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順著父親的皺紋,回到小時候的童年。記憶中至今無法忘記的,是那一鍋煮熟再用鐵鍋煎黃的洋芋,黃澄澄金燦燦像小山一樣碼在我記憶的窗口,幾十年里一轉身就能看見。看見父親彎著腰翻著洋芋,一面一面炸黃等我起床。
能吃到這樣的早餐一定是期中或期末考試的早上。父親怕燙著我,怕油粘在我手上,通常用一根筷子戳在洋芋的中部遞給我,然后看我一眼,鄭重地說:“好好考!”沒太大把握的時候,我通常是不敢回應父親的目光,低頭看著油鍋里焦黃的洋芋。在偶爾敢碰觸父親眼神的時候,淚水合著口水一起下咽。我不清楚父親是什么時候起床,什么時候生火,什么時候把洋芋煮熟,再用平常都不舍得炒菜的油來煎炸洋芋。
我們鄉下孩子是不吃早餐的。早上起床揉揉眼睛小跑著就去學校,中午放學吃的叫早飯。家里早飯以前是母親做,當我可以夠到灶臺的時候,是我做給干活的母親和弟弟們吃。父親常常在隊部或田間地頭奔忙,也可能是在鄉里開會,縣里學習。
像這樣有洋芋可吃的殊遇日子,很溫馨也很忐忑,我心里一直暗暗下決心不能讓父親失望。當我還有理想的時候,父親期許的目光一直落在我心上,努力著一定要有點做大事的模樣。直到年復一年的激情張狂過后,當理想瘦成風箏飄在了天上,我才清醒地認識到,世界其實很大很大,自己很小很小,小到只想趴在父親的背上。
父親背我上學的那幾年,我不知道是客觀還是故意。我的雙腳總是挫傷,不是小左看不慣小右,就是小右對不起小左,內側的腳踝常常舊傷好了新傷不斷。這些日子父親就會延遲上班,早早下班,背我上學,接我放學。
記憶中最溫暖的畫面就是早上醒來看見父親坐在我床沿。等雞叫第二遍的時候父親才會叫醒我,這時天差不多也就亮了。父親輕輕把我的腳從被子里挪出來,放在他腿上。小心翼翼掀開紗布, 小心翼翼消毒,小心翼翼涂抹藥膏,小心翼翼再用新紗布重新把腳踝包裹好,過于的小心讓父親拿棉簽的手有些顫抖。酒精消毒時父親說“疼,你忍著點?!蔽颐看味奸]上眼睛忍著。
當我再睜開眼,陽光從瓦楞中進來,在父親的發絲、額頭、衣袖、我的腳踝之間移動。光影里微小的塵屑,紗布上的那根多余的細絲,父親白襯衫領口上破損的毛邊,多年后還在我記憶中明暗浮動。
父親用袖口把額前的汗水抹去之后把胳膊伸向我,扶我下床,給我打洗臉水。我梳頭時父親抽查我頭一天的作業,他邊看作業邊皺眉頭的樣子讓我很緊張。他蹲下來幫我系鞋帶的時候沒有說作業的事,他背上我出家門開始下大坡的時候也沒有說。
就快要到學校的時候,父親抖了抖肩膀,換了換沒有差別的姿勢,同時把交叉成板凳形狀的兩只手挪移了一下位置。才開口說話:“前天不是快好了嗎?怎么左腳又有新傷了?兩只腳記得打直了再走,不是教過你很多遍了嘛,怎么還是沒矯正過來呢。這樣下去我怕你的腳會廢掉?!备赣H沒有提及作業的事,我松了口氣。
我的腳不會廢掉的,這是我幸福的密碼。雖然擦酒精的時候真的很疼。
我靜靜靠著父親的肩膀,貼著父親的背脊,聞著父親特有的氣息,穿過村莊,穿過校園,穿過校園長長的走道……陽光暖暖地把我們的影子拉長,縮短,又拉長,我們的影子像一棵小樹長在一棵大樹上。
這是父親和我的時光,我希望家和學校的距離遠一點,再遠一點。這是一段美好的時光,這真是一段美好時光啊。
長大后我才知道這叫內八字,我和父親是一樣的走路習慣。父親當年一定知道,他的女兒為什么總是舊傷好了新傷不斷。
記憶中父親打過我一次。那是大年初二的下午,他讓我去河對岸請醫生來給奶奶打針。當時我們全家正從大溝邊栽樹回來,弟弟他們躺在青松毛上剛打電視。電視是臘月二十八父親才從城里買來的,同時在黑白屏幕上加了個彩色的玻璃殼子,這樣就有了彩色電視的視覺效果。那些炫幻的畫面讓我們著迷,把我們帶向一個前所未知的世界,那時最愛看的當數春節聯歡晚會,回放一遍都還意猶未盡。
而我們家每年從大年初一就要開始栽樹,栽完樹,過完年,接著“敲垡子”。敲垡子就是用鋤頭擊碎地里那些很硬很大的僵性土塊,一天下來,手上全是大泡,滿手大泡第二天還得接著敲,因為要趕在春耕之前敲完,敲完我們也就開學了??措娨暰统闪宋覀冏钌萑A的精神享受。
