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演論導言》講解
柏寒
(甲)解題
這是嚴復翻譯的《天演論》那一部書的第一篇文字。嚴氏翻譯《天演論》,對于當時思想界發(fā)生的影響頗大。當時一般知識分子的口頭禪所謂“優(yōu)勝劣敗”“弱肉強食”等等都是從《天演論》而來。《天演論》現(xiàn)今的譯名,就是《進化論》。不待說,這種學說曾給予我國數(shù)千年來“天不變道亦不變”“天運循環(huán)”以及“今不如古”等傳統(tǒng)觀念以極大的打擊,因為它用科學上的真憑實據指明世界并不是一成不變的,也不是愈趨愈下的,無論在自然界,在人類社會,都是經常地在變動,并且主要地是向前進,而不是向后退,或在原地方兜圈子。這個觀念對于我數(shù)千年沉滯不進的社會是一劑有力的起死回生圣藥。“辛亥革命”之所以能夠推翻數(shù)千年君主專制的局面,開辟民主共和的門戶,固然有種種的原因,而在社會意識方面,不能不說《天演論》的輸入有相當?shù)挠绊憽?/p>
《天演論》的著者赫胥黎(Thomas Henry Huxley)為十九世紀的自然科學家,是英國人,他的著作是根據另一個英國人達爾文的學說而加以闡揚的。達爾文是生物學家,對于生物進化學說有很大的貢獻,發(fā)現(xiàn)自然淘汰的規(guī)律,認生物進化是漸變的。這種進化的理論認定物種是自然界發(fā)展過程中逐漸產生的,不是上帝創(chuàng)造的,這對于保守的宗教家打擊很大,而對科學上的功勞不小。但若將進化論的觀念,普遍應用起來,不免將帝國主義壓迫弱小民族之弱肉強食行為也看作適合自然淘汰公律之合理行為,如希特勒等倡為人種優(yōu)劣說以作侵略理由便是。原來弱肉強食的公律雖是千真萬確,但團結互助也是生物進化的一個要素,而且人類是能超越一般動物的本能生活,運用自己的頭腦來增進整個人類的幸福的,在人類社會的范圍內雖然不是帶有弱肉強食的現(xiàn)象,但決不會容許弱肉強食的公律永遠支配著,而是要充分發(fā)揚人類仁愛互助的天性,來建設理想的美滿社會的。這一點是一般生物進化公律不適用于人類之處。
當時英國的經濟學界所盛行的馬爾薩斯的人口論,正是反映了這種進化論。馬氏說人口是按照幾個級數(shù)(等比)增加,食物是按算術級數(shù)(等差)增加,到了人口過剩,只有相對的人口過剩,所謂相對的人口過剩,乃是資本主義的生產造成的失業(yè)現(xiàn)象,并不是由于食物太少,而是失業(yè)貧困的大眾沒有取得食物的機會。但當時不但天演論采用馬氏學說,而且天演論派學者竟有以淘汰弱者為理由,反對救濟貧困的。由此可見天演論缺點的一斑。
天演論雖然有缺點,但在學術界始終有其崇高的地位。它應用在人類社會方面雖然不夠完密,但“進化”的根本觀念不會錯的,今日最進步的社會科學,雖早已確立社會進化的特殊規(guī)律,但“進化”這個根本觀念仍然是接受了天演論這個學說的啟示。天演論本身也是向前發(fā)展的,現(xiàn)代所知道的自然界進化公律,比達爾文時代當然更完密了。可是根本規(guī)律是沒有修改的。那種已經確立,顛撲不破的理論,曾確指人類是由下等動物進化而來的,這種說法,我們決不能認為侮辱了祖先,隨便將其推翻。
進化是宇宙的公律。不但人類,不但生物,就是無生物,就是地球、太陽系,一切星辰,都是在進化過程中的。關于這,我們得參考各部分的科學,尤其重要的是地質、生物、社會諸科。
