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目的,卻有情緒;黃昏中,我沿著硬化的鄉村小路緩緩前行。
因為有杜鵑在不遠處的松樹林外灌木叢中呼喚。而灌木叢外便是筷子長短的稻苗正在欣欣然生長在,在濕潤的細雨中正生機勃勃地綠著。
高山上難得有這樣的水草豐茂的狹窄的天地,這樣修長如綠帶的水田倒映著遠處山峰的剪影,加上山勢的逶迤,總能夠在水田的清涼中感受到山居之甜美。
瞧!近處灌木林、野茶樹蔥蘢中怯怯地伸出嫩黃的葉尖;跨過青石板連通的一條山溪,轉過一個山頭,眼前又是松竹婆娑,這里出產的竹菌是一大特點,金黃花收束花朵的頁面,一切都是那樣的安逸,所以走在這樣的鄉村小路上到也神似閑庭漫步了。小路前面,在村舍不遠處,幾只歸巢的山雞正意猶未盡地蠻橫地霸占著水泥路面,竟然旁若無人般——孩子們已經散去,其時間不過午后的四點來鐘而已。盡管傍晚尚早,可是杜鵑“曖昧“的呼喚卻是來得恰如其分,你聽,杜鵑在灌木從中開始了呼喚,這聲音凄切、殷勤,總帶著一種鮮明的情緒——換句話說,總讓詩人們引起共鳴的和聲——我置身其間,想不多愁善感都不成。可不……
杜鵑……這是一只被川人更神圣化的“鳥”;而且早已錄音在蜀水的血脈中,烙印在巴山骨骼中。也許血脈中有巴人的鹽,也許骨骼中有巴人的鈣。前者是一種力量,后者是一種精神。不然,為何詩人總是那樣情難禁呢?詩仙李白在蜀地說“又聞子規啼夜月,愁空山,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詩圣在巴東說“杜鵑暮春至,哀哀叫其間。我見常再拜,重是古帝魂。”“古帝魂”正是杜甫關注的精髓。他總是念念不忘,即使在三峽腹地的云安,也因此而多愁善感起來,他說“君看禽鳥情,猶解事杜鵑”。
在三峽云安,他不僅直接以《杜鵑》為題寫詩詠懷,更新書《子規》說,“峽里云安縣,江樓翼瓦齊。兩邊山木合,終日子規啼。眇眇春風見,蕭蕭夜色凄。客愁那聽此……”這是一只什么鳥?自然在杜甫沒有抵達三峽的時候,這只鳥成為他糾結耿懷的神奇的鳥,有著至高的精神追求;但是當他親臨三峽,而且真實感受大山大水之后,更在意哺育他心底的一只也只屬于他的神鳥。這一回不是杜鵑,而是“沙鷗”了;可惜后來人更少有獨到見解,以為杜甫心底只住著“杜鵑”……
我曾經寫有一文《杜甫這只鳥,天地一沙鷗》中,這樣論述杜甫與杜鵑的關系。我寫道——
在藝術人格化的“沙鷗”之前,杜甫其實更關注的兩只鳥——杜鵑與孤雁單說杜鵑鳥。在成都杜甫草堂,他撰寫了《拜杜鵑》,到了三峽的云安古鎮更是十分殷切的寫了《杜鵑》和《子規》兩首詩歌。因為云安乃三峽劉星出生和居住地,所以,對杜鵑和子規十分親切,自然就熟悉杜甫的這些“鳥詩”。
拜杜鵑,非真杜鵑鳥也,傳說古蜀國教民農桑的望帝、治水興蜀的叢帝。望帝被尊為農神、叢帝被尊為水神。而杜宇化鵑、布谷催春的神奇傳說成為巴蜀地感人至深的人文符號。望帝晚年禪位于開明,退隱青城山,魂化杜鵑,留下“杜鵑啼血”的美麗傳說和“德垂揖讓”的千古佳話。二帝為“天府之國”的建立奠定了堅實的基礎,被譽為開“天府之師”。所以二帝之遺愛民風,為歷代后人所尊祀。有“清明拜杜鵑、端午祭屈原”之說,蜀人聞杜鵑而思望帝。于是,杜鵑鳥開始在杜甫的心田飛翔。之后,萬里船,蕩三峽,觀三河床之迥異,登河床臨水碼頭,這杜鵑鳥語再一次觸動了杜甫的琴弦。所以,他到三峽的云安之后,接連書寫了兩首詩《杜鵑》和《子規》。
前者詩歌曰:“圣賢古法則,付與后世傳。君看禽鳥情,猶解事杜鵑。”后者詩歌曰:“峽里云安縣,江樓翼瓦齊。兩邊山木合,終日子規啼。”著名的仇兆鰲在注釋此詩時講了一個故事。宋孝宗時有蜀士新選縣令,帝問以蜀中風景,縣令對云:“兩邊山木合,終日子規啼。”孝宗大稱賞。足見這詩句的流傳度和影響力了。如果說山木是形勝之壯美,那么子規啼則是蜀國三峽的聲音之悅。
子規,就是杜鵑鳥。這只鳥,和詩魂化為一體,本地有報刊名字就是取自“杜鵑”,而三峽劉星有數十篇詩文均首發于這個叫做《杜鵑》的文學小報;并且滋養著我應該書寫的文化、精神內涵。
……
正是因為這個緣故,在重慶,在三峽,在云陽張飛廟旁專門為此建筑了一間簡陋至極卻味道無窮的“杜鵑亭”。倘若在“杜鵑亭”里合上線裝書,關掉手機,聽林中杜鵑,仰山間明月,賞江山風情,眺江城夜景想必更是別有一番情趣的!
