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鳳華
菜之味兮不可輕,人無此味將何行?士知此味事業成,農知此味食廩盈。技知此味藝業精,商知此味貨利增。但愿人人知此味,此味安能別蒼生?我愛菜,人愛肉,肉多不入賢人腹。廚中有碗黃齏粥,三生自有清閑福。
------唐 寅
苦瓜廢園在成為廢園之前,其實是蓬勃的。蔥綠的辣椒,紫色的茄瓜,熟透了的紅彤彤的西紅柿,整齊有序地排在田壟上。壟是南北走向,之所以這樣,是便于過風。所以,那些需要扎架的藤蔓植物,像絲瓜瓠瓜豇豆蛾眉豆之類,扎架也就順著壟的方向,東西交叉,像舊時衙門里過堂的戈陣。不要看架上密密麻麻長得縫都沒有,下面卻空落落的,一米八的個子稍微躬下腰即可鉆過。架子看上去頭重腳輕不勝重負,但好處是重心下移,“氣沉丹田”,能保證它不被疾風勁雨擊垮。暑天的南陽風或者六月的北風一來,那可是“千乘雷動,萬騎云屯”的情景,風過處,真真是“落花與芝蓋齊飛,楊柳共春旗一色”,無一幸免。
苦瓜葉掌瘦弱,青綠沉黛,紋脈纖細。藤蔓爬上架子,一路攀援,到了頂端無處可依,又重重地落下來。在仲夏,淺黃的花,像婦人的乳房翹在那葉面外邊。滿眼的花,便像千百個嬋娟。城里人見了,問:“這是什么花啊,隨風蕩漾?!?/p>
這是苦瓜花。
我沒到過北方,不知道北方種不種苦瓜,只知道苦瓜在南方隨處可見。它是葫蘆科植物,喜濕耐熱,各種土壤均可種植。在明朝以前不見記載,人們據此判斷為外來物種。有人從《星槎勝覽》上找到一段話,說是“蘇門答刺國一等瓜,皮若荔枝,未剖時甚臭如爛蒜,剖開如囊,味如酥,香甜可口”,便以為是苦瓜,但我怎么看也像榴蓮。蘇國大抵在如今的南洋,費信隨鄭和下西洋,廣聞博見,照理不會搞錯。相比之下,粵閩縣志記載猶為可信,像《粵西詩載》“東山戍憶敦瓜苦,南徼瓜嘗苦味嚴。涼頰頓回炎海夢,卻憐遷客久忘甜”,《安溪縣志》“四五寸長,皮皺味苦,嚢初生白,至熟轉紅,核如木鱉子”,不是苦瓜是什么?看來僅以史書未記載來判斷,而不考慮南方多戰亂、地理偏遠和民智等因素,未免顯得武斷。
如今如此普遍的東西,小時候吃到的卻似乎不多??喙?,在過去是富貴菜,大戶人家才有。比方西門慶招待胡僧,幾上有一碟癩葡萄,就是苦瓜。當時是鮮果的身份,與“流心紅李子”擺一起,可見價值不菲;《儒林外史》里湯知縣招待張師陸、范進二人,苦瓜做成菜,與燕窩雞鴨同席,和柔魚一起明確說是廣東產的,于內地便十分珍稀。到了我們那年代說珍貴,無疑是把雞毛當令箭,何等矯情。吃得少,估計是村人不肯吃苦罷了。
廢園里的每一根瓜藤的攀援,支撐起堅實的瓜架。在這里,我見到密密麻麻的枝干。有的粗壯,有的細瘦;有的筆直,有的彎曲;有的斜插,有的橫欹。樹干們風吹雨淋陽光曝曬,樹皮剝落,灰白的木心裸露,堅硬無比。一棵死亡的樹,如同戰場上陣亡的士兵。身雖死,心還在。當生命以一種形式轉化為另一種形式,延續綠色,承載呼吸,傳遞溫情,讓世界珣爛如斯,便讓人心生敬畏。我會越來越喜歡植物,越來越敬重死亡。因為植物教會我認識生命,而死亡教會我理解大地。植物不僅滋養我們的肉身,醫治我們的創傷,還給予我們智慧,教會我們思索;死亡讓我們輪回,讓我們涅槃,讓我們浴火重生。
我愛植物,我愛苦瓜。
五味消夏,苦最好。以苦瓜為例,其性屬火,寒為體,熱為用,朵頤之際,冰火兩重天。敝鄉有個人,名喚木伢,因為聲音低啞,像極了鴨子的叫聲,鄉人打趣,賜個諢名“公鴨”。木伢爹媽去的早,叔伯疏于管教,年輕時交些三朋四友胡吃海喝,上了些年紀,血壓便高的厲害,房事也無力,求醫問藥皆無用。一日,來了個游方和尚,說有個偏方可治,只是難吃難堅持。木伢說比活死人強就行,那家伙軟綿綿比蚯蚓還細呢,屙尿還打濕鞋呢。和尚說我正要用到蚯蚓,你把蚯蚓放在苦瓜里,放些油鹽作料烤,閉上眼吞下去。和尚說罪過罪過呢,救一生而殺生無數。木伢說殺無數生而救一生,一生又生無數生,那是善善相因。和尚說修善修善,雙目不見。木伢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和尚說天天吃,吃三年,病便會好,得了兒子不忘請我喝喜酒撒。