《天演論》譯者嚴復,字又陵,一字幾道,福建侯官縣人,曾在英國學海軍,回國后雖然沒有在海軍界建功,但對譯述事業(yè)盡力很多,所譯的書有《天演論》、《原富》(即《國富論》)、《群己權界論》、《穆勒名學》、《決意》、《群學肄言》等。嚴氏可說是滿清末年最能夠有系統(tǒng)地介紹西洋文化的。他所用的文字非常古奧,現(xiàn)在看起來,似乎太不大眾化,以致讀者不能廣泛,影響不能擴大,可是在當時,只有這種古雅的文字,才能使一般知識分子,尤其是在學術界有地位的知識分子高興閱讀。
嚴氏自稱翻譯須兼?zhèn)淙齻€條件:(一)信,(二)達,(三)雅。信就是對原作忠實。達就是使用明白曉暢的文字,使讀者容易了解。雅就是使文字優(yōu)美可誦,而他之所謂雅就是周秦諸子的古文體。本來翻譯文字必備這三個條件,在原則上是絲毫不錯的,不過像嚴復的譯作,不但“古雅”不足以作我們的榜樣,就是他的“信”與“達”的兩點也不足取法的,因為嚴氏的譯作,并不是按照原文逐句翻譯,而是先將原文一段的意思融會貫通于自己的心中,再將它用自己的文字寫出來,這在嚴氏叫作“達”,這是由于他認為中西文字相隔太遠,沒有逐句翻譯的可能,只有重新寫過的一個辦法了。這樣一來,便是理解原文比較透徹的像嚴氏這樣的人,也不免遺漏了或弄錯了原作的意思,對“信”字不能完全做到。而所謂“達”者便也跟著失去了正確性。這種方式即所謂“意譯”,如學力不如嚴氏者采用起來,毛病必然更大。所以近年來大家都反對這種譯作方式。為了做到“信”“達”“雅”三點,我們的譯作應當采用直譯的方法,但又不逐字死譯,最好以一句做單位,將原作的意思改用流暢的國語毫無遺漏地寫出來(我們所謂雅,不過是漂亮的普通話,加以洗煉)。
(乙)正文講解
赫胥黎獨處一室之中,在英倫之南,背山而面野,檻處諸景,歷歷如在幾下,乃懸想二千年前,當羅馬大將愷撒未到時,此間有何景物。
羅馬大將愷撒(Gaius Julius Caesar)生于公歷紀元前一百年,卒于前四四年,不僅是名將,而且是有名政治家,屬平民黨,曾參加三頭政治,曾征伐高盧,二次渡萊茵河討伐日耳曼族,更渡海征服不列顛之一部。
縣,即懸字。“赫胥黎懸想二千年前此間有何景物”是句中主要成分,其余是附加成分。一句話有了主要成分,大意才能表現(xiàn)出來,但須有附加成分,才能把意思完全表示明白,或表現(xiàn)得更具體。如“二千年前”下插入“當羅馬大將愷撒未到時”,就更明白,更具體。至于“獨處——幾下”一段文字附加上去,便使“此間”兩個字的意義格外明白,這段文字照近來的新式語法,大概可寫成“在英倫南面的一間背山面野的窗外景物清清楚楚地好像就在寫字樓下面一般的歷子里孤零零地坐著”,這就是按照國語方法“修飾語必在被修飾語前面”的規(guī)則來寫的,但從嚴復這篇譯文來看,被修飾語“一室”反在“在英倫——幾下”那一串修飾語之前,可見中國語法原來也有將修飾語放在后面的例子,凡修飾語過于冗長的,必須采用這個形式,寫來方才明白曉暢。
計惟有天造草昧,人功未施,其藉征人境者,不過幾處荒墳,散見坡陀起伏間,而灌木叢林,蒙茸山麓,未經刪治如今日者,則無疑也。
