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張孟鄰 【本書體例】
吳偉業
吳偉業(1609——1672),字駿公,號梅村,江蘇太倉人。崇禎進士,官左庶子。福王時拜少詹事。清人入關后,曾絕意仕進,后被迫出為秘書院侍讀,國子監祭酒,后以丁母憂歸。他對清王朝不滿,常以仕清為平生之恨。工詩詞,有《梅村家藏藁》與傳奇《秣陵春》等。據《中國叢書綜錄》,署名梅村野史的筆記《鹿樵紀聞》為吳偉業所著,記述了明末清初內亂外禍的見聞。
野史氏曰:古來節烈之士,不欲使姓名落人間者,惟明永樂之世獨多。當是時,一人殉義,禍延九族,故往往匿跡晦名,以全其宗黨。若申、酉鼎革之際,朝令不如是之酷也。而以余所聞,或死或遁,不以姓名里居示人者多,有如所傳一壺先生,其補鍋匠、雪庵和尚之流歟?若畫網巾者,自稱一籌莫展,恥以死博節義名,其用心更何為哉?
畫網巾者,其姓名爵里不可得而知也。攜二仆,匿邵武山寺中,為邏者所得。守將池鳳陽奪其網巾,置軍中。先生嘆曰:“衣冠,歷代皆有定制,若網巾,則高皇帝所創。我遭國變,即死,詎敢忘規制乎?”每晨起,盥櫛(guànzhì貫至)畢,必令仆畫網巾于額,乃加冠。而二仆者亦必更相畫也。軍中皆嘩笑之,因呼之曰:“畫網巾”。
已而王師平諸山寨,鳳陽乃縛而獻之提督,詭稱陣俘以邀功。提督某視其額斑斑然,笑謂之曰:“若為誰?今降,猶可以免。”先生曰:“我忠不能報國,留姓名則辱國;智未能保家,留姓名則辱家;危不能致命,留姓名則辱身。且我不欲以一死博節義名,軍中呼我為‘畫網巾’,是即我名矣。至欲我降,則我舊嘗識王之綱,當至彼決之。”
之綱者,故高杰部將,時為福建總兵,即平定小山寨者也。提督送之福建,之綱見之。曰:“我不識若也,今將就若求死耳。”之綱委曲開諭,且指其發曰:“種種者而不去,何迂也!”二仆曰:“巾猶不忍去,忍去發乎?”之綱命先斬之。群卒欲引去,二仆瞠目叱曰:“我二人豈畏死者?顧死亦有禮。”從容向先生拜辭,曰:“奴等得侍掃除于地下矣。”皆欣然受刃。之綱又謂先生曰:“若豈有所負乎?節義死即佳,何執之堅也。”先生曰:“我何負?負君耳。”出袖中詩一卷,投之地,又出銀一封,謂行刑者曰:“此樵川范生所贈也,今與若。”遂戮于泰寧之杉津,泰寧謝生葬其骸于杉窩山,題曰:“畫網巾先生之墓。”
一壺先生,亦莫知其姓氏爵里。破衣敝巾,徜徉(cháng yáng長羊)登、萊間。尤愛嶗山之勝,結茅居之。性嗜酒,每出必以一壺自隨,人因稱為一壺先生。即墨黃生,萊陽李生,心知其非常人也,皆敬事焉。或攜酒就先生,或延先生至家。然先生對此兩人,每瞠目無語,欲有問,輒曰:“行酒來,余為生痛飲。”時而酒酣大呼,俯仰天地,若胸中有甚不平者。間一讀書,必欷歔流涕,二生竟不能測也。先生蹤跡無定,或留久之乃去,去不知其所至,已而又來,亦不知其所自至。康熙壬子,去即墨已久,忽而復至,寓一僧舍,素與往來者視之,見其形容憔悴,神情惝恍(chǎng huǎng廠謊),問之,俯而不答。夜半必哭,哭或徹旦。數日,竟自縊也。李生云,先生是時年垂七十矣。
談資跋曰:“余讀畫網巾先生傳,怪其不死于守將,不死于提督,而獨就之綱求死。觀其兩不相知之語,意別有不言而喻者乎?若一壺先生之蹤跡,則尤奇矣。昔宋中丞牧仲,嘗言酉戌間,有夫婦傭其家,甚勤力,然每遇主人與客談詩文,輒徘徊竊聽不能去。積數年,一日忽不知所至,視其室,留書千言,自敘悲憤,詞義博奧,援據今古,出人意表,竟不知為誰何。余因思易代之際,山顛水涯,樵漁釋道,與夫耕牧傭販中,如一壺先生、宋氏傭者多矣,迄于今稗官之筆,遺老之口,猶當流傳未絕。惜乎聞見所限,不獲因其軼事,以想見其人于姓名爵里之外也。
(選自《鹿樵紀聞》)
野史氏說:“自古以來,在忠于節操,敢為正義赴死的人中,不想讓自己的姓名流傳人間的,以明朝永樂時期最多。那個時候,一個人為正義事業獻身,禍害往往擴大到九族之親。所以他們往往隱瞞姓名,消聲匿跡,而保住他的宗族親人。若說到明、清交替的甲申、乙酉期間,朝廷的命令就沒有這樣殘酷了。然而據我的見聞,有的人就義而死,有的人隱居山林,仍是不把姓名家鄉告訴人們的多。比如說在這兒為之記傳的“一壺先生”大概就是明朝永樂時隱名埋姓不肯歸服的“補鍋匠”與雪庵和尚(葉希賢)一類人吧。像“畫網巾先生”自稱對明朝淪亡一籌莫展,又恥于以死而獲得節烈的名聲,他的用心又怎么樣呢?
