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來,日子過得渾渾噩噩,除非有重要的事,很少記得今夕何夕,齒序漸疏,卻開始掰起手指頭過日子,望日出日落,月盈月虧,默念這寂寥孤獨的日子還要過多少天。女兒北漂京城,已結婚生子,孩子還不到兩歲,妻子與女兒婆婆輪換照看,每年在女兒家待五六個月。剛回來兩天,又匆忙趕往老家,岳父母風燭殘年,都是八十多歲的老人,需要她床前盡孝,說好半月后回來。我們的小院再顯清寂。我的單身生活過得很寡淡,一年當中八九個月孤守空宅,似乎已成常態,距離成為我的星漢銀河。以前與妻子在一起時,已厭倦的庸常細碎日子,如今反倒感覺溫馨舒適,多少年了,從沒有像現在這樣想念妻子。
我與妻子、女兒與女婿,兩場半徑反差極大的婚姻,讓妻子的后半生注定勞碌奔忙,我的后半生注定形單影只。
妻子娘家與我同村,兩家距離超不過二百米,雖不說青梅竹馬,至少也算少小相知。我們這里有句俗語:好姑娘不出村。當年,岳父母之所以愿意將女兒嫁給我,并非我有多優秀,就是考慮兩家離得近,他們老兩口年邁時女兒照應方便。這是上一代人的普遍想法,很平常。更早的時候,姑姑也嫁在本村,與我家距離同樣不遠。本家七叔和七嬸,兩家距離才三十多米。我們村是個臨近城鎮的平原小村,不足三百口人,同村婚嫁的,至少有四五對。婚娶對象在周圍村,距離不超過二公里的,有幾十對。再遠,婚姻半徑也不會超過五公里。逢年過節,陪媳婦回娘家、走親戚,或套上驢車,或騎自行車,或相攜步行,吃完早飯去,悠悠蕩蕩,午飯后回來,到家也就下午時分,還可下地干半晌活。我母親的姻親圈中,三姨曾遭遇婚姻挫折,離婚后,再嫁到十多公里外的一個村子,已算遠嫁。外祖母每提起三姨的婚事,常感嘆幾個姑娘中,三姨命最苦。每年中秋、春節,去三姨家走親戚,表哥需要將表兄弟們提前約好,一群人浩浩蕩蕩,早飯后去,傍晚才能回來。三姨很少回娘家,來了,當天不能返回,不得不住上幾天。這可能就是外祖母所說的命苦。
老家村北兩公里有座著名的黃土塬,現在叫峨嵋嶺,村里人稱作坡上,歷史上叫晉原、清原。塬上土地面積廣大,連通十余個縣,只因干旱少雨,土厚井深,生活遠比坡下苦焦,去坡上,要爬一面長達兩公里的陡坡。坡上坡下,如同兩個世界。過去,坡下人家很少與坡上人家通婚,誰家孩子若娶了坡上女孩,一定是因為家境不好。嫁過來的媳婦,直到老年,也會被人看不起,即使要強好勝,內心的自卑一輩子都揮之不去。同樣,誰家女孩若嫁到坡上,一輩子都在娘家人面前抬不起頭。我們村里,嫁到坡上的女孩幾乎沒有,反倒有幾個從坡上或外地山區招贅來的女婿。在鄉村,招贅女婿家庭狀況一般都不好,兄弟多,娶不起媳婦,招贅過來,連姓都要改,很受歧視。這些招贅女婿的婚姻半徑都很大,通常超過十公里,因為他們自己也覺得給家族丟臉,不愿意招贅到周圍村子。前些年,水利設施改善,坡上土地面積寬廣,栽了蘋果樹,坡上農民生活反比坡下富足,坡下人家仍不愿意與坡上通婚。為什么會這樣?就是因為那面長達兩公里的土坡造成的心理距離異常遙遠。
鄉村習俗最講地域,像一潭碧水,不能融入其中時,或浮上來,或沉下去。村里人都姻親套姻親,極少有外地女人。誰家媳婦若娶自外省,好像是異類,說話口音、脾氣、穿衣吃飯都怪怪的,甚至神情氣色、走路姿態似乎都與當地不同,終其一生,總給人一種隔膜感。我岳母原籍河南新安縣,十三四歲隨母親來到山西,嫁給岳父已近七十年,口音里仍能聽出河南話,生活中也能看出不同于當地的習俗。晉南在山西算富庶之地,有幾年,常有外地人來逃荒要飯,女人拖著面黃肌瘦的孩子,戚戚哀哀,走在街巷里,逢人便露出可憐兮兮的眼神。這種場景,是村人對外地女人的總體印象。我上小學時,有個同學母親是個安徽人,當時已三十多歲,身材高挑,面容姣好,卻始終不能為同村人接受,連干活、逛集都躲得遠遠的。后來,這位同學到婚娶年齡,媒人為他介紹對象,對女方父母說:這孩子什么都好,就他媽是外路人。言語之間,仿佛娶了外地女人,是個不可彌補的缺憾。