從此我那里開始種瓜。不光苦瓜,還有南瓜冬瓜絲瓜瓠瓜,坡坡坎坎種滿了瓜,種了幾十年。人們迷信瓜能結子,子能變瓜,子子孫孫,無窮盡矣。
瓜瓞綿綿是心愿,是美好,更是傳聞。但味于苦出,苦后回甘,于千古忠臣孝子,卻是屢應不爽。歷史總以兩面示人,世相總是虛實相間,可憐眾生總是揣著明白裝糊涂,自欺欺人。
我那里白苦瓜,比沿海一帶好。炒肉炒雞蛋,很尋常,如用陳年豆豉蒸食猶佳,有條件的用河蚌肉或蜆肉更好。其苦味不會沾染到其他食材上,自苦而不以苦人,有君子之德,故名“君子菜”。說得書香洋溢,讓鄉下一碟苦瓜半盤剁椒清風拂面,遠勝肉糜,不見半點寒酸窮腐。也有呼作“半生瓜”的,人們把苦瓜的一生與人生作比較,發現苦瓜青而黃再而紅的過程,就是人變老的過程。很多人都是先苦后甜,生命的色彩在于暮年燦爛。
鄉人把苦瓜切片曬干,用來泡茶。摻和些炒熟的芝麻豆子,放點生姜,能很好地改善口味,有識者說,能從苦頭里品出甜的余味來;至于腌漬了的下飯或啜粥,絕對可稱作享受,餓極了也會感受到甜味,像海市蜃樓。
陳奕迅唱過一首歌,“今天先記得聽過人說這叫半生瓜,那意味著它的美年輕不會洞察嗎?到大徹大悟將一切都升華,這一秒坐擁晚霞,我共你覺得苦也不太差?!背娜怂盒牧逊?,聽的人雙淚長流。人們一下子打開了記憶的閘門,憂郁、愁腸、憔悴、凄涼涌上喉嚨,殘月、落花、春寒、苦雨漫上眼角,欲說還休,愛恨不能。
晨昏定省,每每想到江河至大,人生至短,帶不走的東西太多,何不做些好事讓給更需要的人,于己一瓶一缽足矣,不妨斷舍離。放眼世間,日益淪陷的信仰,無限放大的欲望,本應該成為悲傷的理由,而破惑証真,慧能生道,應該成為活的境界、人生的常態。只可恨人心縹緲,而路已遠、孤獨漫天飛舞,于未來便是茫茫。
采菱記
如果把湖比作孩子們的天空,那么,滿湖的菱的蔓蕪,就是天上的云,而菱呢,就是云朵里散落的星星。當孩子們每每坐著彎彎的月亮去摘星星時,緩緩飄過的那朵流云,不經意地把孩子們的光陰帶到了六朝。六朝是一個盛大的世紀,很多時候,它都是安靜的??丈郊偶牛褚豁摪l黃的信箋。不知什么時候,有這么一群不知疲倦的跋涉者,以仰望的姿態,緩緩拉開白云的帷幕,將他靈魂里藴藏的溫度,撒向寒冷的天際,不知不覺,喚醒了一個時代。
這個跋涉者,可以是名高望重的王謝,可以是清朗飄逸的庾鮑,還可以是率真優雅的蕭明太子。他們無一例外,用長過一生的時間,把大地上的山水草木,鋪排成王朝的盛筵,錘煉成六朝文章。
采菱,是個多么美的舉止。想那蕭家父子,醉解桂棹,一群滿頭珠翠的宮女,羅袖輕挽,玉臂微現,在水中撈起那一串串的菱角來。那是“手可摘星辰”的同類版本,是天宮里才有的畫面??尚δ莻邞堰h、離愁別恨,可嘆那珠簾卷玉、新酒筵歌,世間的一切不可丟棄的煩惱,一切可歌可頌的歡愉,在十里菱歌面前,是多么的渺小,渺小得忽略不計。蓮動下漁舟,那一個個簪著花兒,拿著帕兒的漁家女子,扭動俏皮的腰身,或是立在船頭,或是閑依舷邊,看得蕭家父子眼都花了,心都醉了。那一幕幕不恥下求與民同樂的畫面,從此與歷史同悲歡、共進退,記載在歲月的書卷里。“江南稚女珠腕繩,金翠搖首紅顏興,桂棹容與歌采菱。歌采菱,心未怡。翳羅袖,望所思?!睙o論是宮中還是民間的女子,采蓮的時刻,那嘴角一定是掛著笑意的。這笑意,不僅僅來自豐收的喜悅,更多的,是臨水照花------一低頭,柔情的水面上,便有了菱花一般的笑容。
