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楊曉景 【本書體例】

劉祁

劉祁(1203—1250)，字京叔，山西渾源人。原為金朝太學生，有文名。舉金進士，殿試失意。入元復試，為南京(今河南開封)第一，選山西東路考試官。劉祁在金末喪亂之際，隱于鄉(xiāng)，作《歸潛志》以記金事，記聞博洽，文筆雅潔，后來修正史者亦多采用。詩文有《神川遁士集》。

南渡之后，為將帥者，多出于世家，皆膏粱乳臭子。若完顏白撒，止以能打球稱；又完顏訛可，亦以能打球，號“杖子元帥”；又完顏定奴，號“三脆羹”。有以忮忍號“火燎元帥”者。

又紇石烈牙忽帶，一作牙虎帶，號“盧鼓椎”，好用鼓椎擊人也。其人本出親軍，頗勇悍，鎮(zhèn)宿、泗數(shù)年，屢破宋兵。有威，好結(jié)小人心，然跋扈不受朝廷制。嘗入朝，詣部堂詆毀，宰執(zhí)亦不敢言。而人主倚其鎮(zhèn)東，亦優(yōu)容之也。尤不喜文士，僚屬有長裾者，輒取刀截去。又喜凌侮使者，凡朝廷遣使者來，必以酒食困之；或辭以不飲，因并食不給，使餓而去。張用章嘗以司農(nóng)少卿，行戶部，過宿，見焉。牙虎帶召飲，張辭以有寒疾。牙虎帶笑曰：“此易治耳!”趣命左右持艾炷來，當宴令人拉張臥，遽熱艾于腹；張不能爭，遂灸數(shù)十。又因會宴諸將，并妻皆在座。時共食豬肉饅頭，有一將妻，言素不食豬肉。牙虎帶趣左右易之。須臾食訖，問曰：“爾食何肉?”其人對曰：“蒙相公易以羊肉甚美?！毖阑υ唬骸安皇池i肉，而食人肉何也?爾所食非羊，人也!”其人大嘔，疾病數(shù)日。又御史大夫合住，因事過宿，牙虎帶館之酒肉，使妓歌于前。及夜，因使其妓侍寢。遲明將發(fā)，令妓征錢，合住愕然。牙虎帶因強發(fā)其篋笥，取繒帛悉以付妓，曰：“豈有官使人而不與錢者乎?”合住無以對而去。故司農(nóng)、御史，皆不敢入其境，避。又宿州有營妓數(shù)人，皆其所喜者；時時使一妓佩銀符，屢往州郡取賕(qiú求)賂。州將夫人皆遠迎，號省差行首，厚贈之。其暴橫若此。

及康錫伯祿為御史，上章言其事，且曰：“朝廷容之，適所以害之，欲保全其人，宜加裁制?！比怀⒕共荒苤纹渥?。后北兵入境，移鎮(zhèn)京兆，軍敗召還，道病死在東方。

時盧鼓椎之名滿民間，兒啼亦可怖，大概如呼麻胡云。

(選自《歸潛志》)

宋朝南渡之后，金朝做將帥的人，大多出自世代為官之家，都是富貴人家的紈褲子弟。象完顏白撒這個人，只是因為能打球而出名；又有個完顏訛可，也因為能打球，號稱“杖子元帥”；又如完顏定奴，號稱“三脆羹”。有因為殘忍而號稱“火燎元帥”的。

又有位紇石烈牙忽帶，又叫牙虎帶，號稱“盧鼓椎”，是因他喜歡用鼓椎敲擊別人。這個人原是禁軍出身，很是勇敢彪悍，鎮(zhèn)守宿州、泗州多年，屢次打敗宋朝軍隊。他很有威嚴，喜歡討小人歡心，可是專橫跋扈不受朝廷的節(jié)制。曾經(jīng)入朝廷中，到宰相府吵鬧叫罵，連宰相都不敢出聲。但是皇上依靠他鎮(zhèn)守東部邊防，也對他寬容優(yōu)待。他特別不喜歡文人學士，他的幕僚部下有穿長袍的，他就拿刀截斷。又喜歡欺凌侮辱朝廷的使者，凡是朝廷派使者前來，一定用酒飯使他們難堪，有的使者用不會飲酒來推辭，他就順著這些話連飯也不供應，讓他餓著離開。張用章曾經(jīng)以司農(nóng)少卿的身份代理戶部長官，路過宿州時會見了他。牙虎帶請他喝酒，張推辭說自己有寒疾怕冷。牙虎帶笑著說：“這很容易治療?！绷⒖堂钆赃叺娜四冒膩?，在宴席上讓人把張拉倒躺下，就在他肚子上燒艾炷，張不能夠與他爭辯，于是就被燒了幾十個艾炷。又如他召集手下各位將領一同舉行宴會，連他們的妻子也都在座。當時大家一塊吃豬肉饅頭，有一位將領的妻子說平常不吃豬肉。牙虎帶催促手下人趕快更換。一會吃罷了飯，牙虎帶問道：“你吃的什么肉?”那人回答說：“承蒙相公換了羊肉，味道很美?！毖阑χf：“你不吃豬肉，為什么卻吃人肉?你吃的并不是羊，而是人!”那人拼命嘔吐，一連病了好幾天。又如御史大夫合住因為有事路過宿州，牙虎帶用酒肉招待他，讓歌妓在他面前歌舞。夜里，便讓那位歌妓侍候他睡覺。等到天亮將要上路時，他讓歌妓向合住討錢，合住一下子楞住了。牙虎帶就強行打開他的行裝，取出絲綢全都給了歌妓，并說：“哪兒有當官的使喚人家卻不給錢的道理?”合住無言回答而離去了。因此司農(nóng)、御史都不敢進入他的防區(qū)，總是遠遠躲開他。又如宿州有幾位軍營中的官妓，都是牙虎帶喜愛的，他經(jīng)常讓一官妓佩帶上銀符憑證，屢次到各州、郡討取非法的錢財。州中守將的妻子都遠遠迎接，稱她是官府委派的妓女，多多地贈送她錢財。牙虎帶兇暴蠻橫的行為大多如此。

