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卞之琳詩一首
申乃緒
給修筑飛機場的工人
母親給孩子鋪床總要鋪得平,
哪一個不愛護自家的小鴿兒、小鷹?
我們的飛機也需要平滑的場子,
讓它們息下來舒服,飛出去得勁。
空中來搗亂的是給他空中打回去,
當心頭頂上降下來毒霧與毒雨。
保衛營,我們也要設空中的保衛營,
單保住山河不夠的,還要保天宇。
我們的前方有后方,后方有前方,
強盜把我們土地割成了東一方西一方。
我們正要把一塊一塊拼起來,
先用飛機穿梭子結成一個聯絡網。
我們有兒女在北方,有兄妹在四川,
有親戚在江浙,有朋友在黑龍江,在云南……
空中的路程是短的,捎幾個字去罷:
“你好嗎?我好,大家好。放心吧。干!”
所以你們辛苦了,忙得像螞蟻,
為了保衛的飛機,聯絡的飛機。
凡是會抬起來向上看的眼睛,
都感謝你們翻動的一鏟土一鏟泥。
這首詩的作者卞之琳先生,對于新詩用功很深;他的作品受著很多人的贊賞,雖然有些人嫌它艱深些。二十九年,他出了一部《慰勞信集》,共收新詩二十首,都是贈給參與抗戰的人物的,從蔣委員長起,直到煤窯里的工人。那決不能再說它艱深,可絕不是淺薄庸俗;每一首都勁健有力,富于情思,傳出時代的精神。如果要吟誦抗戰以來的好詩,這個集子是不該遺漏的。現在從其中選出上錄的一首,與讀者諸君共賞。
第一節前兩行是個比喻,把“給孩子鋪床”的母親比喻修筑飛機場的工人。這想頭從二者相同之點“鋪得平”而來。隨隨便便的比喻,無論在詩歌或散文里,都是應該割除的贅疣;必須使印象更加顯明,意義更加豐富,才是有用的不容割除的比喻。這里既說了“母親給孩子鋪床總要鋪得平”,隨即用詢問口氣點明所以“總要鋪得平”,為的是“愛護”孩子。用直陳口氣也未嘗不可以點明,可是限制了讀者考索的自由;詢問口氣卻等待讀者自由考索。“自家的小鴿兒、小鷹”是順著母親的口吻說的。把孩子叫做小動物,“小鴿兒、小鷹”,乃至小貓、小狗,這當兒,母親心里充滿著歡喜;再加上“自家的”三個字,歡喜之外,更透露著驕傲,正如說“我的心肝”、“我家的寶貝”一樣。有了這第二行,把修筑飛機場工人的心情也烘托出來了。他們“愛護”飛機與母親“愛護”孩子沒有兩樣,他們幾乎要把飛機叫做“自家的小鴿兒、小鷹”。這些意思沒有在字句間寫出來,可是吟誦起來自會感覺到。所以這里的比喻是個很好的比喻。——實際上,修筑飛機場的工人的心情不一定如上面所說,不過通過了作者的情感,他們的心情應該如上面所說;至少作者若是工人中間的一個的時候,他的心情一定如上面所說。
第二節說飛機在保衛上的必要,就是常見的標語“無空防即無國防”的意思。但“無空防即無國防”只是一句抽象的斷語,這里卻說得具體,又表達了意志。“空中來搗亂的”是敵人的飛機;“給他空中打回去”,須用我們的飛機;為什么必須“給他空中打回去”?因為他來搗亂會“降下來毒霧與毒雨”——“毒霧”指毒氣,“毒雨”指炸彈與機槍彈,說“霧”與“雨”更傳出他的利害的勢焰,——非“當心”不可。這都是具體的說法。而“空中保衛營”比較“空防”,“單保住山河不夠的,還要保天宇”比較“無空防即無國防”也具體得多。具體說法的好處,在使所說的可感覺,可指認,不僅是一個懸空的意思,因而給與他人的影響來得深切。如說“敵人的飛機”,讀者知道“敵人的飛機”罷了;現在說“空中來搗亂的”,從“搗亂”這個詞兒,誰不聯帶想起幾年來轟炸焚燒的仇恨?又如說“國防”,意思比較懸空,與各人自身仿佛沒甚干系似的;現在點明“山河”與“天宇”,大家放眼望去是美好的山河,抬起頭來是可愛的天宇,自身就生息在其間,自身的子孫也將繁衍在其間,又怎能不竭力保衛它?