去偷,把牛牽出后,反大聲喊叫:“你家的牛叫我牽走了!”喊罷,倒騎在牛身上,用斧子砍牛的臀部。牛疼痛不止,飛快地往前跑,失主怎么也追趕不上。第二天,失主到牛市上去查看有沒有他家的牛,健兒說:“昨天到你家去牽牛的是我。打了招呼然后牽,是講道理的,怎么算是偷呢?”失主向健兒討牛,那牛已被做成了肉干,哪有一點憑據。泗州街市上流氓無賴,推舉健兒做他們的頭。他們白天賭博,夜里逛妓院,越來越驕橫,還高傲地說:“世上的人都不是我們的對手,真恨自己晚出世一千年,不能和古代的拔山舉鼎的項羽比一比勝負!”
地方官下令不準殺牛,健兒無事可做,便拿過去宰牛剩下的牛皮和骨頭,到瓜州、揚州一帶去賣,賣了三十兩銀子。準備回去的時候,在館子里喝酒,將裝銀子的包放在桌上。店家老頭見后告訴他說:“前面的強盜很多,銀子還是藏起來的好。”健兒聽了,扔了酒杯,拔刀在桌角一砍說:“我闖蕩江湖三十年了,還沒遇見過對手,有誰能將我的錢包拿走,我愿叩頭投降他!”這時一幫年輕人,正在左邊桌上喝酒,聽到這話大吃一驚,就起身詢問健兒的姓名。健兒說:“我不想告訴你。我原來曾在邊境上立過戰功,現在辭官為民,在泗州當了眾家英雄的首領!”年輕人問:“你能對付多少?”健兒答道:“有一萬,打一萬;有一千,打一千。如果計算多少對手再去打,這就是沒本事了?!蹦昵嗳寺犃?,更加吃驚。
健兒喝完酒,整理行裝上馬,走了二三里,一人騎馬飛速跑來。健兒猜想,“可能是所說的強盜吧?!钡饶侨说搅烁埃阂娛且晃荒贻p人,也不怎么介意。年輕人問:“去哪兒?”健兒答道:“回泗州?!蹦贻p人說:“我也是泗州人,回家走錯了路,請長輩指引一下?!庇谑墙鹤咴谇斑?,兩人有說有笑,十分投機。健兒問年輕人:“你佩帶了弓箭,是不是很會射箭?”年輕人說:“練過,但還不精。”健兒便把弓拿過來試著拉了拉,用盡力氣也沒拉滿,他把弓還給年輕人說:“這東西沒什么用,還帶它干什么?”年輕人說:“東西還是有用的,只是你無用罷了?!闭f著拉了拉弓,正巧一只野鴨在空中飛鳴,年輕人一箭就射中了它,野鴨落在了馬前。健兒很驚異。年輕人說:“你帶短刀,一定很會劈刺吧!”健兒說:“正是,我的特長不在弓箭,而在用刀!”說著將刀取下給年青人看。年青人看了刀說:“這種殺雞宰狗的破刀,拿它干什么?”隨即用兩手一折,刀彎曲得象鉤子,又用雙手一拉,刀就又恢復了原樣。健兒嚇得面無人色,心想腰包里的錢怕是保不住了,雖然還與年輕人一起走,但雙腿不住顫抖,慢慢地不能控制自己了。年輕人轉而用溫和的言語寬慰他。
又走了幾里路,四周不見一個人,年輕人大叫一聲,健兒一驚,便從馬上摔了下來。年輕人先殺了他的馬,然后說:“今天的事,敢不聽我的命令,就同這馬的下場一樣!”健兒倒出囊里所有的銀子送給他,叩頭請求饒命。年輕人說:“我得到這些銀子,差不多夠十天的酒錢。你就象蒿草一樣,不值得我來鏟鋤!”說完,轉過馬頭,順原路走了。健兒精神頹喪,半天都走不動,心想:“三十兩銀子不算什么,我做了半輩子的英雄,今天敗在一個毛孩子手下,還有什么臉面回去見眾弟兄呢?”于是決定不回泗州,在一個村莊里,蓋了一間草房,賣酒維持生活。一想往事,就慚愧得要死。
有一天,春風輕拂,幾個年輕人來喝酒。穿戴華貴,個個都象富貴人家的子弟;而意氣豪放,又象是都市中見義勇為的俠客。他們拍著桌子狂放地歌唱,旁若無人,說道:“賣酒的老頭好象不是一般的人,拉他一起來喝吧?!庇谑抢喝胱?。健兒看他們九個人都是二十歲左右,只有一個是小孩,面貌白嫩象個處女。他不隨便說話,但只要一開口,其余九人都專心傾聽。他坐在首席,舉杯飲酒時,也總是他先喝。健兒看不明白其中的原因。而坐在末位那個戴帽子的,好象很面熟,斜眼一看,正是過去殺他的馬、搶他錢財的那個年輕人。年輕人對健兒說:“主人還認得我這個朋友嗎?”健兒不敢答應。年輕人說:“從前在路上,將錢包贈送給我的,不是你是誰?我哪是什么強盜,只不過是在驛站旁的酒店里,聽你吹牛嚇人,想和你比比高低而已,不想你真的輸給了我。今天專程來把錢還給你?!闭f完從左衣袖中取出三十兩銀子,放在桌上,又說:“這是本錢,如今已存了一年,利息也跟本錢差不多了?!庇謴挠乙滦渲腥〕鋈畠摄y子一起還給健兒,健兒不敢接。旁邊一年輕人拔出劍怒目瞪著他說:“錢被人奪走,沒辦法搶回來;現在還給你,又不敢接,要你這樣的懦夫有什么用?”健兒嚇得手腳發抖,趕快將錢收起來。殺雞做飯,好讓大家歡樂一番。而那些年輕人又不肯留下。還銀子的年輕人說:“老頭也夠可憐了,嚴刻地拒絕他,他也太難堪?!贝蠹也抛聛怼?/p>