說起杜鵑亭,正是建筑在長江南岸鳳凰山麓山腳巨石之上的。在張飛廟還沒有整體搬遷之前的舊址上的“杜鵑亭”又叫得月亭。(現在搬遷后,亭前巨石崖壁上有四個巨斗的大字“靈鐘千古”。亭內懸掛一古鐘,古鐘上鑄造也著有“靈鐘千古”字樣。)
昔日沒有搬遷前,張飛廟的鐘聲直接穿越三峽江面,穿透狹窄的江面,即使隔著云霧波光,其鐘聲裊裊脆響,傳播到遠方——對岸比鄰自然是十分響徹,而順水直到十里水路的新津口岸,逆流而上直到四方石。在三峽,在江岸,在山間,晨鐘暮鼓敲響在每一個日子里,想不詩意也難——讓我們自覺不自覺地感受到古剎的氛圍……其實,杜鵑亭一直就建筑在寺廟之外,供鄉民爬坡上坎歇息之用——既無軒窗之閉合,更無雕梁之裝飾;到是觀江風激浪,聽往來故事思江濤潮涌,看過往之鯽,更在紅塵中。所以,我曾經這樣打油到“青石欄桿茅草頂,風霜雨雪四季風;子規鳥兒常噓唏,杜鵑花叢繞石縫;勤力攀登別唏噓,線裝書里自從容。借用子美三分意,江上風情貫無穹。”之所以如此記憶深刻,因為,我們一直就這樣看得明白、聽得清楚;在長江漲水季節,有時會陪伴母親一起乘木船過長江去洗漱衣裳,在張飛廟前的巨大的青石板上晾曬床單被褥……
閑話少說,這一只“文化鳥”在盛唐更是被文人騷客錯愛有加。而李商隱,他的《錦瑟》一出,便是“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的隱晦了。蝴蝶與杜鵑,一只煽動著翩飛之夢寐迷離,一只悲啼著悲戚和難舍;是莊子的詭異?還是李商隱的困澀?是蝴蝶效應煽動著求索的困惑?還是杜鵑賦予著別樣的情懷?難怪歷代詩人文豪對此膜拜尤嘉,執念更久。當然對于杜鵑鳥,更經典的不是詩仙而是詩圣了。莊生曉夢迷蝴蝶,言之附會;“望帝杜鵑”,倒是典故鑿鑿,似乎情可溯源。自然從此在詩意的世界便讓“莊生夢蝶”頻生了幾許禪的韻味來。顯然,僅僅是詩意的意象夠我們喋喋不休千年了,而三峽腹地的“秭歸”卻更是登峰造極了。
在三峽地區,有這樣的傳說——子規鳥又名姊歸鳥,相傳為屈原妹妹屈么姑的精靈所化。在每年農歷五月春夏之交,此鳥的叫聲是“我哥回呦!我哥回呦!”。而這語音則被刻意地附會為杜鵑鳥在提醒人們做粽子、修龍舟,準備迎接端午節來祭祀屈原。這是三峽人對屈原的最直接的緬懷和真摯的情感吧!這種將摯愛和鳥語聯系起來確實說明了三峽人對屈原為代表的那種巴蜀文化與中原文化的情愫。事實上,《離騷》對于這鳥語也是情有獨鐘的,他曾經嘆息到“恐鵜鴂之先鳴兮,使夫百草為之不芳”。此大夫所問的鵜鴂的鳥鳴正是后來學名之杜鵑鳥。舉凡先賢關切的花草樹木飛禽走獸就這樣被文化定格,并且傳承至今了——這下里巴人,這自古蠻荒之地,這活生生的楚國,就這樣悲愴地融入中原文化中,但是內在的精魄卻只能用這鳥語,這鳥名凝固下來。(請原諒,這里巴文化、楚文化,蜀文化,中原文化就這樣糾結起來。事實上存亡代謝的不是民族的興旺滅絕,而是華夏的文化就這樣在三峽的峽谷——這一只悲愴的單簧管的曲調里起興、高昂、嘶啞、抒情、繁衍、生息……
這布谷聲,這“不如歸去”聲,這哀哀呼喚聲,真是讓人難以釋懷。這是杜鵑和屈原的關系,但是逆流而上不遠,便是古巴國的地界了。在古巴國,有一位明君名叫杜宇;而傳說中,杜宇化魂為“杜鵑”,便是人們口口相傳的悲情的故事。
不知不覺已然是傍晚了。我冒著細雨趕回校舍,校舍空寂無人,唯有茂密的竹林從矮墻外探出頭來;而竹林深處,杜鵑又如約悲戚地謳歌起來。其聲凄凄,其言昭昭,其影渺渺,其魂漫漫。