我曾在故鄉的湖泊里采菱。那是怎樣的一方湖水啊,且不說那草薰風暖、溪橋柳細,也不說那畫鷁翩翩、白鷺依依,單看那水闊魚沉、星河云淡,煙波淺黛、遙山嫵媚,便是人間殊無二致的仙境。水淺處,長滿鴨舌頭、燈籠泡子、苲草之類,稍深處,便是成片的荇菜和菱角蕪子。荇菜開著淡黃色的小花,乍看上去,和菱角花差不多。船行依依,就是滉瀁在詩經里了??梢哉f,面對方圓幾個足球場那么大的荇陣,任何鉛槧之力、點染之工、設色之妙,都是多余的,都是蒼白無力的。而在船底沙沙作響時,便意味著進入菱角花陣了。因為菱葉比荇要硬得多,也茂盛得多。菱葉擠擠挨挨時,蓬勃著往上長,葉背會擠得翻過來,高出水面一拃多,大船根本行不通。所以,采菱人通常撐個“鴨劃子”,兩頭尖中艙略寬,長不過兩三米的那種。沒劃子的則選擇綁兩根橫木,放上一個大木盆,人泅在水里。摘菱的好手,不怕菱角扎,一手翻蕪子,一手摘菱,小半天就能摘個百十來斤。摘完,上得坡來,就著熱辣的太陽和南來的薰風,晾干了衣衫,一路高歌,走回家來。搲一鍋清水,灶膛里點燃絲草把子,那一個個元寶似的菱角在滾沸里上下沉浮,掰開來,粉璞璞,甜津津,好吃極了。
菱角可以做成各式菜式,可以煲湯、煮粥。菱莖由于含有大量的纖維素,能加快人體代謝的速度,可以很好地預防肥胖。泹過滾水的菱莖,色澤微黯,涼拌、腌制都是不錯的選擇。新鮮菱莖還可曬干備用,用作冬令蔬菜。
故鄉有道 “菱角燒豆腐”,每每想起來,鼻孔里能嗅到一股炊煙的味道。菱角豆腐,不瞞你說,那可是一對絕妙的組合喲。且不論菱,單看那豆腐,一部《隨園食單》寫滿多少深情,惹得天下饕餮逐臭如蘭趨之若鶩。堂堂袁大才子,曾為蔣侍郎豆腐三折腰,曾贊程立萬豆腐有車螯之味,曾發出“豆腐得味,遠勝燕窩”的感嘆。讀過書的父親深得其中三昧,只見他左手執釜,右手拿勺,油鹽醬醋蔥姜蒜椒,幾下扒拉五味便已調和,一盤精氣神十足的美肴,魔術般地呈現。該硬的硬,該軟的軟,在鄉村人家備受青睞。
大熱天,鄉人們特別鐘愛“水紅菱”。嫩嫩的肉,薄薄的皮,甜津津的汁兒。咬一口,水汪汪,涼絲絲,渾身有一種說不出的舒爽。那菱通常很小,似是不可多求的珍玩。恰應了鄉下“少吃多得味”的俗話,隱隱蘊藏些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哲學意境。
紅樓里的香菱,是個苦孩子。她的遭遇實在令人悲傷。菱蓮一脈,不僅散發著同樣的清香,她們的心,還都是苦的。第八十回中,夏金桂要為香菱改名為“秋菱”,說:“菱角花開,誰見香來?”香菱辯解道:“不獨菱花香,就連荷葉蓮蓬,都是有一股清香的。但它原不是花香可比,若靜日靜夜,或清早半夜,細領略了去,那一股清香比是花都好聞呢。就連菱角、雞頭、葦葉、蘆根,得了風露,那一股清香,也是令人心神爽快的。”可惜,再好的香,在摧花辣手面前,也是短命的。金陵十二釵副冊判詞:根并荷花一莖香,平生遭際實堪傷。自從兩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鄉。退一步說,即使沒有夏金桂,也會有高金桂、蔡金桂,或者田金桂。命運,是一只看不見的手,左右著塵世里的你我,左右著每一分子。
“菱池如鏡靜無波,白點花稀青角多。時唱一聲新水調,謾人道是采菱歌?!绷馐请[士,是池中的君子。她低下頭去,低到塵埃里,然后開出花來,滿心的歡喜。那個叫做愛玲的女子,一顆玲瓏心,卻總是遭遇妖魔鬼怪,人世間的不堪數不勝數。在這里,白居易不僅教我們愛,還教會我們去愛。于人來說,真正的愛,是無法用肉眼去識別的。你的周圍,存在太多曼妙的風景,存在太多的彩虹和參天大樹,存在太多的癡迷、誘惑和仰望,令你不知所措,或是錯上加錯。其實,選擇遠遠沒有所說的那么難。徹底地低下頭來,擁抱大地,親吻大地,進而領悟大地,和大地上的一切愛,不一定只有君子 才能做到。
愛菱,真的不需要太多理由。
蛾眉豆