計:料想。天造草昧:原始的自然狀態(tài)。藉:憑借或根據。征:證明。人境:人類住居的區(qū)域——陶淵明詩:“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坡陀:地勢不平。蒙茸:草亂生。其,代名詞,所代之字是上句中最末的“景物”兩字。“其……”“而……”兩分句,解釋“人功未施”。
怒生之草,交加之藤,勢如爭長相雄,各據一抔壤土,夏畏日爭,冬與嚴霜爭,四時之內,飄風怒吹,或西發(fā)西洋,或東起北海,旁午交錯,無時而息——上有鳥獸之踐啄,下有蟻蝝之嚙傷,憔悴孤虛,旋生旋滅,菀枯頃刻,莫可究詳。
一抔土壤,一小部分泥土。——《史記·張釋之傳》有“假令憑民取長陵一抔土”的話,一抔土即一握的泥土,極言其少。畏日,酷烈的陽光。——《左傳》上有“復日可畏”的話,飄風,暴起之風。西洋,大西洋,在英倫之西。北海,在英倫之北。旁午,縱橫交錯。蝝:沒有生翅的蝗,讀如沿。孤虛,引伸為虧缺之意,語見《后漢書·方術傳》。菀:茂盛,讀如宛。自“怒生”至“究詳”,是一個復句,句主是“草”和“藤”。“四時”至“而息”句,是插入的修飾句,以“飄風”為句主,“怒吹”的賓語即“草”和“藤”,因與上文聯(lián)系,故省略。“上有鳥獸”一排句,也是插入的修飾句。有這些插句,然后“憔悴孤虛”的話不空洞。
是離離者亦各盡天能,以自存種族而已。數(shù)畝之內,戰(zhàn)事熾然,強者后亡,弱者先絕,年年歲歲,偏有留遺,未知始自何年,更不知止于何代。
“是離離者”指上面說的“草”和“藤”,《詩經》有“彼黍離離”句。天能,即本能。即強字。戰(zhàn)事是譬喻之詞,生物的生存競爭,凡能戰(zhàn)勝“畏日”“嚴霜”“飄風”“鳥獸”“蟻蝝”……等侵略者,便適應環(huán)境可以繼續(xù)生存下去。前面“計”出之意直貫到這句。
茍人事不施于其間,則莽莽榛榛,長此互相吞并,混逐蔓延而已,而詰之者誰耶?
這句和上面“人功未施”句相對應。這句就現(xiàn)時說,事實上是人已施,所以說假定人事不施。莽莽榛榛,指自然生長的草木,這和“離離”一樣,是以形容詞代替名詞。吞并,指不適應環(huán)境的生物逐漸消滅,其地盤逐漸被適應環(huán)境的生物用以發(fā)展。“詰之者誰”即無人過問之意。
英之南野,黃芩之種為多,此自未有記載以前,革衣石斧之民所采擷踐踏者,茲之所見,其苗裔耳。邃古之前,坤樞未轉,英倫諸島,乃屬冰天雪地之區(qū),此物能寒,法當較今尤茂。
“未有記載以前”即“史前”的意思。革衣石斧之民,指石器時代的人類,譯者措詞務求整齊便于誦讀,所以稱為“革衣石斧之民”。——這也就是所謂“古文義法”。采,即原來的“掠”字,“爪”就是“手”的象形。擷,也是采。采擷、踐踏,都是同義重迭的復音詞。古文中用復音詞,是為了使意義明了,或加重詞氣,而造成顯明獨立的音節(jié)。苗裔:后代子孫。“茲之所見”即“茲所見”的意思,“之”是配合音節(jié)的“形式字”。(形式字,據劉半農《中國文法通論》)邃古,即遙遠的古代。坤樞,即地軸。此物指黃芩。能寒,即耐寒,能耐聲音相近,意義也相通。法即“理”,“法當——”等于“理當——”,這“法”是“法則”的意思。此段意要參看地質學及人類進化史才能完全明白,因為所講的年代比普通歷史的古代要古得多。
此區(qū)區(qū)一小草耳,若跡其祖始,遠及洪荒,則三古以還年代方之,猶瀼渴之水,比諸大江,不啻小支而已。