這時灶下沒有柴禾了,健兒準備去向鄰家要,年輕人指著屋旁的一顆枯樹說:“為什么不拿斧頭來?”健兒說:“正愁沒斧頭呢!”年輕人猶豫再三才說:“這事必須請十弟來辦,我們九人都沒這個能耐。”只見那小孩兩手抱樹,左右搖晃幾下,枯樹就被連根拔了出來。于是大家用利劍砍下樹枝,讓健兒當柴燒。酒喝了不知多少,那伙人才告辭。健兒還是不知道這幫人的身份。
從此以后,健兒不再與人比力氣,人家打他,他也不還手。有人說:“你過去的英雄氣概到哪了?”健兒就用年老體弱來告謝他。后來他活到很大年紀才死,不能不說是年輕人對他的幫助啊。
這篇小說的主要特色,在于維妙維肖地塑造了秦淮健兒的形象。
李漁的文藝觀,富有獨創性、進步性,對文藝要描寫人物,有著深刻的論述。他說:“凡說人情物理者,千古相傳;凡涉荒唐怪異者,當日即朽”。他所說的“人情物理”,其主要含義是,文藝要真實地表現現實生活,寫人狀物,都要“肖似”,符合生活的真實。寫人,要象《水滸傳》那樣,一百零八將,各有個性,絕不浮泛與雷同。
《秦淮健兒傳》的創作實踐,體現了李漁的創作理論。我們可以這樣說,他寫健兒,是健兒;寫少年,是少年,不僅做到了形象逼真傳神,而且具有典型意義。說它是一篇“千古傳頌”的佳作,不為過分。
李漁塑造健兒的形象,主要是采用了烘托方法:一條是鄉間父老的烘托;另一條是一群少年的烘托。兒時的健兒,就不尋常,“生數月,便不乳,與大人同飲啜”、“嘗以一掌斃一犬”,“與群兒斗,莫不辟易”,甚至“以兩手擎父兄兩脛,去地二尺許,且行且止,或昂之使高,或抑之使下”。健兒出場不凡,他雖然是和鄉間的父兄比,但并不損害他力氣過人的形象。一個兒童,能將父輩輕易舉起來,對方無還手之力,已經是很神的了。為了盡情渲染健兒的“神”,作者又寫他投軍斗倭寇,逃離軍營后,做市井無賴的首領,一時“晝縱六博,夜游狹邪”,誰也不敢惹,便以為是“州人皆不足敵。”至此,健兒的形象躍然紙上,生動傳神。
健兒的力大無比,并非是“州人皆不足敵”,而是沒有遇上強手。在這種情況下他產生了錯覺,滋長了狂妄自大、自吹自擂的習性。然而,他在一群超逸不凡的少年面前,卻自承認輸了。健兒無力拉開少年的弓,而少年卻能將他佩帶的短刀,“以兩手一折,刀曲如鉤,復以伸之,刀直如故”。至結尾,少年拔樹作柴,使健兒甘拜下風,口服心服,從此,不敢與人爭強,“人毆之,則袖手不報”,充分揭示了健兒虛弱卑微的本質,藝術地說明了“滿招損,謙受益”的道理。
兩種烘托,反映在作品的框架結構上,便構成兩條線索。一條是寫健兒的少年,寫他的成長,層層遞進,由強到弱,由天下無敵到不與任何人爭強的歷史過程。隨著情節的展開,線索的發展,健兒的性格越來越生動、鮮明。另一條是作者在渲染健兒躊躇滿志,無與倫比的時候,出現了一群來不知所來,往也不知其所往的少年。他們的出場,象電影“推鏡頭”,由虛到實,由遠到近,由弱到強。他們不僅有高超的武藝,而且有謙虛謹慎、與人為善的態度。這是真正的強者。大凡天下的強者,都具備這種品質。所以,他們的所作所為,使健兒贊嘆和驚奇。無形中健兒受到了終生難忘的教益,實現了健兒性格的轉變,揭示了健兒性格的本質特征。
故事平實,語言樸質,人物肖似,恰如山間小溪流水,有動有靜,有曲有直,且又不乏波瀾與捭闔。這就是李漁這篇小說的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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