說起蛾眉豆,不得不提眉。所謂蛾眉,是一種狀物的說法,名詞作狀語,意思是像“蛾”一樣的眉蛾,而蛾是如蝴蝶一樣的昆蟲,靜止時,翅膀左右平放,“蛾眉”即取蛾靜止的樣子。有蛾眉的女子,是很美的。其實古人對眉的研究很有一套,相人必先觀骨骼,次看五量長短,面部盈虧,眉目清秀,神氣榮枯。若其眉疏秀彎長,尾拂天倉,則主富貴福壽;若粗濃黃淡,散亂低壓,則刑傷破敗。故劍眉英武,蠶眉仁厚,而“六害之眉”兇惡連連,猶以“掃把眉[啼眉]”為最。女子眉毛,關乎性情,這是李漁的原話。所以古人擇妻,必選“美眉”,這詞兒一直沿用到現在。又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個人沒有選擇的余地,生個瓢就是瓢樣,生個罐就是罐樣。因此,舊時女子也和如今一樣,很重視文眉。施以鉛黛,便叫“黛眉”;纖如柳葉,就叫“柳眉”?;蛉纭按荷健敝?,或如“新月”之秀。
蛾眉豆,世人多稱為扁豆。余以為,蛾眉繪形,扁則描狀,形狀不同,各有側重。我那里有個老先生,一篇《彎彎如月娥眉豆》大行其道,登了好幾家刊物,參加好幾次賽事,真不知那些大編們啥水平。有時候,作為文字編輯,基本的古典文學素養,還是要具備的。
寫扁豆的文字很多,孫犁的,豐子愷的,蘇雪林的都讀過。我寫文章一向愁開頭,作文最愛模仿喜歡的大家。諸名家,怎么也繞不開蘇雪林。一提筆,滿眼都是蘇雪林的影子,于是學著她那個口氣,自說自話:
老宅的院墻邊,有一方閑置已久的空地。它先前也能種些芝麻棉花,瓜瓜豆豆的,土質還算可以。自父母相繼故去后,沒人打理的土地,也便失去了生氣。除了雜草叢生,就是長滿難以拔根去根的野葛野構。前前后后,給了好幾個主子耕種,辛苦一年,到秋后,什么都有,就是沒有收成。牛踏馬踐,蛇鼠同窩。一方好田,竟淪落成動物的樂園,以至于我時常在文字中,呼之為“廢園”,廢棄的園子,百無一用。
還是回到主題上來。
那個園子,后來被隔壁的嬸兒要去,說是種些菜蔬,回報是我們過年回來可以隨便吃。原以為愚公都啃不動的地方,后來竟被嬸兒收拾得像花園一般。南北走向的溝溝壟壟,把園子劃成幾個大小均勻的方塊。秋后,剛鉆出土縫的菜秧子,蔫不拉幾的茄瓜,向天張望的朝天椒,綠的綠,紫的紫,紅的紅,就是一個色彩斑斕的世界。更讓人眼界大開的是幾架豆棚,結滿一綹綹扁豆,鈴鐺似的,紫色深深,深幾許。那藤藤蔓蔓,牽牽繞繞,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像極了元曲中的生同衾死同槨的愛情。更難得一見的是,隱在綠叢中的花莢,像極了江漢大地特有的花翅蝴蝶?;ㄇv上的一點黑白相間的同心圓,更像蝴蝶的眼。
我見到這一幕的時候,廢園已被梳弄過好幾茬,旺盛在鄉人眼里可是司空見慣。于我,卻是稀罕的。突然想起,鄭板橋的妙句:一庭春雨瓢兒菜,滿架秋風扁豆花。心里有些慌亂。秋風起,一年盡。碌碌中,何曾于思想里認真梳理一回故鄉,還不如那個收到老妻書札、見到扁豆花開的方南塘:老妻書至勸還家,細數江鄉樂事賒。彭澤鯉魚無錫酒,宣州栗子霍山茶。編茅已蓋床頭漏,扁豆初開屋角花。舊布衣裳新米粥,為誰留滯在天涯?”如果說杜工部《聞官軍收河南河北》,其思鄉之情有如“長比放流”“駿馬駐坡”,則方南塘詩,宛如百鳥朝鳳,清流蜿蜒。
扁豆在我們那個地方,更多地被叫做“蛾眉豆”。一個物種,賦予青春女子的美貌和靈性,向來是江南文人的審美情趣。時間久了,也讓村夫野老們沾染了些許婉約之風。古代的騷人詞客們,對著酒便有 “人生幾何”之問,對著枯樹便生“人何以堪”之嘆,一聽到秋蟲唧唧,便看到扁豆花開;一看到扁豆花開,便心生還鄉之情。那個明人王伯稠,“豆花初放晚涼凄,碧葉蔭中絡緯啼。貪與鄰翁棚底語,不知新月照清溪?!币粋€傾情訴說,一個洗耳恭聽,生活有太多的無奈和不堪,有著太多的遺憾和悲涼,不知不覺已是子夜時分,新月初上,狗都不叫了。如此佳句,也只有世居昆山的江南才子才寫得出。還有,東坡的句子,“秋至籬園扁豆香,繁花紫白蔓藤長。佳肴不屑爭嬌寵,便飯粗蔬佐酒觴。”豁達隨性的東坡,做得高官做得平民,既能引吭高歌“大江東去”,又能側耳聆聽“穿林打葉聲”,扁豆可與山珍同待,粗蔬也和金樽共美。