此時我也想和弟弟們一起躺在青松毛上看電視。我不假思索地對父親說:“張家李家忙過年,只有你家忙栽樹忙請醫生。”“忙請醫生”是我臨時加上的,其余兩句是剛剛大席功路過大溝邊對著栽樹的我們家說的。還在院子里放鋤頭的父親直接走到我面前,一巴掌打到我的腿上:“你跟一個瘋子學什么舌!”那件事之后我沒學過舌,一次都沒有,請人給爺爺奶奶打針都是我去。父親沒有再打過我,一次都沒有。
與父親書信往來是從我讀師專時開始的。我記不清楚第一封信是我先寫給父親,還是父親先寫給我。師專離家也就兩百公里的路程,我大部分時間是一個月回家一次,父親也是一個月給我寄一封信,一般是在月中的時候。
要是父親一個月給我來兩封信,那就是我兩個月沒有回家了。兩個月不回去的大部分原因是和母親賭氣。父親信上會說兩個弟弟的學習情況,要我做好榜樣帶好頭。說母親的辛勞,要我多體諒。“你媽想你了,有空就回來。”這是父親每次信末的一句話。即使母親沒說,父親也會在信里這樣寫。
每次看到這兒我就會捂著被子哇哇地哭,哭完就回家了。
只有一次是幾天一封,一封接著一封,只說一件事,重復交代其中的輕重利害。后來還是不放心,親自來到學校當面交代我,不要人云亦云,不要出去游行,多讀書,這是89年鬧學潮那段時間。我幾乎每天都在圖書館里讀書,雖然沒有按照父親的意思去讀那些名著,但我看完了學校圖書館里所有瓊瑤的小說。
父親一共來過我們學校兩次,還有一次是我談戀愛被班主任通知家長到學校,當我把那個人帶到父親面前,父親一句話沒說。臨走交代我不要放棄專升本的機會,不要誤了學業,畢業后務必要回家鄉教書。后來這個男孩和我一起回到我的家鄉,成為了我孩子的父親。
父親的字清朗明亮,但有一點潦草。那個時段我也會收到一些男孩子的來信,我總拿他們的字來和父親的字比較,只看信封上的名字,他們就輸掉了。在父親筆下,“寧洪瑛”三個字總是那么的娟秀和端莊。
從小父親就特別強調我對于漢子的書寫,他說把字寫好和把衣服穿好一樣重要,字如其人。父親在把著我的手一筆一劃練字時就告訴我,一個中國人如果連漢字都寫不好,就不算真正的中國人。我小學階段為了要成為一個真正的中國人,是下過狠功夫練字的。只是初中以后沒有父親的監督,我的字慢慢才跑出了邊界。
我想我的童年是抑郁過的,只是那個時候不知道什么是抑郁癥。在母親的打罵聲里,我多少次跑向山崗,還有常去洗衣服的水塘,只要再往前走一步……
每當我有自殺念頭的時候就想到父親和奶奶。我死了父親會不會責怪母親,奶奶會不會難過,每當我有這種想法的時候就會想到父親跟我說的那句話:“你媽其實比我還想你?!备赣H和我說這句話的時候,我覺得他們兩個是一伙的。但父親沒有嫌棄我無能,沒有因為豬草找不夠,衣服洗不干凈而打我,我又覺得他們兩個有著本質的區別。父親每次出差給我買回來的衣物,帶回來的書籍,讓我暫時忘了滿腹的心事和做不完的家務。還有父親的背脊,父親寫給我的書信,父親在場不在場的愛。
那時奶奶總是站在村口等我放學,給我留糕點留飯菜,我慌恐害怕時攬我入懷。奶奶的懷抱就是我的避難所,每次我哭著撲入奶奶懷抱的時候,她一邊撫摸著我的頭一邊說:“很快就長大了,長大就好了,長大尋個好人家,離開她?!薄八笔侵肝夷赣H,離開“她”是我那時長大的所有動力。
父親和奶奶如一條隱秘的歲月之河,一直悄悄流經我的心田,一路滋養我,治愈著我的童年。童年滴在書頁上的那些淚漬,成為我沒有被治愈的部分。當我以為自己用半生的光陰把那部分治愈了的時候,才發現是我理解了母親,我最終理解了母親不可一世背后的孤獨與脆弱。
現在回頭再看那些山長水遠的來路,才發現父親一直在為我和母親鋪一條路。“你媽想你了”“你媽比我想你”,這就是父親捏在手里的磚石和土塊,父親一直用它來修補這條路。因為這條路,我最終沒有走上那條路。因為這條路,我最終完成了對自己的救贖。懂得了愛,被母親愛和愛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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