“此”代名詞,指黃芩,為句主。跡:名詞作動詞用,即追尋蹤跡的意思。洪荒,指史前,文化未開辟時期說的。三古,即上古、中古、近古,是指有史以來年代說的。以還,與“以來”同。方,比較。瀼讀如朗,山間之流,凡通江者,四川人稱之為瀼(見陸游《入蜀記》),又楚越方言,稱水之反流者為渴,瀼渴之水,是說小小的河流。比諸,比之于,諸是“之于”合成的拼音字,古文中音節(jié)須和緩處寫“之于”,須急促處寫“諸”。不啻:無異于。這句話是拿比較具體的空間大小之差別作譬喻,來說明時間上的大小差別。
故事有決無可疑者,則天道變化,不主故是已。
上面曾就一般植物說明其在長期的斗爭過程中逐漸發(fā)生變化,又舉黃芩為例。于是本句作一簡明的結論:“天道變化,不主故常。”故,舊;常,不變;故常,即仍舊和不變的意思。作者用“故常”二字,是行文時使語匯有變化,同時又能配奇偶,調平仄。將“事有決無可疑者”放在前面,使語勢加重。
特自皇古迄今,為變蓋漸。
特,獨,但音相近,義相同。皇古:遠古。迄:到。為變,是說變化的過程。“為”及“蓋”這是附加到“變漸”兩字上使變成四字句的,可說是“準形式字”。“蓋”字多用在推斷語的上面。屬此句式的例子如“為利蓋薄”、“為用蓋多”、“為益蓋鮮”等。
淺人不察,遂有天地不變之言。
淺人:見識短淺的人,和這相似的有高人、雅人等。對淺人而言可以說深人(例如“深人自無淺語”),對雅人而言可以說俗人,但對高人而言不能寫低人,這完全是習慣。又如習慣上說“畏日”、“畏友”,但沒有說畏虎(可畏之虎)的。語言文字的學習須注意習慣,常有在方法上通順而習慣上無先例者,仍然只算不通。
實則今茲所見,乃自不可窮詰之變動而來。京垓年歲之中,每每員與,正不知幾移幾,而成此最后之奇。且繼今以往,陵谷變遷,又屬可知之事。此地學不刊之論也。
不可窮詰,指變動過程之長及次數(shù)之多而言。京垓,千萬;垓:萬萬。每每,即昏昏(見《莊子·胠篋》譯文),引伸為不知不覺之意。員與,即地球;不寫地球而寫員興,是嚴氏力求古雅處,陵谷變遷,指地層的變動,《詩經》:“高岸為谷,深谷為陵。”地學:地質學。不刊:不可改削。上面曾說生物的進化,這里則說地球的進化。長沙諺語云:“丁子灣的麻石,五百年漲一寸。”話雖不合事實,原則上都和地質學的理論相像。如桂林的巖石都系水成巖,學者指出古代此地乃是海洋,后來逐漸變?yōu)殛懙亍!按说貙W”句總括以上數(shù)句,標點時將它和它們合成一句亦可,國文句法多有可分可合像這樣的。
假其驚怖斯言,則索證正不在遠。試問立足處所;掘地深逾尋丈,將逢蜃灰。以是蜃灰,知其地之古必為海。蓋蜃灰為物,乃蠃蚌脫殼積疊而成,若用顯鏡察之,其掩旋尚多完具者,使是地不前為海,此恒河沙數(shù)蠃蚌者,胡從來乎?滄海飏塵,非誕說矣。
假其云云,是假定淺人驚怖此言。所舉例證,是在英倫地方掘地,故可發(fā)見蜃灰。蜃,蛤類的總稱。蠃即螺。掩旋,指螺蚌殼上的紋狀。恒河是印度的大河,佛書上形容多數(shù),常用“恒河沙數(shù)”一語。八尺曰尋,尋丈,猶如說“丈把”、“一丈左右”,與“京垓”同為概數(shù)的形容詞。以是蜃灰之“是”不是屬于“以”的賓格代名詞,是指定蜃灰的區(qū)別形容詞,“以”字的賓語(對象詞)是“是蜃灰”三字。胡與何同義,音亦相近,照江南昔讀則完全相同。古醫(yī)中同音字多通用,可見文字原以代表聲音為主要作用,此點讀書時應留意。滄海飏塵,即滄海桑田的意思——葛洪《神仙傳》“麻姑云:‘接待以來,已見東海三為桑田,向到蓬萊,又水淺于往日,豈將復陵陸乎?’王遠嘆曰:‘圣人皆言海中行復飆塵也。’”