更為篤定的是汪曾琪 ,這位喝高郵湖水長大的漢子,慣識江南草木,一下筆便滿襟芳菲,處處可見嫵媚,卻絲毫不露鉛槧之痕、傅粉之相。他在《食豆飲水齋閑筆》里,隨手寫來的情懷,即令人刻意向往:“暑盡天涼,月色如水,聽紡織娘在扁豆架下沙沙振羽,至有情味?!薄夺烎~的醫生》寫王淡人,寫他釣魚的獨特,寫他名字的由來,寫他醫室里墻上的牌匾,都是一種淡泊寧靜的味道,所有的筆墨都是為這個人物作鋪墊服務的。王醫生在院子里種了一架扁豆,為了營造鄭板橋對聯中的意境,不惜違背當地食俗和種植習慣,特地從外地購來瓢菜種子,種了一畦瓢菜。“一庭春雨,滿架秋風”,俗塵里的王淡人醫生,每一個日子在櫛春雨、沐秋風中度過,人格也在淡淡的環境中完成了升華,更使文本達到了“平蕪盡處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的戲劇化效果。
大雅隱于俗。
扁豆在江南,是一種生性隨和的豆蔬。它不擇土壤肥瘠,不必精耕細耙,甚至墻角、樹下、灌木叢這些光照不充分的地方,也可以撒下幾粒種子。有那等人家,用樹杈高高地搭了豆棚,遮蔭消暑,大人小孩一律往棚子里鉆了,捧碗茶,就著壇子里腌菜下飯?;蚴前釓堉翊?,搖著蒲扇睡一會兒,睡醒了談今白古,桑麻閑話,盡是些雞零狗碎,俚詞葷語,一家人都說些“挑不上筷子”的東西;也有懶散人家,就了屋前的樹木,用竹片打了籬笆,圍成院落,又順手丟下幾粒種子,便是一處絕佳的風景:暑盡秋來,疏籬扶風,一綹綹的扁豆花,畫遠山長,讓路人羨煞不已。還有精密的婦人,算計路邊一點空地,用?頭挖出來,精耙細耬,栽上辣椒,植了茄秧,撒下蘿卜種子,還不忘扎個豆架兒。于是,火紅的、油綠的、紫得放光的,競相入目,“蘿菔生兒芥有孫”,一園菜蔬,就是滿堂兒孫,讓人盡得庭下秋風之趣,神仙見了思凡,宮闈聞之失色。
好詩人不一定非得是李白杜甫,查學禮的句子,我就特別喜歡?!氨趟鎏鲅鷾\沙,幾叢修竹野人家。最憐秋滿疏籬外,帶雨斜開扁豆花?!币慌汕镲L渭水,一派野渡無人,一個鄉間不施脂粉的女子。有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但查是安靜的,安靜得好似好萊塢大片中的黑衣人,只是默默地守望。
又一年過去,嬸兒過世,廢園于是成了真正意義上的廢園,再已無人問津,野草葳蕤,狐兔出沒。暮色四合,屋門口竟有些磣人,整個宅子聞不到一絲村莊的氣息,感覺天地塵埃落定,世界一下子靜謐了許多。
絲瓜
秋夜讀書,一直羨慕范村的孩子有事可作,玩得開心。斗草種瓜、撥雪挑菘,“笑歌聲里輕雷動,一夜連枷響到明?!辈幌裎覀儸F在,無所事事,還憂郁得不行。一天到晚,除了與手機為伴,還是與手機為伴。手機成了我們今生的情人?;仡^望去,范村的那些事兒,其實離我們并不遠。
我父親是鄉村教師。當然,那是真正意義上的鄉村。那時候沒樓房沒電沒水泥路,住在土磚屋里,點的柴油燈,大熱天路上的泥灰有腳踝那么深,像磨過的米粉。父親說是教書,很多日子卻是在帶孩子們“支農”,白天幫生產隊薅草、整枝摘頂心,晚上“點燈誘蛾”,那是時代使然。但秋夜,許多害蟲已開始蟄伏了,已是“驚霜寒雀,抱樹無溫;吊月秋蟲,偎闌自熱”的日子,而隊上還是有人眼紅父親工作輕松,硬是勒令父親帶孩子們去田間。父親只好帶孩子們捉秋蟲。