“畫網巾先生”,其姓名職位與居地都無法知道。他帶著兩位仆人,藏在邵武山中的寺院里,被清軍的巡邏士兵抓獲。駐守此地的清軍將領池鳳陽扯下他頭戴的網巾,把他關押在軍中。先生嘆息說:“衣裳帽子,各個朝代都有固定的制度,象網巾,就是大明高皇帝所創制的。雖然我遇到亡國的災難,就是死了,哪里敢忘了祖宗的制度呢?”每天早上洗臉梳頭之后,一定讓仆人在額頭上畫上網巾的形狀,才戴帽子,而兩個仆人也一定互相畫上網巾。軍中都大聲取笑他們,稱之為“畫網巾”。
不久清朝軍隊平定了山寨,池鳳陽便捆綁著他送到提督那里,謊稱是陣上的俘虜,用來請功。這位提督某某看他額頭上畫的網巾斑斑點點的樣子,笑著對他說:“你到底是誰?現在投降了還可以免罪。”先生說:“論忠誠,我不能報效國家,留下姓名就辱沒了國家;論智慧,我不能保全家人,留下姓名就辱沒了家庭;在危難之時不能保全性命,留下姓名就辱沒了自己,況且我不想用一死來博取節義的名聲。軍中叫我‘畫網巾’,這就是我的名字了。至于想讓我投降,那么,我過去認識王之綱,就到他那里決定吧。”
王之綱,是過去明將高杰的部下,當時是清軍的福建總兵,就是平定了小山寨的人。提督把他送到福建,王之綱見了他。先生對他說:“我不認識你,現在不過是到你這里求得一死罷了。”王之綱委婉地勸導他,并且指著他的頭發說:“象這些東西還不剪掉,真是太迂腐了。”兩個仆人說:“網巾還不忍心去掉,難道忍心去剪掉頭發嗎?”王之綱下令先殺仆人。一群士兵正想帶走他們,兩仆人瞪著眼睛斥責說:“我們兩個人難道是怕死的人嗎?不過,死亦是有禮的。”于是從容不迫地向先生拜謝,訣別說:“奴才們只好在地下伺侯先生了。”兩人面帶微笑,慷慨而死。王之綱又對先生說:“你難道對他人還承擔有什么義務嗎?為了節操正義而死就很好了,何必如此固執地不留姓名呢?”先生說:“我哪里有負于人呢?不過是有負于皇帝罷了”。于是從衣袖中拿出一卷詩稿扔到地上,又拿出一封銀子對劊子手說:“這是樵川的范生贈送的,現在給你罷。”隨后,在泰寧的杉津被殺了。泰寧的謝生把他的遺骨埋葬在杉窩山,墓碑上題著:“畫網巾先生之墓。”
一壺先生,也不知道他的姓名職位籍貫。他戴著破爛的頭巾,穿著破舊的衣服,游逛于山東登州、萊州之間。特別喜愛嶗山的風光,在那兒修造了一座茅草屋住著。他喜歡喝酒,每次出外一定隨身帶一把壺,于是人們叫他“一壺先生”。即墨的黃生與萊陽的李生知道他不是一般的人,都很恭敬地伺侯他,有時帶著酒到他那里拜訪,有時請先生到他們家里。可是先生對這兩人常常瞪著眼睛不說話,他們要問些什么,先生就說:“拿酒來,我為你們痛快地喝一場。”有時喝到酣暢就仰天俯地地大聲呼喊,好象心中有很不痛快的事情。有時一讀書,就嘆息流淚,兩個書生終究沒能猜到是怎么回事。一壺先生沒有一定的去向,有時住下來時間長了就走,也不知到那里去了;過了一些時又回來,也不知從哪里來。康熙壬子年(1672),他離開即墨很長時間,突然又回來了,寄住在一個寺廟里。常與他來往的人去看他,見他面容憔悴不堪,神情失意。問他,他低著頭不回答。到半夜他必定哭泣,有時直哭到天明。幾天后竟然上吊自殺了。李生說先生這時將近七十歲了。