且地學之家,歷驗各種殭石,知動植庶品,率皆遞有變遷。特為變至微,其遷極漸。即假吾人彭聃之壽,而亦由暫觀久,潛移勿知。是猶蟪蛄不識春秋,朝菌不知晦朔。遽以不變名之,真瞽說也。
殭石,今譯化石。地質學家掘出各種化石,發(fā)現(xiàn)古生物殘骸的遺跡,供給了古生物學家以研究資料。庶品:眾物。遞有變遷:地層較淺的生物遺骸,即與現(xiàn)有生物相同,稍深則稍不同,愈深則愈不同。較淺的地層有人類化石,稍深就沒有,更深則普通的高等生物也沒有。又較深地層中,常有與現(xiàn)代生物大異的生物殘骸,可知其是古生物之被淘汰者。
彭聃,彭祖與老聃,是古代傳說中的長壽人。蟪蛄,蟬之類;蟪蛄不識春秋,因其沒有一年的壽命;朝菌不知晦朔,因其沒有一月的壽命,此譬喻見《莊子》。瞽說,與口語“瞎說”同。按研究生物進化,一面固須考察地面上現(xiàn)有生物的生活,一面尤須以化石的考察為佐證。為變之漸有兩方面,一方面從生物的種類差別去比較,知不同種生物之間有若干中間種聯(lián)系著,一方面從地層的形成時間(如測定泥沙沉淀一年有多厚)去推算,知道一種巖層的形成與變動,動輒需十萬年百萬年不等,因而各巖層化石所代表的生物,其時代差別也是那么大的。
故知不變一言,決非天運;而悠久成物之理,轉在變動不居之中。是當前之所見,經二十年三十年而革焉可也,更二萬年三萬年而革焉亦可也。特據前事,推將來,為變方長,未知所極而已。
天運,指自然運行的狀況。悠久成物一語,見《中庸》,但《中庸》作者沒有知道悠久成物過程中物本身要變化的。變動不居:變動不定。革:變。一切均變,所謂世間無不散的筵席,即是此理,這是哲理中一重要之點。
雖然,天運變矣,而有不變者行乎其中。不變惟何?是名天演。
不變,指確定不移的客觀真理。天演或進化論是確定不移的客觀真理,故稱為不變。文章至此,方才提出天演的名詞,以前的話只是為說明天演一語的準備。
以天演為體,而其用有二:曰物競,曰天擇。此萬物莫不然,而于有生之類為尤著。
體,用,是彼此相對待的兩個理學名詞,即原理與事實或本質與現(xiàn)象的對待。物競,即生存競爭,亦即為生存而斗爭。天擇,即自然淘汰,淘汰本來就是選擇。莫不然:無不如此。有生之類:生物。
物競者,物爭自存也。以一物與物物爭,或存或亡,而其效則歸于天擇。
以一物與物物爭:甲物與乙物爭,同時與丙物爭,與丁物爭,等等。這個爭是和環(huán)境爭,并且爭著適應環(huán)境。效:成果。物競的事實,即物本身的變化,如螺、蚌生著硬殼以保護其軟弱的身軀;昆蟲生著保護色以預防危險;動物在水中用鰓呼吸,一到陸上生活,則鰓變?yōu)榉危蝗祟愖嫦纫蚝脛趧樱爸優(yōu)槭郑X部也跟著發(fā)達。
天擇者,物爭焉而獨存,則其存也必有其所以存,必其所得于天之分,自致一已之能,與其所遭值之時與地,及凡周身以外之物力,有其相謀相劑者焉,夫而后獨免于亡,而足以自立也;而自其效觀之,若是物特為天之所厚,而擇焉以存也者,夫是之謂天擇。