最愛捉的是紡織娘。那是一種體型如豆莢的螽斯科昆蟲,因其鳴叫酷似紡紗聲,又晝夜不息,所以叫“紡織娘”。因冷,也喜躲灶間,村人喚它“灶雞”?!对娊洝氛f“五月斯螽動股,六月莎雞振羽”, 莎雞就是紡織娘?!睹婈懥鲝V要》載“六月后出,飛而振羽,索索作聲。人或畜之樊中”,《爾雅翼》有“今小兒夜亦養之聽其聲”,說的就是小兒們捉蟲玩的事兒。但六月還是夏天,夏蟲不可語冰,紡織娘只有在秋后才能稱為灶雞。這蟲子最喜歡吃絲瓜花,草木森森,斷竹續竹,讓這蟲兒有著充沛斑闌的文氣。畢竟“豆棚瓜架雨如絲”這樣的句子,無籬落氣、林下風便不能作,也作不出。
繞來繞去,其實是想寫絲瓜。
想寫絲瓜之念,久矣。
人間事,浮云野馬,萬物皆可放下,唯縈縈于文章。所恨天資愚鈍,縱然幾十年磨破雙袖,亦未入文章之門。文章文章,有文無章非文章,無文有章亦非文章,況我輩無文無章,安敢稱文章?只能叫碼字。從去冬到今秋,想碼些絲瓜文字,卻好久不得要領,遲遲未敢下筆,。詢于老妻,伊指我鼻子大罵曰,爾何笨哉,笨哉,絲瓜乃家常菜蔬,隱于尋常風景偶露崢嶸,爾何不上下其手、左右開弓、前后出擊,用尋常筆法寫尋常事?如此如此,可得之矣。
絲瓜和苦瓜、蛾眉豆一樣,極好養的。隨便在哪個旮旮旯旯點上一粒,掩口,淋點水,兩天就拱土,再施些肥,便不用管了。有陽光清風提攜,有扎根泥土的底氣,自會藤藤蔓蔓,牽牽繞繞,攀墻走壁,綿綿不絕。它的花期和結實期又很長,從夏初到秋末,跨度差不多兩個季節,實在抗不住寒露風,也要結個“秋瓜坨兒”。農家一年忙上頭,耘田耕地回來,星月鉆了云層,摘條絲瓜,刨了皮,油鹽伺候,滾水里破個雞蛋,三兩下就是一道爽口下飯的好湯。所以我那個村莊遍地絲瓜,家家種絲瓜,不圖別的,圖省事兒。
后來我到長沙,住花橋,釘子戶最多的地方。沿瀏陽河堤,一直到合豐、東山,頽垣殘壁,不知強拆多少戶,于是占不盡荒圯空地種絲瓜,開不完絲瓜花兒香萬家,睡不穏夜半狗叫偷瓜人,忘不了絲瓜又絲瓜。我房東仗著是退伍軍人,堂客又強勢,沿路邊搭架子種一大片。季節里的毎個早晨,都要拎著籃子去摘菜。是一種長過一米的大竹籃,裝得滿,一擔挑了去農貿市場趕六點的尾水,才上市時能賣四五元一斤,后來多了,跌到兩塊,一年下來,也有千把塊錢的收入,只是辛苦得很。賣不動的時侯,房東便找館子挨個問,掌柜的都說他的絲瓜恁嫩,所以很少?;氐摹7晟先丝渌浐?,房東便得寸進尺,郎看哈,喔哩肥的農家肥,冇打藥的。
父母年輕時也愛種絲瓜。那時油水少,一年難得吃回豬油,隊里分上十七八斤棉籽油,一家人要撐滿一年。大多數時炒絲瓜煨絲瓜用棉絮蘸油,往鍋里一摜,清湯寡水,配點姜絲麥醬就算不錯,也還味口大開,一頓飯下來光溜溜的盤光溜溜的碗。絲瓜湯用來淘飯或者泡鍋巴,就像金圣嘆說豆干與花生同嚼,真的有火腿之味。傳說絲瓜入骨,百病不侵,熱天吃解暑袪煩,通絡防風。隔壁的楊妑,齁病纏身,說句話上氣不接下氣。過去說的七十二痰火不死也要去層皮,齁病是其中之一。毌親憐孤恤貧,隔三岔五做碗絲瓜湯,末了在豬油缸子里摳出一坨白森森的豬油。數十年如一日。還真是的,老人去世時身上干干凈凈,一絲氣味也沒有。
那年月對肉的憧憬和向往,隨年歲長大與日俱增。善講故事的父親,為了安慰兒女肚腸,總不忘畫餅充饑望梅止渴。說那薛平貴住寒窯,不小心打破罐,煨豆子散落一地,又無筷子,只得用刷把簽子扎。薛落難不落志,幻想殺敵立功報效國家,自嘲“攻破窯州府,打破罐州城,一槍一個,兩槍兩個”。有朝一日,功成業就,衣錦還鄉,“絲瓜搞肉弄,長沙街不動”。聽到此處,口角的涎液忍不住流了下來。絲瓜搞肉,成為一個時代的記憶。后來實行牲豬派購,賣豬時能得十斤肉票,情況才有所改善。但很多時候有票無錢,肉票又翻身成了有價證劵,可以賣給急需的人。村上人家整酒席,有門路的,會 “開后門” 才能買到肉;沒關系就只能買票,否則蘿卜白菜一鍋燉,讓人閑話。