我打開手提電腦,泡上一杯新茶,我在寫作;我正在寫作中……關于杜鵑,《禽經》云∶“江左曰子規,蜀右曰杜宇,甌越曰怨鳥”大致也如此述說這故事
其實,在晴朗的日子,在鄉間田野,在山峰深處,杜鵑的聲音不盡是悲鳴的怨婦之泣,不盡是離人悵惘之淚,不盡是茫然無目的驚惶,而是“布谷……布谷”的催促了。
這里的農田,已經不再成為鄉民的主要勞作場所了。許多的冬水田儼然干涸,早已不再耕作了,而我面對的孩子們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鋤禾日當午”之類的農諺同樣地十分的生疏了。更是對“二十四節氣歌”十分陌生。換句話說多數的留守兒童的家庭不再依靠鄉村的哪一畝三分地來生存,他們僅僅是被進城務工的打工者們“遺棄”在田野的種子而已;而且在新城鎮化進程中,他們對于田園不再有半分執念,也不再熟悉,更難以熱愛……
有教師是農村家庭,前幾年他們曾經實驗過。一年的水田只能耕種一季,但是一季下來,除卻所有的人工和物質資料的成本,收成結算幾乎是負數。他給我算了一筆賬……最后他苦笑著說,也許最大的收獲是“這些糧食吃著放心”,因為“是自家親自勞作換來的”。事實上,全部請人耕作自家的田地(采用原始勞作法)的話,應該是虧本的買賣。一家一戶的可耕地,勞作和產出在現在鄉村勞動力市場上總體分析,應該是虧本的“工作”;這也難怪成年勞動力紛紛外出謀生了。這樣就留下了大量的留守兒童。而我們就面對這樣的留守兒童。他們既是田地的小主人。但是,小主人已經義無反顧對這塊賴以生存的田地沒有任何的念想,另外一方面,燈紅酒綠的大都市,卻是別人的城市,他們渴望那樣的生活,但是卻只能站在“燈火闌珊外”。——盡管這里的山美、天近、水清、林茂……但是這里卻容不下未來——這些留守二代,我的學生,盡管馬上就擺脫少不更事的年紀。但是,無一例外地是,他們對鄉村的一切農事知識幾乎為零——這些農家的孩子們,他們跟關注的是外面的世界,盡管外面的世界早已隔斷了他們最天然的親情,但是,這也不能阻止他們新的夢想。這些夢想和鄉村無關。所以,他們既不知四時季節,氣候變化;更不知獲得和失去一樣的痛苦……我曾經讓他們在“心愿墻”上張貼他們的夢想,可是沒有一個夢想和鄉村,他們的故鄉,他們生活的現在有關;他們用手機和世界聯系,用微博和qq與世界交流。他們關注的是鄧紫棋的《龍卷風》是《街舞少年》是《我看你有戲》是《跑男》……這些時尚娛樂與音樂……但是對杜鵑鳥啼,絕少有如此悲戚的聯系——他們盡管是留守兒童。
也許,正是這樣的一個綜合的矛盾體,我讓他們編排的“六一文娛”節目體現了這樣一種矛盾的糾結。這個小品舞蹈劇名叫《穿越在鄉村的奇遇》。內容正是鄉村故事詩意化和街舞少年的青春夢(這個集合了小品、舞蹈、古詩、新農村諸多元素的節目,竟然獲得“六一活動”的第一名,此是后話)……
現在,夜已深沉;周遭靜寂如“僧敲月下門”的靜謐,或許連悲戚的杜鵑鳥也休息去了吧!只聽見鍵盤被敲打的清脆的聲響。是我在寫作?還是鍵盤在自由的舞蹈呢!
在夢中,我想到了三峽地區最別致的兩只鳥,一只是杜鵑,一只是沙鷗……那么,我會夢見那一只鳥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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