以上是說這一節的具體說法給與讀者大概有這樣的影響。再試吟誦他的語句。“空中來搗亂的給他空中打回去”,語氣堅決嶄絕。“保衛營,我們也要設空中保衛營”,上面的“保衛營”是個省略語,意即“在地面我們設了許多的保衛營”。或者是“說到保衛營”;省略了,仍可于吟誦的當兒,從上下文的聯貫上體會到這些意思,而調子卻勁健了。下一語重復著“保衛營”,加上“空中”兩字,音節宏大而響亮,宛如聽到激昂的口號。末一行說“不夠”,說“還要”,簡捷了當,毫無游移。以上是說這一節的語調音節,湊合起來,表達出建設空防的堅強意志。
第三節說飛機在聯絡上的必要。為什么需要聯絡?因為目前我們的土地失去了聯絡。于是前兩行說失去了聯絡的情形。“我們的前方有后方”,指許多地方的“敵后”;與敵人對壘的地點明明是前方,可是“敵后”還有我們的政權,我們的部隊,是我們的后方。“后方有前方”,就是通常說的“現代戰爭是立體的”的意思;平靜無事的后方,一會兒拉了警報,來了空襲,高射炮齊發,我機升空迎戰,就成了血肉橫飛的前方。這些意思,包蘊在一十三個字中間,仗著語式的相同,“前方”“后方”的對待,教人自能體會出來。接著吟誦“強盜把我們土地割成了東一方西一方”。不說“敵人”而說“強盜”,是對于敵人更憤恨的指稱,更嚴切的譴責;稱他們為“敵人”,還是平實看待,現在稱他們為“強盜”,簡直是道德的敗類,人類正義的蟊賊了,日本人不是正配受這樣的稱呼嗎?念到“割成了東一方西一方”,不由得引起了版圖破碎的慨嘆,以及今日無所謂前方后方的感覺。但作者的意念并不向消極的慨嘆的方面發展,你看他在第三行便來了積極的表達意志的語句,“我們正要把一塊一塊拼起來”。“一塊一塊拼起來”是“保持領土完整”的具體說法;從“拼”字見出苦心與毅力。第四行用梭子比喻飛機,使飛機的聯絡作用宛然可見,使空中無形的“聯絡網”像屋角的蛛網似的明顯。
第四節還是說飛機在聯絡上的必要,但從“聯絡網”結成了,影響到各地人的心意說,與第三節不同。各地人因有了“聯絡網”,軀體雖仍天涯地角,彼此的心卻聯系得更密切了,彼此的意志也結合得更一致了。前兩行里的“兒女”“兄妹”“親戚”“朋友”,暗示一切人與人的關系;“北方”“四川”“江浙”“黑龍江”“云南”只是隨便舉說(“四川”與“云南”用在行末當然為押韻),但也點明了我國南北東西各地,暗示無地不有。散處在各地的許多人們,仗著“聯絡網”,差不多近在對面了。這個抽象的意思,作者用最習常最具體的事兒表達出來:寄信。說寄信還嫌鄭重,說“捎幾個字去罷”,見得輕便容易,稀松平常。信中的話當然各式各樣,但這里第四行,提煉出各人書信的精華,表示出各人蘊蓄的意志。“你好嗎”是尋常問候,但與下文“我好,大家好”連在一塊,就不僅是尋常問候。“大家好”是說與我在一起的人都好,從此推想,料知你也與我們一樣好;這“你好嗎”雖是詢問形式,實含有你必然也好的意味。所謂“好”自然指身體安健,生活還過得下去;可是不限于此,意志的堅定與工作的努力,也包括在這個“好”字里。既然如此,彼此之間還有什么牽掛呢?彼此心頭還有什么愁苦呢?“放心吧”一句雖只三個字,卻透出了懇切安慰的情意,傳出了鄭重叮嚀的口吻。末了來個單字句“干”!簡捷、干脆、力強,單字勝于多字。彼此號召,彼此勉勵,各就本位,各盡本分,干抗戰的工作,干“把一塊一塊拼起來”的工作,這些意思凝結而成這個“干”字。試想,凡是忠誠的中華兒女,給遠方的人寄起信來,縱使千言萬語,刪繁提要,還不就是第四行這么一行?
