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人類的極地探索
這是公元1912年早春的一天,以英國上尉羅伯特·斯格特為首的五人南極探險隊,經歷了數月地獄般的旅程,終于成功到達了南極點。就在他們準備歡呼勝利的時刻,卻突然發現:挪威人阿蒙森已于四周前在這里插上了他們的旗。在一場沖擊南極點的較量中,斯格特失敗了。
“最糟糕的事情發生了。”既憤怒又悲傷的斯格特在日記中寫道:“再見了,我所有的夢想。我的上帝!這真是個可怕的地方,我們使盡了全力,卻無法得到第一人的榮譽……現在我們要回家了,這將是場艱苦的斗爭,我不知道我們能否回去。”
他的擔心不是多余的。兇猛的暴風雪,零下40多度的氣溫,還有體力的極度透支和物資補給的艱難,都是橫貫在這些探險者面前的攔路虎。不久,隊員埃文斯和奧茲支撐不住,先后死去。剩下三人吃力地拖著雙腳,穿過那茫茫無際、像鐵一般堅硬的冰雪荒原。他們疲倦至極,已不再抱任何希望,只是靠著迷迷糊糊的直覺,蹣跚地邁著沉重的步履。
1912年3月23日,惡劣的環境阻止了他們最后的努力,食物沒有了,燃料用完了。在臨時搭起的帳篷中,斯格特用凍僵的手指寫下了最后一篇日記:“我們這么做是冒險的。我們深知這點,運氣沒有在我們這邊,這都是天意。我們沒什么可抱怨的,只能努力到最后一刻。請把這本日記轉交給我的妻子……”接著,他又劃掉后面的幾個字,改為:“轉交給我的遺孀……”
八個月后,另外一支探險隊發現了這座帳篷。探險英雄斯格特安靜地躺在早已破裂的睡袋內,手邊是一本沒有寫完的日記。另外兩名隊員路易特和威爾森也似乎正在酣睡。這支沖擊南極點的五人小隊,全部長眠在探秘極地的路上了……
南極和北極,號稱地球上最遠端的第一極和第二極。一代又一代各國探險家、科學家披荊斬棘百折不撓,一一征服了它們。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我們中國人也克服重重困難,相繼在南極建立了長城站、泰山站,在北極建立了黃河站等科學考察站點,為人類探索極地奧秘做出了自己的貢獻。
除此以外,世界上還有一個最高極——這就是包括喜馬拉雅山、珠穆朗瑪峰在內的青藏高原,主體位于中國境內。它與南、北極有著共同的氣候寒冷、生物罕見的特點,并且還是空氣稀薄,氣壓極低的凍土地帶。因此,相對于南極和北極,人們把整個青藏高原稱為世界第三極。
其中的珠穆朗瑪峰是喜馬拉雅山脈的主峰,位于中國與尼泊爾兩國邊界上,它的北坡在中國青藏高原境內,南坡在尼泊爾境內。藏語中“珠穆”是女神的意思,“朗瑪”是第三的意思。因為在珠穆朗瑪峰的附近還有四座山峰,珠峰位居第三,所以稱為珠穆朗瑪峰。2005年,中國國家測繪局測量的巖面高為8844.43米(29017.2英尺)。峰體呈巨型金字塔狀,威武雄壯昂首天外,地形極端險峻,環境異常復雜。
銀灰色的山峰時隱時現地出現在霧層中,陡峭的山巖布滿無盡的皚皚白雪,沒有盡頭的淺藍色原始冰川上呈現著千姿百態、瑰麗無比的冰塔林。她就如同一位風姿綽約的女神,亭亭玉立,冰清玉潔,吸引了世界各國無畏之士和登山愛好者的目光,紛紛前來一試身手。然而,嚴寒、雪崩、缺氧,使這里成為生命的禁區,登上珠峰似乎是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二十世紀之后,隨著醫療水平、地理知識的相應增加,越來越多的探索勇士試圖征服珠穆朗瑪峰,但遺憾的是許多人都沒能幸運登頂,卻在攀登過程中不幸遇難。最先成功沖擊的是新西蘭登山家埃德蒙·希拉里和尼泊爾夏爾巴人丹增·諾爾蓋。他們在1953年5月29日上午11時30分,戰勝千難萬險,從珠穆朗瑪南坡攜手登上頂峰,完成了人類踏上地球之巔的夢想。
自此以后,一支支登山隊,一個個勇敢者,沿著勝利者的足跡,抑或是失敗者的尸體紛至沓來,頂風冒雪,一次次地沖擊珠穆朗瑪峰。當然,大都是從尼泊爾一側的南坡登頂。直到1960年5 月24日,中國登山隊王富洲、劉連滿、屈銀華和貢布勇挑重任,他們從北坡一步一挪地向頂峰進軍。1960年5月25日 4時20分,他們終于站在了珠穆朗瑪峰頂端。
如此一來,茫茫地球上的最南極、最北極,還有最高極,這三個極限地區都留下了人類探索的足跡。然而,還有一個極點未曾真正涉足,那就是數千米乃至上萬米以下的海底深處,即世界上的最深極——第四極!