這一長句,因為太復雜,所以首尾都提出“天擇”字,使讀者容易明白。“所以存”之“以”當“因”字解,“所以存”猶如說“存在之原因”或“為什么存在”,類似的用法如“所以然”即“為什么如此”之意;“彼所以不滿者……”即“他不滿意的原因是……”這“所以”與動詞合成名詞性短語或子句,不能與口語中當“因此”解的“所以”相混,后者是連詞,表示句與句間之關系的。“必其所得”至“相謀相劑者焉”是修飾用的插句,其作用是解釋“必有其所以存”一語。所得于天之分,指天稟與天賦。致一己之能:發(fā)展自己的本能。相謀:相適合。若:似。“夫而后”“夫是之謂”兩“夫”字在意義上可省略的,加上它,則語勢較重,“夫”字可謂特指助詞,所指是上文的話。“爭焉”“擇焉”及“存也”中的“焉”字、“也”字,一面幫助音節(jié),加強語勢,一面又表示動詞的情態(tài)。“焉”表示動作的進行,“也”表示動作的確定。這句說明:自然淘汰,就是本身發(fā)展和環(huán)境相適應的生物。能避免滅亡,不適應則不能,從結果上看,好像是自然界加了一番選擇一樣。
天擇者擇于自然,雖擇而莫之擇,猶物競之無所爭,而實天下之至爭也。
莫之擇,就是沒有人選擇它。“之”,代名詞,“擇”字的賓位。古文通例,否定詞下之賓位代名詞,倒置于動詞之前。“莫”是否定詞故不說“莫擇之”而說“莫之擇”。同類之例如“莫之知也”“未之聞也”“不吾欺也”“則吾未之敢信”等。擇于自然:“被自然選擇”的意思,用“于”字于動詞與名詞之間以表示被動,其他例子有“勞力者治于人”、“東敗于齊,長子死焉”等。這句話說物競、天擇兩名詞的真意義,以免讀者誤會。物競是“物打架”,天擇是“上帝擇種”。
斯賓塞爾曰:“天擇者存其最宜者也。”
再引斯賓塞爾的話為佐語,使解釋愈明,斯賓塞爾(Herbert Spencer)是英國哲學家,生于一八二○年,卒于一九○三年,也是闡揚天演論者。最宜,就是最能適應環(huán)境。
夫物既爭存矣,而天又從其爭之后而擇之,一爭一擇,而變化之事出矣。
這說明物競與天擇是一件事的兩方面。
(丙)篇章結構的解說
大凡讀書,有兩個方式:一個是首先略讀一遍,明白其大意,然后一部分一部分地深究;一個是首先逐句逐段看清楚,然后通觀全篇大意。我以為兩個方式原不是對立的,閱讀能力較強者可采用前一方式,較弱者便當采用后一方式,因為對于文字的意義至少要有初步的了解,略讀才有意義,否則寧首先求字句的了解,而后統(tǒng)觀全文旨趣。又,閱讀整部書籍時,可以采取前一方式,因讀者如對該書文字沒有初步的了解,就根本不應開始閱讀。凡須從字句入手的,以閱讀較短文字為宜,學校選文,大致都屬于這一類。不過要徹底談到深究,當然在進行后一方式的閱讀之后,仍然可照前一方式來做,例如本篇——《天演論導言》——大意明了之后,還可以逐段研討其內容與形式:內容方面,可參看《天演論》全書及其他談生物進化的書以及論宇宙進化人類社會進化的書,尤其是達爾文《物種原始》(中華書局有馬君武譯本)論物競天擇極詳,舉例證很多,可以翻閱。形式方面,就是文字、文法、修辭,乃是嚴氏文章風格的研究,可參考楊樹達《詞詮》、陳望道《修辭學發(fā)凡》等書。
我們如沒有時間,對于進一步的深究就可從緩,但是第二方式的第一步驟,則統(tǒng)讀全文,明白其大意和結構,卻是必作的工作。現(xiàn)在我們來把整篇文字重讀一遍吧。
“赫胥黎獨處一室之中……不主故常是已”這里告一段落,這一段的大意是由赫氏懸想種種,證明天道無常。“特自皇古迄今……未知所極而已”這里又告一段落,這一段的大意是舉出漸變的實據來駁斥淺人的不變之論。“雖然,天運變矣……而變化之事出矣”這是最后一段,大意是說明天演的兩個法則:物競,天擇。合三段文字看來,總意是說自然界不斷變化,而變化是從物競與天擇來的,這就是天演。