飛機在保衛上,在聯絡上,有這樣的必要,停息飛機的場子自屬必要,修筑飛機場的工人的工作自屬可貴可敬,又何況他們有慈母一般的心情。慈母為孩子準備一切,雖是心甘情愿,從他人眼光看來,總不由得說一聲“辛苦”。
第五節作者就從這樣眼光慰勞他們,說“所以你們辛苦了”。“所以”等于說“由于上述的必要”,單說“辛苦”還嫌欠具體,又用終生勤勞的昆蟲來比擬他們,說他們“忙得像螞蟻”,辛苦情況便宛然在目前;修筑飛機場的工作,主要的是翻動泥土,螞蟻的勤勞也大部是翻動泥土,有這一點相同,便不是漫然的比擬(若用蜜蜂來比擬,就差遠了);同時與末一行有了照顧,也可以說“你們翻動一鏟土一鏟泥”由“忙得像螞蟻”引出來的。每翻動一鏟土一鏟泥,其意義深廣到說不盡,所以每一鏟都該受感謝。感謝的主體是“凡是會抬起來向上看的眼睛”,誰不會抬起眼睛來向上看呢?所以就是所有的國人。為什么不說所有的國人而說“凡是會抬起來向上看的眼睛”?向上看是看天空,看天空為了切盼飛機完成保衛與聯絡的任務;這樣說法比較說所有的國人,意義豐富得多,并且描寫了所有的國人。
通常說,詩是精粹的語言。精粹不古里古怪,沒頭沒腦,或是簡省得教人弄不明白。一組語言安排得四平八穩,無可移動,無可增損,表達一個完美的意思。同時在語調音節上,剛好配合著那意思,使它不但在研索時候可以理會到,便在吟誦之際也可以感覺到,這樣才大概近顯精粹。像這一首詩,為了飛機對我們太重要了,故而感謝修筑飛機場的工人,這是意思;可是,僅此而止,意思便沒有肌肉,沒有血脈,只有個骨骼。把修筑飛機場的工人比做慈母,比做螞蟻,以見他們的心情,他們的勤勞;把需要“空中保衛營”和“聯絡網”的意愿具體地表達出,以見飛機對我們的重要;把“向上看的眼睛”代替每一個人,以見感謝出于各人的真誠,各人的意愿:這樣,意思的骨骼上便生了肌肉。節與節之間雖少用連接詞來聯貫(只第五節關頭的“所以”是個連接詞),而各節次序井然;每一節的四行又互相凝集,彼此照應(如第一節前兩行先說個比喻,后兩行說給飛機修筑“平滑的場子”,那心情就不言而喻;又如第五節第一行說“忙得像螞蟻”引出末一行的“翻動一鏟土一鏟泥”,使他見得非常自然,非常妥帖)。這就是血脈貫通,使意思達到了完美的境界。關于語調音節,前面說過了不重說,這里說它的用韻。這首詩逐節押韻,每節唯第三行不押韻,這種格式是舊體詩常用的。逐節押韻,明白表示意思的轉移,段落的起訖。每節第一行用韻為的喚起那個韻,第二行自得承應那個韻;第三行是奇數語,我國多數詩歌風謠的形式,奇數語常不押韻,這出于吟誦歌唱之自然。詩中用韻很好,有可以提出來說的。第一節前兩行押平聲的“平”字“鷹”字,字音明朗輕快,正配合著慈母給孩子鋪床的情景。第四行押去聲的“勁”字,字音挺拔有力,又傳達出飛機起飛的那種氣勢。第四節末一行押G聲母的“干”字,凡G聲母的字,念起來往往引起克服艱難,努力奪勝的感覺,如“革命”的“革”,“格斗”的“格”,“改造”的“改”,“干涉”的“干”,“剛強”的“剛”,“勇敢”的“敢”,“堅固”的“固”,“耿耿”的“耿”。試吟誦“你好嗎?我好,大家好。放心吧”。已覺得生當這個大時代,大家為了意志堅定,認識明白,故而心安理得,一無牽掛與愁苦。緊接著吟誦這個“干”字,不更將精神發皇,有躍躍欲起的感覺嗎?這是用韻與情調切合的效果。
(原載《國文雜志》第1卷第4、5期,194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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