無意中讀到袁枚所言:炒葷菜,用素油,炒素菜,要用葷油。才明白母親做菜,分明沾染了學問。她炒絲瓜,添勺豬油,絲瓜滑溜。雞蛋卻分開煎,蛋液蓬起,不打散,這樣煎出來的蛋,邊子老,中間嫩。一碟炒絲瓜,讓人舌尖瞬間進入軟硬嫩老滑滯六重境界。套用“湘菜教父” 石蔭祥先生一句話,炒得韭菜便是大師,那么,炒得好絲瓜雞蛋,母親也算是民間高人。
南瓜歌
讀胡竹峰《麻》,最喜開頭幾段:甜是放,辣是激,辛是沖,酸是收,苦是悶,麻是斂。甜讓人愉悅,辣讓人刺激,辛讓人回味,酸讓人生津,苦讓人冷靜,麻則是麻痹。胡君識盡六味,且深諳調鼎之妙,文字如此生動,看來在廚房侵淫也是有些日子的人。這世上,能把廚房收拾得光鮮亮麗,菜蔬做得活色生香,也算歲月不乏精致,是個有趣的靈魂。況且,把甜作為六味之首,深得我心。
于是想起南瓜,想寫南瓜。
吾村人多愛種南瓜,房前屋后,堤坡墳灣,一點地也不讓浪費。這年月,人們不愁吃喝,種南瓜圖的是喜氣,古人說瓜瓞綿綿,便指南瓜。這南瓜放的越久,就越甜越好吃。南瓜之甜,是天然的甜,沒有絲毫添加劑的味道。吾鄉南瓜,又矮又圓,極丑。我那里把矮胖女人比作“矮冬瓜”,其實是指本地南瓜。因為冬瓜是長形的,不可能矮,而南瓜也叫倭瓜,倭為日本。從小就聽老師說,東洋人個子矮。當然,南瓜也有長的。
白石山翁喜畫南瓜,是矮圓的那種,都有款識鈐印。網上搜二,一曰“瓜瓣多且甜,不怪人垂涎”,說的那么動聽美妙;二曰“客來索畫語難通,目既朦朧耳又聾。一瞬未終年七十,種瓜猶作是兒童”,盡得老來稚趣?!稙跖栌洝芬彩牵?/p>
人老屈腰把頭低 樹老焦梢葉兒低
茄子老了一兜兒 倭瓜越老越好吃
再思吾鄉“不吃南瓜又一碗”,字里行間分明讀出憎恨之意,哪里有喜愛?因為吾鄉特別惡窮欺窮,而瓜菜半年糧,指的就是窮人家。其實,“好吃”和“喜歡”是兩碼事,老鼠蝙蝠肉好吃,人們深惡痛絕。言重了,南瓜不至于。胡君便講故事,說某少年聰慧異常,苦于家貧,不得入學,聽聞杭州人丁敬學問了得,想拜其為師。于是背幾個大南瓜,送到丁門。客皆訕笑,丁卻欣然受之。剖瓜熬粥,招待少年,并留館內課讀【鳳按:霜晨雪早,得南瓜粥,青鹽白菜,縮頸抻項啜之,周身俱暖,得無樂乎?】。胡君又說,清炒南瓜絲,是白石小品,而南瓜粥飯,是桐城派老夫子古文。前者嫩后者老,因瓜而異。河南人火氣大,把南瓜切絲涮了吃,老瓜則不行。
于是搜盡篋藏,得童謠二,甚有趣:【一】黃牛臥山,撐把洋傘,妞兒坐地拉拉手,頂了一個綠蓋頭?!径恳粭l青龍,爬上青城,在青城下個大蛋,曬的鮮紅。又得井崗句:紅米飯,南瓜湯,秋茄子,味好香,餐餐吃得精打光。干稻草,軟又黃,金絲被襖蓋身上。不怕北風和大雪,暖暖和和入夢鄉。
網上一歌,有樂府味,乃“三少爺的微笑”所作:辟我南園半弓步,種他南瓜百子黃。瓜葉青青巨掌撐,瓜蔓似藤通幽長。瓜身才綠嫩如球,幾朵瓜花蜜蜂香?;ㄈ飮娤愠旆?,路過青牛默眼亮。一陣風吹雨橫打,瓜花零落蔓絲存。幸有村童扶起坐,蔓絲繞架又纏身。子夜星空輝燦燦,月光灑落瓜壟悠。螢火蟲兒披衣衫,掛小燈籠乘興游。彈指春花秋月去,算此南瓜百日收。個個瓜皮實肚厚,正襟危坐老人頭。我欲扶,它不動,我欲抱,它懶挪。南瓜與我兩相望,忽生憐惜觸手柔。詩經不見南瓜歌,詩腹卻飽瓜子才。閑曬秋風石場上,眼望云白凈塵埃。日久生情不忍食,臥看床頭到如今。偶有蜻蜓飛影過,卻抱立地成佛心。湯以一鍋香氣酣,舌尖甘味且流連。餅以一盤黃金價,王公貴族少嘗鮮。炒盡瓜身得子粒,世間女子競相嗑。試想瓜花炒蛋時,淵明筷子頻頻著。君不見坦腹東籬下,得遇詩人青睞眼,未經風雨減腰圍。君不見磨盤秋日鄉,朝對清霜暮對霞,一彎新月眉頭雪。謂有種時當小隱,謂有食日當中隱,謂有藏屋當大隱。傍瓜自在田園度,偶抱南瓜當作枕。秋風不向云邊問,杯酒還濕衣襟浸。
