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張而今 【本書體例】
貞元末,渭南縣丞盧佩,性篤孝。其母先病腰腳,至是病甚,不能下床榻者累年,曉夜不堪痛楚。佩即棄官,奉母歸長安,寓于長樂里之別第,將欲竭產以求國醫王彥伯治之。彥伯聲勢重,造次不可一見。佩往祈請焉,半年余,乃許一到。
佩期某日平旦,是日亭午不來。佩候望于門,心搖目斷。日既漸晚,佩益悵然。忽見一白衣婦人,姿容絕麗,乘一駿馬,從一女僮,自曲之西,疾馳東過。有頃,復自東來,至佩處駐馬,謂佩曰:“觀君顏色憂沮,又似有所候待來,請問之。”佩志于王彥伯,初不覺婦人之來,既被顧問再三,乃具以情告焉。婦人曰:“彥伯國醫,無容至此。妾有薄技,不減王彥伯所能,請一見太夫人,必取平差。”佩驚喜,拜于馬首曰:“誠得如此,請以身為仆隸相酬。”佩即先入白母,母方呻吟酸楚之次,聞佩言,忽覺小瘳(chōu抽)。遂引婦人至母前,婦人才舉手候之,其母已能自動矣。于是,一家歡躍,競持所有金帛,以遺婦人。婦人曰:“此猶未也。當要進一服藥,非止盡除痼疾,抑亦永享眉壽。”母曰:“老婦將死之骨,為天師再生,未知何階上答全德?”婦人曰:“但不棄細微,許奉九郎巾櫛,常得在太夫人左右則可,安敢論功乎!”母曰:“佩猶愿以身為天師奴,今反得為丈夫,有何不可!”婦人再拜稱謝,遂于女僮手所持小妝奩中,取藥一刀圭,以和進母。母入口,積年諸苦釋然頓平。即具六禮納為妻。
婦人朝夕供養,妻道嚴謹。然每十日即請一歸本家,佩欲以車輿送迎,即終固辭拒,唯乘舊馬,從女僮,倏忽往來,略無蹤跡。初且欲順適其意,不能究尋,后既多時,頗以為異。一旦,伺其將出,佩即潛往窺之。見乘馬出延興門,馬行空中,佩驚問行者,皆不見。佩又隨到城東墓田中,巫者陳設酒肴,瀝酒祭地,即見婦人下馬,就接而飲之。其女僮隨后收拾紙錢,載于馬上,即變為銅錢。又見婦人以策畫地,巫者隨指其處曰:“此可以為穴。”事畢,即乘馬而歸。佩心甚惡之,歸具告母。母曰:“吾固知是妖異,為之奈何?”自是,婦人絕不復歸佩家,佩亦幸焉。
后數十日,佩因出南街中,忽逢婦人行李,佩呼曰:“夫人何久不歸?”婦人不顧,促轡而去。明日,使女僮傳語佩曰:“妾誠非匹敵,但以君有孝行相感,故為君治太夫人疾,得平和,君自請相約為夫婦。今既見疑,便當決矣!”佩問女僮:“娘子今安在?”女僮曰:“娘子前日已改嫁靖恭李諮議矣。”佩曰:“雖欲相棄,何其速歟?”女僮曰:“娘子是地祗(qí祈),管京兆府三百里內人家喪葬所在,長須在京城做生人妻,無自居也。”女僮又曰:“娘子終不失所,但嗟九郎福佑太薄。向使娘子長為妻,九郎一家皆為地仙矣!”盧佩第九也。
(選自《太平廣記》)
唐朝貞元末年,渭南縣丞盧佩。性情特別孝順。他的母親本來腰腿疼,到這時病情嚴重,已多年不能下地了,白天夜里都疼痛難忍。盧佩就辭掉官職,侍奉母親回到長安,住在長樂里另外一所住宅里,打算傾盡全部家財來請最著名的醫生王彥伯給母親治病。王彥伯名聲大,輕易見不到。盧佩恭恭敬敬地請他,半年多以后才答應去看一次。
盧佩與他約定在某一天早晨來他家,到這天中午還沒有來。他等候在門口,心中焦急,望眼欲穿。天色已漸漸黑了,盧佩更加郁郁不快。忽然看見一個穿白衣服的女人,姿態容貌特別美,騎一匹駿馬,一個女僮跟隨,從小巷的西邊,向東疾馳而過。過了一會兒,又從東返回來,到盧佩面前停住馬,對盧佩說:“看您面帶憂慮,神色沮喪,又象等待什么,請允許我詢問一下。”盧佩的心思集中在王彥伯身上,起初沒有覺察到女人的到來,等到被再三詢問,才把情況全部告訴了她。女人說:“王彥伯是全國的名醫,不會到這兒來的,我懂一點兒醫術,并不比王彥伯能力差,請讓我見一下太夫人,一定能使她康復。”盧佩又驚又喜,對著她的馬頭行禮,說:“真能這樣,愿以自身作奴仆來酬謝。”盧佩便先進屋里告訴母親,他母親正處于痛苦呻吟的時候,一聽盧佩的話,忽然覺得好了些。于是他把女人領到母親跟前,女人剛一伸手摸脈,他母親已能自己活動了。對此,一家歡騰,趕忙拿出所有的金銀綢緞,來送給她。女人說:“這還沒有治完。應當喝一付藥,不僅根治多年的頑癥,還能夠獲得長壽。”盧母說:“我這把快要朽了的老骨頭,因為天師得以再生,不知用什么報答您的大恩大德?”女人說:“只要不嫌棄我低賤,讓我侍奉九郎,能夠經常在太夫人身邊就行了,哪里敢要求報答?”盧母說:“盧佩還愿意把自己作為天師的奴仆呢,現在反倒成為丈夫,有什么不好的!”女人拜了兩拜,道了謝,就從女僮手里拿著的小鏡匣中,取出一羹匙藥,和上水遞給盧母。盧母剛一喝到嘴,多年來的各種疾病一下子全消除了。馬上備齊六禮,把這個女人娶為妻子。