等到康錫伯祿做御史的時候，向朝廷遞上奏章說到這事。并說“朝廷寬容他，正好是害了他，要想保全這個人，應當加以治裁限制。”但朝廷沒有能夠治他的罪。后來蒙古軍隊攻入金國境內(nèi)，牙虎帶轉(zhuǎn)到京城一帶鎮(zhèn)守，他打了敗仗被朝廷召回，在東方的路途中病死了。

當時盧鼓椎的名字傳遍民間，連小孩啼哭時都用他來嚇唬，大概就象人們稱兇惡殘暴的麻胡那樣。

清代詩人袁枚有《偶然作》一詩道：“顏回無宣尼，一瓢何足算?宰相三十年，雖庸有列傳。君子愛其名，名權非我擅。但看十七史，遜我者大半。”詩的意思是說，那些行為清高，愛惜名節(jié)的君子因無權勢而默默無聞，可那些昏憒無能的將相卻能夠進入史書列傳。當初若不是孔圣人的公正，他顏回自甘于一簞食一瓢飲的清高行為又算得了什么呢?在中國歷史上，有多少生前昏憒殘暴，平庸無能的人物，死后卻被一些行狀墓志吹得如何英勇威武，忠義仁慈。自古以來，數(shù)不清的文人集子里都充斥著這類歌功頌德的作品，也難怪袁枚會發(fā)出如此感嘆了。但事實又不盡然，劉祁的這篇《盧鼓椎》卻讓讀者看到了這些所謂將帥們的另一幅嘴臉，既粗暴殘忍又橫行霸道。

作品也顯示了作者寫作上的選擇、剪裁功夫。作者在揭示金朝將帥嘴臉時，采用了點面結(jié)合的方法，他先概述只會打球的完顏白撒與完顏訛可，號稱“三脆羹”的完顏定奴，以及因殘忍出名而號稱“火燎元帥”的人。最后作者才點出好用鼓椎擊人的紇石烈牙忽帶加以詳細敘述?！氨R鼓椎”并不象一般將帥那樣昏憒無能，他有自己的“長處”，如“鎮(zhèn)宿、泗數(shù)年，屢破宋兵”，說明他頗有些軍事才能。同時，他喜歡同別人搞惡作劇，也不算太大的缺陷，象朝廷的使者，如推辭不喝酒，就連飯也不給吃；如果喝酒吃飯，那就會讓他們喝醉以“困之”。這對那些一向趾高氣揚的朝廷使者來給點小小的懲罰倒也不算過分。又如讓侍妓向官員合住索錢，并強行打開篋笥“取繒帛悉以付妓”，這對于那些只會向百姓索取錢財?shù)墓賳T示以懲罰也無大問題。從這些事件可以看出這位“盧鼓椎”的活潑幽默，說明他還保持著女真族的樸實作風。但這些所謂的優(yōu)點并掩蓋不住他腐朽的本質(zhì)，首先他殘暴兇狠，象用人肉饅頭來代替豬肉饅頭與人大開玩笑，便足以顯示其殘忍性格；其次他“尤不喜文士，僚屬有長裾者，輒取刀截去。”說明他不懂得“文以治國”的道理，是一個標準的政治白癡；再次他經(jīng)常讓所喜歡的營妓佩銀符到州郡搜求賕賂則更是荒唐腐敗之舉?！氨R鼓椎”的軍事才能、善于戲謔同他的腐敗兇殘結(jié)合起來，構(gòu)成了這個活生生的人物形象。讀后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