緩緩轉動碩大的地球儀,最先映入眼簾的是連綿成片、無際無涯的蔚藍色,如同一張遮天蔽日的天鵝絨絲幕,包圍著黃綠相間的五大洲陸地。這就是說,我們人類賴以生存的星球,絕大部分——用科學家的定義即整個地球表面70%的面積是藍色海洋。由此看來:地球似乎不應該名曰地球,而稱之“水球”更為準確一些。
海洋,人類的搖籃和故鄉。
全球海洋資源非常豐富,蘊藏著極大的潛力。海底有大量的金屬結核礦,其中錳2000億噸、鎳164億噸、銅88億噸、鈷58億噸,相當于陸地儲量的40—1000倍。此外還有大量的磷礦、硫化礦和稀有金屬砂礦床。海底石油天然氣產量逐年上升,10年后開采量將達到世界的一半。海洋中的潮汐能、波浪能、海流能、熱能、鹽度能等都是清潔能源,儲量巨大。海水中的大量化學元素,可提取的有82種,包括核燃料鈾、核聚變物質、可燃冰。同時,海洋生物還可提供人類不可或缺的豐富蛋白質。
毋庸置疑,海洋養育了人類,人類離不開海洋。隨著陸地資源的日益減少,以及科學技術的迅猛發展,人們將目光投向了人跡罕至的遠海和深海。難怪一些具有先見之明的戰略家早就明確指出:新世紀是海洋的世紀,誰擁有了海洋,誰就擁有了世界。誰擁有了探求深海的能力,誰就占據了先機……
于是,當歷史老人的腳步蹣跚著走到了20世紀之后,深達1000米、3000米、6000米的大洋深海中,相繼出現了美國人、俄羅斯人、法國人、日本人的身影。那么,作為擁有18000公里海岸線、300多萬平方公里海域面積、居世界第四位海洋大國的華夏子孫,又在哪里呢?
地球儀還在緩緩旋轉著——
驀然,定格在北緯11°20、東經142°11.5的坐標點。這里位于亞洲大陸和大洋洲澳大利亞之間,北起硫黃列島、西南至雅浦島,菲律賓東北、馬里亞納群島附近,一片浩瀚無際、波瀾起伏的西太平洋——馬里亞納海溝所在的海域。
這一天是公元2012年6月24日清晨,沒有晴朗的海天、沒有壯觀的日出。大海如同一個情緒善變的孩子,時而風雨交加,時而電閃雷鳴。一艘標記著“向陽紅09”號的中國科學考察船迎風破浪駛來,到達目的地后,現場總指揮一聲令下,如定海神針般停在了預定海域,她那寬闊而堅實的甲板上,高高矗立著一臺類似龍門吊的設備,伸出兩只長長的手臂,懷抱著紅白相間的小鯨魚一樣的機器。機身上漆著一面鮮紅的五星紅旗和兩個醒目的藍色大字——“蛟龍”!
對了!這就是舉國關注、世界矚目的中國載人潛水器“蛟龍”號,正在進行深潛7000米的海試。自從2009年開始的1000米、2010年的3000米、2011年的5000米深潛海試一步步成功之后,我國自主研發、集成創新的7000米載人潛水器工程項目,迎來了沖擊設計極限的海底試驗。為了卓有成效、萬無一失,國家海洋局、科技部等部門選擇了地球海洋最深點:著名的馬里亞納海溝。它全長2550千米,呈弧形,平均寬70千米,大部分水深在8000米以上,最深處位于斐查茲海淵,達11034米。
這條海溝的形成已有6000萬年,是太平洋西部洋底一系列海溝的一部分,也是世界上最深的海溝。征服這條海溝,下潛至7000米,將標志著我國具備了載人到達全球99%以上海洋深處進行作業的能力,標志著“蛟龍”載人潛水器集成技術的成熟,也標志著我國深海潛水器成為海洋科學考察的前沿與制高點之一。無疑,對于中國乃至世界的載人深潛工程和深海科學事業來說,7000米是一道至關重要的門檻,也是一個攀登高峰的標桿。
半個多月前,隨著試驗母船“向陽紅09”號的一聲汽笛長鳴,“蛟龍”號海試團隊在總指揮劉峰、臨時黨委書記劉心成率領下,于2012年6月3日由江陰蘇南國際碼頭啟航,穿過長江吳淞口,躊躇滿志地奔赴西太平洋、奔向那片遙遠的海域。
臨行時,國家海洋局局長劉賜貴、副局長王飛、科技部副部長王偉中專程從北京趕來授旗、送行。啟航儀式上,年富力強的總指揮劉峰和沉穩持重的黨委書記劉心成,在代表全體參試隊員表達了敢打必勝的決心后,又莊重地說:“我們二劉,一定帶領全隊團結拼搏、交上一份一流的海試成績單!”
“好!”生在福建海濱、愛海懂海的劉賜貴局長朗聲應道,“還要加上我這一劉,咱們三劉與大家一起,爭創一流!”