她天天侍奉丈夫,嚴格遵守做妻子的規矩,但是每十天就請求回一次娘家。盧佩要用車駕送接,她便堅決推辭,不同意,只是騎以前的馬,女僮跟隨著,往來快速,不留下什么蹤跡。起初盧佩暫時想順從她的意愿,不便追問,經過許多時候,很覺奇怪。一天早晨,察看到她剛出去,盧佩就暗中瞄著她。見她騎著馬出了延興門后,馬騰空而起,盧佩驚奇地打聽行路人,都說沒有看見。盧佩又隨著到了城東的墓地里,巫師正擺設酒菜,灑酒祭地,就看見女人下了馬,前去接酒并喝了它。她的女僮隨后收拾紙錢,放在馬上,就變成了銅錢。又看見女人用鞭子畫地,巫師隨即指著那個地方說:“這里可以作為墓穴。”事情完畢,就騎馬而歸。盧佩心里十分厭惡這件事,回家后全部告訴了母親。母親說:“我原來就知道她是妖怪,拿她怎么辦呢?”從此,女人再沒有回到盧佩的家,盧佩也為此感到慶幸。
幾十天之后,盧佩順便來到南街上,忽然遇到妻子及其隨行,盧佩招呼說:“夫人為什么長久不回家?”女人沒有理睬,加鞭催馬,迅速離開了。第二天,讓女僮捎話給盧佩說:“我確實與你不相匹配,但因為你行為孝順感動了我,所以為你醫治太夫人的病,使她獲得康復,你自己請求與我結為夫妻。現在既已起了疑心,便應當分手了!”盧佩問女僮說:“娘子現在住在哪里?”女僮說:“娘子前天已改嫁給靖恭街的李咨議了。”盧佩說:“即使要拋棄我,怎么這樣快呢?”女僮說:“娘子是地神,管京兆府三百里以內人們死后埋葬的地方,總得在京城里作活人的妻子,不能自己單住。”女僮又說:“娘子最終還是會找到地方的,只可惜九郎福份太淺。假使娘子總做您的妻子,九郎一家都成地仙了。”盧佩排行第九。
本篇寫的是盧佩與地神由結合到離異的愛情故事,塑造了地神這一優美的女性形象。她美麗、善良、有智慧,更主要的是自尊自重,具有堅強獨立的人格。
地神與盧佩的結識,是從為他排難解憂開始的。天色已晚,盧佩還“顏色憂沮”地在門口翹望。這感動了她的善心。于是走過去了又折回來,詢問有什么困難。并主動提出為盧母治病,而且真的使盧母康復。她所以愛上了盧佩,是因為盧佩的“篤孝”感動了她。結婚之后,她“朝夕供養”,堪稱一個好妻子。但她畢竟不同于凡人,還有自己的職守,要管“京兆府三百里內人家喪葬所在”,所以“每十日即請一歸本家。”盧佩要以車送迎,她堅決拒絕。時間長了,盧佩起了疑心,決定跟蹤“究尋”,結果發現她是到城東墓地為人劃定喪葬之所。盧佩對此十分厭惡,于是她毅然離去,另覓所愛。
這一女性形象的重要意義在于她指出了男女結合的一條重要原則,即雙方不能勉強,必須以互相尊重、互相信賴,保持自己獨立的人格為前提。在婦女處于最底層的封建社會里,這一形象的出現具有特殊意義。這是人的本性的流露,更是人性不可泯滅的明證。馬克思說:“人和人的直接的、自然的、必然的關系是男女關系。……在這個關系中,人的本性到什么程度為止成了人的自然,或者自然到什么程度為止成為人的本性,都感性地流露出來了,還原成一個可以觀察到的事實。所以人們可以從這個關系出發來判斷人類的全部發展階段。從這個關系的特征中就可以得出在多大程度上人類是,并且自己也了解到是族類的本質,是人這樣一種結論。”(《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志怪傳奇,一般多局限于男女主角的遇合本身,而很少對藝術形象人性美,即“族類的本質”進行開掘。《盧佩》這篇小說卻做到了這一點,所以我們應對它另眼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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