讀書的過程,應當是從一句一句的意思而把握全段的意思,再綜合各段的意思而把握全章或全篇的意思,讀過以后,要回想一下,能用簡單的語句說明大意,方算有點心得。作文的過程則是倒轉來的,首先確定全篇的大意,然后分劃段落(或章節(jié)),把各段的大意想清楚。寫的時候,就每個段落的意思又分劃層次,先說什么,后說什么。這可說是一個展開的過程。我們不妨就《天演論導言》來談談作文,因為這個展開的過程,無論文言白話,中文西文,都是一樣的。
初學作文,最苦是沒話說,因為沒有把握到展開的手腕,從前的人叫這種現(xiàn)象為不能生發(fā)。所謂生發(fā)或展開,就是分析,把一句話分開作幾句講——請不要誤解這個分開是割裂意思的統(tǒng)一,決不是的,這個分開只是詳細說明,反復解釋而已。比方嚴氏此文,第一段總意只是“天道變化,不主故常”一句話,但要詳細說,便可以舉事實來講,于是懸想古代如何如何,說出很多話來。這又分為幾層。首先大致說說人功未施之狀;其次說到草本植物的一般狀況;最后又單取黃芩一物來說。這樣,越說越具體,意思就越明白。第二段駁斥不變之說,分前后中三部分:前一部分就地學理論上說;中一部分則列舉例證,這又分為兩層:先以掘地為證,次以地學家歷驗化石為證;后一部分:“故知不變一言……”申述變化之理,作一結束。第三段也分三部分:第一部分總說天演之體用;第二部分分途解釋物競天擇;第三部分再加總說作結——第一部分的總說僅提出物競天擇兩個名詞,第三部分則說明兩者的聯(lián)系。由此看來,寫作論文,要能展開題旨,有種種方法,而最重要的是多舉例證,以事實說明理論;其次是舉出反面理論,加以駁辯。本篇就全文說,是先舉事實,后談理論;就第一二兩段說,又都是列舉事實以證明各段中理論的部分。中段駁辯反面的言論,插在前后兩段正面說明文之間,使文字更有力。就每個句子說,其中有須要加以詳細說明的地方,又能夠隨時生發(fā),插入修飾或解釋的文句,這在前面“正文講解”中已經指出一些例子。
要使文字生動有力,須借用一點文學寫作上的方法,即帶點形象化的意味。比方本篇開始,講赫胥黎懸想古代景物,把他的房子描寫幾句,使讀者仿佛看見赫胥懸想的狀態(tài);又就景物而言,荒墳灌木,宛然在目,藤草爭雄,生氣勃勃,都是形象化。不過在舉例證時,形象化是容易辦到的,問題在抽象理論文句的形象化,這只有使用譬喻,如嚴文中“瀼渴之水比諸大江”、“蟪蛄不知春秋……”便是。
以上是借嚴文來說明作文方法,并不是提倡嚴氏文體。并且天演論造意者系赫胥黎,則文章的優(yōu)美并不成于嚴氏一人之手,赫氏所占的成分居多。假使這篇文章用口語翻譯出來,必然更生動。陳柱尊氏在他所編的《中國散文史》中說“此文殆與明清間之善為古文者無異,而其涵理則一新,故譽之者以為可以自成一子,蓋亦無其愧焉”。筆者以為嚴氏以古文寫科學新理,使古文別具特殊風格,在古文立場上誠然可以稱譽;然而嚴氏的文章不過是譯作,并不是自創(chuàng)學說,將它與佛書佳譯后先輝映則可以,若說自成一子,則未免“言之過當”了吧。
(原載《國文雜志》第1卷第1期,194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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