高手盡在民間矣。為防文獻遺落計,又錄“隨齋主人”一:南瓜生南國,瓜葉何田田。秋至南瓜熟,摘落在鄉間。感兄棠棣情,把酒問青天。月似大南瓜,千里共嬋娟。驅車十五里,爬樓瓜在肩。開門見親弟,淚水糊雙眼。與君歌一曲,權當送離別。月是故鄉明,瓜是你的甜。無需茅臺酒,只要陽春面。義薄北江濱,情重南廣全。小小一只瓜,拳拳兄弟情。感懷難自己,一曲表寸心。
二月河“好容易掙扎著混出個人模樣,偏他娘得了個糖尿病”,他的《瓜飯歌》感念南瓜的恩情,原是題在畫上的:這瓜名叫南瓜,地里頭長,也可搭架。城里頭有高樓有大廈,卻稀見他;多生在僻壤鄉下。秉性愈是年景差愈是長的佳,結得又多又大。舊時代窮人瓜菜半年糧,說的就是他;三年困難瓜菜代,指的還是他。活人無算,功在天下。而今糖尿病肆瘧,他低熱少糖仍是濟人不暇。這是窮人瓜功勛瓜南無活菩薩瓜。時遑論往古來今,地無分北西南東,人不論貴賤窮通,大家皆需要他。
不知二月河先生吃了多少南瓜,但知他年輕時饕餮之徒口無禁忌,積重難返,嘆只嘆他福薄運數窮,享受不了盛名與厚祿。罷罷罷,還是死于那奪命的心衰,因糖尿病所致的心血管疾病。
黃瓜
我朋友圈有個退休領導,喜歡扯虎皮,自以為豆腐潑了架子不倒,到處蹭飯。這人性格又不大好,不僅自己從不主動買單,且飯后總喜歡論人短長。不是酒太薄,就是肴太淡,或者飯不熟。時間久了,漸漸失去朋友:再薄的酒也是錢買的。
還有類人,吃盡大江南北,總愛拿筷子評點江山,什么南方的不如北方的,長江的強過黃河的。說得多了,也不逗人喜歡:畢竟南方的,有南方的存在的理由;黃河的,有黃河的吹捧的粉絲。我的地盤我做主,不需別人繞舌。
于前者,郇廚既擾即盡銜恩是每個人的基本教養,不能嘴巴一抹轉身大罵;于后者,諸方乞食戒行全無,豈不知“豬不食,遺道旁;我食之,充糇糧”之理?
北方人愛拍黃瓜,有嚼勁,喜干炙,既圖簡單方便,也與其性格特征和地域環境有關聯; 南方人愛煨黃瓜,軟爛如泥,且汁水多,一個菜式恨不得做出十種口味來,和江南人的精致生活也很匹配。拍黃瓜不黃,是青瓜;煨黃瓜太黃,是真正的黃瓜。一個長在架上,一個掩在地里的蔓蕪里。一個小麥文化,一個稻作文化,這中間沒有可比性。
所以,吾愛煨黃瓜,也在情理之中。
黃瓜最好和泥鰍同煨。寸斷,先落鍋炒,瓦罐文火。不用任何作料,鮮美無比。瓜鰍入口即化,老少皆宜。這個菜本葷素搭配,此多彼少會影響到口味。梁實秋《雅舍談吃》論排骨蘿卜湯,要做好道理很簡單,多放排骨少加蘿卜少加水,這黃瓜泥鰍湯也一樣,想做好多放泥鰍少加黃瓜少加水。
揚州紅樓宴里有道“翡翠羽衣”,據傳出自紅樓第六十回。這芳官笑著吩咐廚房柳家媳婦,寶二爺晚飯的素菜,“要一樣涼涼的酸酸的東西”“不要擱上香油弄膩了”。此時正值初夏,菜蔬里可供取用的只有初生的嫩黃瓜,按照涼涼酸酸的要求,做出糖醋黃瓜,用魯菜里蓑衣刀法切片,遠看翡翠,近似羽衣,色香味俱佳。
一看就是涼菜,和汪曾祺《家常酒菜》扦瓜皮差不多:
黃瓜【不太老即可】切成寸段,用水果刀從外至內旋成薄條,如帶成卷。剩下帶籽的瓜心不用。醬油、糖、花椒、大料、桂皮、胡椒【破粒】、干紅辣椒【整個】、味精、料酒【不可缺】調勻。將捍好的瓜皮投入料汁,不時以筷子翻動,使瓜皮沾透料汁,腌約一小時,取出瓜皮裝盤。先裝中心,然后以瓜皮面朝外,層層碼好,如一小饅頭,仍以所余料汁自饅頭頂淋下。扦瓜皮極脆,嚼之有聲,諸味均透,仍有瓜香。
白苣黃瓜上市稀,大約是說初上市的時候。這種情況,不止宋朝,清朝也是。李靜山說,“黃瓜初見比人參,小小如簪值數金?!睔鉁匾簧蟻?,遍地都是,便不值錢。即時今天,大棚種植和反季節儲藏技術的如此成熟,黃瓜剛上市,還是賣得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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