清代至民國,晉南地區在外做生意的商人眾多,民國版《臨晉縣志》記載:“民國紀元前,縣民經商陜省者常萬余人。凡子弟成年,除家無余丁及質地魯鈍者,悉遣赴陜省習商。”這些經商的年輕人,雖常年漂泊在外,娶親卻在家鄉,娶來的媳婦也留在老家,生兒育女之外,還要料理家務,侍奉公婆。若帶回來個外地媳婦,一定是生意做大了,帶回的二房;也有老家媳婦不幸去世,在外另娶妻室的。我的兩個舅舅,年輕時即外出,在西安做生意,后來當了掌柜、經理,兩位妗子無一例外,娘家都在老家,婚姻半徑超不過五公里。
舊時婚姻半徑的大小,與家庭狀況和個人境況好壞,往往成反比。家庭條件越好,個人條件越優越,婚姻半徑越小,反之越大。我祖父曾有過三次婚姻。第一次娶的是富貴人家姑娘,岳家在鎮北四里,成婚后,有了我父親和一位叔叔。第二次成家時,因為是二婚,又有兩個孩子,繼祖母娘家不光經濟狀況差,還離得更遠,在鎮西北十里。第三次成婚,家道中落,祖父本人已年過三十,岳家的光景更差,與第二次婚姻相比,婚姻半徑雖沒擴大多少,卻上了峨嵋嶺,若以現在論,等于娶自貧困山區。
直到上世紀八十年代之前,這種狀況仍沒有改變,因為戶籍管理嚴格,出生于上世紀四十年代末至六十年代初的農村青年,婚姻半徑很少超過十公里,古老的村落里,幾乎看不到年輕的外地女性。偶有誰家孩子在外地工作,帶回來個外地媳婦,鄉鄰會像看大熊貓一樣稀罕,當面夸贊,回來后卻陣陣竊笑,說飯也不會做,鞋底也不會納,仿佛娶回來個災星,以后必會敗家。
上世紀六十年代末,我還是個小學生,一個冬天的上午,與全校同學站在寒風中,敲鑼打鼓,載歌載舞,迎來了一批北京插隊知識青年,以后幾年,我們那個小鎮上,不時出現男女知青悅耳動聽的京腔,給村人印象最深的,是穿方口黑布鞋、著藍色上衣的女知青,盡管她們行事作派都帶有大地方人的氣度,可村里人并沒有高看她們一眼。干活時笨手笨腳、一無是處的生活能力,沒有哪個鄉村青年將她們作為想象中的婚姻對象。
厚重的黃土地,培育了一方民風,同時也將一方百姓死死拴在土地上,形成一個封閉的姻親圈。村人婚嫁只能在這個小小的圈子里尋尋覓覓,說媒拉纖的,多是鄰里鄉親。他們的生活范圍就這么大,往往是一個姑娘嫁到某村,又會將該村的姑娘介紹到娘家村子,兩村數輩人之間,發生婚姻關系的很多。文學作品中,媒婆的形象不太好,伶牙俐齒,坑蒙拐騙,不知有多少鄉村青年因媒婆毀掉一生青春。實際在鄉村,說媒被認為是積德行善,并無職業媒婆,文學作品中描述的媒婆,不過是鄉村古道熱腸的女人。她們的生活范圍僅限于本鄉本土,并不一定能說會道,掌握的婚姻資源有限,婚介對象不過是姻親朋友圈內的青年男女。她們成人之美,也毀人之愛,成就姻緣,也毀壞愛情,但鄉村離不開這些人,鄉村婚姻大多由她們撮合而成。
當年,我與妻子的婚姻就是由同村女人說合的。說媒的女人大我兩輩,屬祖母級,實際很年輕,結婚也沒幾年,不過二十多歲,是個靦腆俊秀的女人,與生人說話都臉紅。我與妻子同村,一天三晌在一起干活,知根知底,經她兩面說合,等于捅破了那層紙,水到渠成。岳父母同意女兒這樁婚事,原因是兩家離得近,可相互照應。令岳母沒想到的是,高考制度恢復后,我上了大學,本來門當戶對的姻緣,一下變得不對等。我們已相處多年,卻還沒有結婚,岳母擔心這樁婚事不能成,連看我的目光也與以前不一樣,不再那么挑剔,帶上幾分疑惑,又有幾分擔憂。在岳母戰戰兢兢的期待中,我們結了婚,岳母又有了另外一種顧慮,擔心我將她女兒帶進城里,雖然我工作的小城,離村子只有二十多公里。結婚十多年后,我在小城有了住處,一家人遷過來。回想父母的初衷,妻子每隔幾天都會回去看望兩位老人,岳母還是感嘆:當初,同意你們訂親,就是因為兩家離得近,誰知道后來離這么遠。仿佛我能娶她女兒,與我這個人沒關系,是沾了兩家距離近的便宜。