“談資”先生作跋說:我讀了《畫網巾先生傳》,對他不死于守將之手,不死于提督之手,而獨獨到王之綱那里求得一死,感到奇怪。看他們互相并不認識的對話,是否另有不言而喻的含義呢?象一壺先生的蹤跡,就更加奇特了。過去中丞宋牧仲先生曾說,乙酉、丙戍年間有一對夫婦,去他家做傭人,非常勤快,可是每當遇到主人與客人談論詩文時,就偷偷地聽,左右徘徊不肯離開。過了好幾年,有一天,忽然不知道他們到哪里去了。察看他們的房間,見留有一封很長的書信。行文中悲痛憤怒,詞義廣博深奧,引據了許多古今的文章,完全出乎人的意料。可是終究不知道他們是誰。于是我想到在改朝換代的時候,在那些山峰之上、河水之邊,砍柴打魚、和尚道士與那些農人牧民、仆人商販之中,象一壺先生與宋家的仆人那樣的人,是很多的。直到現在,在小說家筆下,前朝遺老口中,還應當是流傳著不曾斷。可惜因為我的見聞很有限,也無法就他們的軼事而得到他們的姓氏籍貫等以外更多的東西。
在漢民族的古代史上,每一次異族入侵時,都有許多可歌可泣的仁人志士,拒不承認異族所建立的政權,甚至慷慨赴死,也有的隱居山林,以保全他們的節操。而且許多人也不為留名,甘愿作無名英雄。本篇所講述的兩位明朝遺老就是這樣的人。通過他們,作者歌頌了“樵漁釋道”、“耕牧傭販”等普通人民中的愛國者。
可能是作者身處滿清統治之下,語多忌諱,因此行文中多有有意含糊的地方,但大致可知,畫網巾者與一壺先生都是明朝遺民,他們都是地位不高,知名度不廣的普通人,都忠于自己的祖國與民族文化。因此,當畫網巾者的網巾被敵所奪時,決然地每日“畫網巾于額”,而且無意用自己的忠義博得英名以求后世贊頌。對于畫網巾者來說,并不缺少茍活的機會,甚至于還不止一次機會。先是提督勸降,后來又是敵將“委曲開諭”,但他與兩個仆人寧愿留發不留頭,欣然受刃而死。一壺先生的行為在文中雖是連類而及,但從文中看來,他的嗜酒性情是由于“胸中有甚不平者”。讀書流淚,也是由于內心懷有深沉的悲痛,以至最后“形容憔悴,神情惝恍”,哀傷而死。作品沒有點明一壺先生哀傷的原因,根據文中“康熙壬子”等語的暗示,一壺先生生活于明末清初,那么,一切都不言自明了。
作品在藝術上的最大特點是精采的人物描寫。作者描寫人物全用白描,只抓住一兩點最富于特征的細節表現人物的性格,生動形象,頗有畫龍點睛的效果。比如畫網巾者,一是描寫了他“每晨起,盥櫛畢,必令仆畫網巾于額乃加冠”的細節,二是描寫了他與兩個仆人赴死,兩個仆人死前“瞠目叱敵”,并“從容向先生拜辭”。畫網巾者在臨死時“出袖中詩一卷投之地。”一個投字,把他對敵人的輕蔑態度準確地表現出來了。至于一壺先生,緊扣“壺”的含義,抓住他心情悲憤而借酒澆愁的細節,寫出人物的思想狀態。比如他對友人常常“瞠目無語”,“一讀書,必欷歔流涕”以及“夜半必哭,哭或徹旦”,都準確地描畫了一壺先生心情悲苦所導致的失常狀態,給人印象很深。
上一篇:東游記異
下一篇:兩廣總督信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