大約從新世紀開始,村子里不時出現嫁娶遠方的婚姻。每當有男孩領回外地媳婦,村里女人照例像看稀罕一樣,趕過去看。若是女兒嫁往外地,無論男孩有多優秀,當父母的都顯得很無奈,好像從此會失去女兒。近幾年,異地婚姻更多。晉南民風尚文,加上獨生子女政策,各家都只有一個孩子,父母望子成龍,自己再受苦,也要讓孩子讀書上大學。帶來的結果是,孩子畢業后工作不一定有多好,男孩會帶來個外地姑娘,女孩則會嫁往外地。這些婚姻有的跨省,有的跨市,還有個別跨國的。每年春節期間,村子里好像是各地女孩的T形臺,展示出不同風采。我算了算,小小的村子里,娶外地媳婦的男孩,竟有十多個。這些外地媳婦光鮮亮麗,只有春節那幾天,在村人眼前一閃而過,模糊得像個影子。嫁往外地的女孩更多,嫁出去了,好像永遠消失,只有當父母收拾行囊,準備外出看女兒時,村人才想起這女孩的存在。這些異地婚姻,帶給父母的是操不完的心,若有誰長期不在村里,不用問,一定是去外地帶孫子、外孫了。
異地婚姻的增多,加劇了鄉村的凋零。年輕人之所以能異地婚娶,多因為漂泊在外,在打工地找到了伴侶。即將進入老年的父母則是被動地隨兒女去異地生活。留給家鄉的是拋荒的田野和凄冷的村舍。我們那個小村里,每到農閑季節,幾乎家家門戶緊鎖,兒子、女兒出去了,父母也跟著出去了,隨年輕人進了城,去過陌生而又艱辛的城市生活,只將一座座廢棄的院落留在村里。我算了算,老家那條巷里,原來有21戶人家,如今,常年留在村里的,只有三戶。前幾天回到村里,一個兒時的伙伴感嘆,有時心煩了,別說打撲克湊不起一攤人,想找個人喝酒傾訴都難。
因為年輕人紛紛逃離,大片土地撂荒,這幾年,農村土地流轉成為政府倡導的熱門話題。在中國鄉村,農民并沒有土地所有權,連祖先傳下來的老宅院,宅基地也歸國家所有。農民自己只有使用權,或承包經營權。所謂土地流轉,即承包土地的農民將土地使用權轉讓給別人,獲取轉讓費,或者入股分紅,以便土地集中連片使用。一次會議間歇,我與一位朋友說起這個話題。朋友長期生活在農村,是個有名的蘋果專家,對土地流轉有著獨到的看法,說:從長遠看,土地流轉是好事,現在政府雖然有倡導,但還是遇到麻煩,許多農民寧愿土地撂荒,也不愿意流轉給別人。因為,在他們看來,土地就是他們的根。這只是暫時的。十五到二十年后,你再看,不用做工作,村里人會爭相把土地流轉給企業。我問為什么?他回答:你想嘛,現在田里干活的都是45歲以上的中老年人,就是農忙季節,你到田里看看,哪能找到一個年輕人。如今的年輕人,娶媳婦很少有周圍村的,而且結婚前都有一個條件,要有車有房,村里有房那不叫房,城里買的房子才叫房。為什么?因為他們根本不愿意生活在農村,城市才是他們的理想家園。村里的房子再好,也不會住。你想想,過上十五到二十年,這些對土地還有點感情的人都老了,干不動了,土地撂荒面積會更大,年輕人又不愿意種莊稼,與其長年撂荒,還不如轉讓給別人多少有點收益。
也許是因為我曾長期在農村生活過,也許因為年齡,朋友的話,讓我感到一陣陣悲哀,果真如朋友所言,以后的鄉村還是鄉村嗎?過后又想,如果真這樣,對于中國鄉村來說,又何嘗不是一種進步?至于文人的懷鄉情結,只是一種浪漫虛幻的想法,若讓他們長期在入不敷出的土地上勞作,恐怕沒幾天也會逃離。
我家兄弟六人,子侄輩十一人。我們這一代人成家,婚姻半徑沒有一個超過三十公里。我在家行三,與大哥年齡相差十多歲,婚姻半徑最小,不到二百米。六弟與大哥年齡相差二十多歲,婚姻半徑最大,跨了縣,也不過二十多公里。子侄輩中,大哥有三個孩子,大侄兒和大侄女屬六零后,比六弟還年長。另一個侄兒屬七零后,與六弟年齡相差無幾。三個侄輩婚姻半徑也很小,全都婚嫁當地。其余幾個子侄輩結婚時間都在2000年之后,婚姻半徑似乎在一輪輪擴大,二哥的孩子娶的是一個桂林姑娘;我女兒婆家內蒙;四弟的女兒是跨國婚姻。大侄女有兩個兒子,大兒子當過幾年兵,復員后遠去西藏拉薩創業,自己開了家賓館,打拼不過三四年,領回個苗條秀麗的貴州女孩,如今已結婚生子。大侄兒是個下崗工人,有一兒一女,女兒北漂數年后,遠嫁云南。婚禮后數天,攜新婿在老家鎮上請客,我從縣城趕回來,剛下車,遠遠望見一個滿頭白發的老太太拄根拐杖,顫顫巍巍,朝飯店走來。走近看,是嫁在同村的姑姑。老太太已近八十歲,腿腳不便,娘家無論大小事,總要趕來,以姑奶奶身份,指點不到處。嫁出去六十年了,依然為娘家人操心。
異地婚姻給操辦喜事帶來諸多不便。時至今日,我們這里舉辦婚禮仍按古禮,男方要迎親,女方要送女。舉辦婚禮那天,新郎倌騎上駿馬,身披紅花,在禮炮聲中,伴著樂人吹打聲,先去新娘家迎親。新娘離開家門前,先與新郎跪拜祖先高堂,走出娘家門,由伴娘扶持跨上駿馬,叫“上馬”。隨后,鼓樂聲中,由迎親隊伍陪伴,浩浩蕩蕩,先在街巷里巡游。至婆家村里,又是一番巡游,到婆家門前,方才下馬。這樣做,一是增加喜慶氣氛,二是讓村人一睹新娘風采,認識新人。
若是異地婚姻,這個過程會很麻煩,儀式卻不能少。新人即使在工作的城市已辦過婚禮,回到家鄉仍要再補辦一場。既要迎親,就要有迎親的地方,變通的辦法是,先在城里找一家賓館,為新娘收拾一間閨房,貼對聯、窗花,掛上彩帶,有的連整個賓館都營造出喜慶氣氛,搭彩門,放氣球,鋪地毯,將賓館弄成新娘的家。我曾出席過許多次這樣的婚禮,望著從賓館送走愛女、孤零零返程的新娘父母,有種悲涼的感覺。
女兒舉辦的就是這樣一場婚禮。女兒遠嫁內蒙,婚禮前兩天,我和妻子趕往內蒙的一座城市,女兒的臨時閨房設在賓館的一間套房內,布置得喜慶熱鬧,對聯、窗花和大紅喜字一應俱全。第二天,迎親車隊接走女兒后,人去房空,我與妻子收拾完東西,坐在女兒的臨時閨房內,相對無言,默默垂淚。迎親隊伍看似一瞬間接走了女兒,我與妻子卻前后在賓館中呆了三天,這是個漫長的過程,是喜慶氣氛中的心理煎熬,仿佛生離死別。小兩口看似共同生活在北京,妻子總感覺女兒嫁在遙遠的蒙古大草原。
以后又出席過幾次這樣的婚禮,感覺社會開放程度越大,婚姻半徑越大,青年男女追求幸福的空間越大。兒女婚嫁何處?父母們越來越迷茫。前兩天,與一位朋友聊天,再次談到這個話題。朋友的獨生女兒很優秀,國內名牌大學畢業,現在已是美國麻省理工學院博士,年過三十卻未成家。他為女兒自豪,又不能不為女兒的婚姻擔憂。問他希望女兒找個什么樣的女婿,他說:作為父親,對女兒的婚姻只有兩個要求,一是別嫁到國外,領回個金發碧眼的女婿;二是對象年齡別比他這當爸的還大。說完,又感嘆,誰知道以后會是什么樣子。
我想,現在的婚姻半徑已大至無限,起碼,他沒法要求女兒做到前一點。婚嫁何方?連孩子本人也難以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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