哈!人們會心地笑了……
馬里亞納海溝,中國“蛟龍”來了!
憑著這種志向與精神,我們英雄的海試團隊劈波斬浪,駛到了預定海域,按照計劃開始了一次又一次地深潛試驗。
2012年6月24日,星期天,是我國航天工程——神九飛船與天宮一號手控對接的日子。此前,國家海試領導小組批準“蛟龍”號同日沖擊深潛7000米,爭取創造上天入海的奇跡。
“太好了!這太有意義了!我們已經做好了充分準備,保證完成任務。”
盡管天一放亮,就遇到了風雨突襲,海況不佳,但經過周密嚴格的探測,天氣條件會逐漸好轉,且海面以下完全具備試驗條件。海試指揮部下定決心:按時下潛!北京時間4時20分,海試團隊舉行了簡短的出征儀式,三名試航員葉聰、劉開周、楊波身著藍色的潛航工作服,與大家相互擊掌,微笑著進入潛水器。
“現在我宣布,人員各就各位!”海試現場總指揮劉峰堅毅的聲音,通過揚聲器響徹全船,試驗正式開始。潛水器移出、掛纜、起吊、入水……在海試團隊輕車熟路地操作下,所有動作一氣呵成。12分鐘后,“蛟龍”號欣然投入大海的懷抱。
3個多小時的下潛,“向陽紅09”試驗母船上的現場指揮部緊張有序,監控屏幕上不斷顯示著各種數據,揚聲器中不時響起“蛟龍”號潛航員和水面控制人員之間沉著冷靜的通話聲。
北京時間9時07分,話筒里傳來了試航員、主駕駛葉聰的聲音:“這里是‘蛟龍’,這里是‘蛟龍’,我們已經坐底7020米!”指揮部里一陣沸騰。這是創造了中國載人深潛最新紀錄,也是世界同類型載人潛水器的最大下潛深度。
而這時候,正在太空飛翔的神舟九號航天員景海鵬等三人,按計劃操縱著飛船逐步接近“天宮一號”目標飛行器,實施手控交會對接。西太平洋7000米海底,葉聰代表此次下潛的潛航員,莊嚴地向神舟九號送上熱烈而親切的祝福:“祝愿景海鵬、劉旺、劉洋三位航天員與天宮一號對接順利!祝愿我國載人航天、載人深潛事業取得輝煌成就!”
由于技術上的原因,如今還未能實現海底與太空的直接通話,潛航員的祝福通過電波穿透深海,傳到陸地基站,再由陸地轉發到茫茫太空上的神九艙內。顯然,航天員們聽到并且受到了極大鼓舞。中午12時55分,他們成功駕駛神舟九號與天宮一號實現了剛性連接。至此,中國航天飛船與空間站首次手控交會對接試驗圓滿成功。
在向祖國報喜的同時,景海鵬代表神舟九號飛行乘組也向“蛟龍”號致辭:“今天,在我們順利完成手控交會對接任務的時候,喜聞‘蛟龍’號創造了中國載人深潛新紀錄,向葉聰、劉開周、楊波3位潛航員致以崇高的敬意,祝愿中國載人深潛事業取得新的更大成就!祝愿我們的祖國繁榮昌盛!”
如此,中國人在征服了南極、北極和珠峰高極之后,又成功地進入到地球最深極。然而你可知道,中國載人潛水器“蛟龍”號從2002年立項、起步,到2012年勝利完成下潛7000米深海目標,僅僅走過了10個春秋,遠遠少于外國長達幾十年的歷程。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偉大的人間奇跡。
那么,奇跡究竟是怎樣創造出來的呢?“蛟龍”探海、深海尋夢的背后有哪些鮮為人知的故事呢?2014年6月,我有幸登上了“蛟龍”號的工作母船——“向陽紅09”船,前往太平洋實施科學考察,親身體驗和見證了進軍地球第四極的中國海洋工作者的風采,并通過他們深入了解到中國載人潛水器研發與海試的非凡經歷。
這是一次難忘的旅程……
第一章 我隨“蛟龍”去探海
浩瀚無際的西北太平洋某海域,海天相連,波涌浪飛,深藍色的海水猶如成片成片的“寶石藍”綢緞,在清晨的陽光里閃爍著明亮而富有質感的光澤。讓人想起了舞臺上表現海洋的舞蹈--演員們抖動著一條條藍綢子模仿海水涌動,惟妙惟肖,十分逼真。
在這綢緞般的藍色海面上,一艘通體潔白的科學考察船隨洋流涌浪輕輕搖擺著,艉部甲板上高高的A型架奮力舉起一條紅白相間的潛水器,緩緩地移向海面……
清爽的大洋海風吹拂過來,科考船上飄揚起兩面紅旗:一面印著五顆閃亮的金星,一面印著“蛟龍號試驗性應用科考隊”。這就是我國深海“蛟龍”號搭乘工作母船“向陽紅09”船,正在執行2014—2015年試驗性應用航次科考任務。
十分榮幸,我在國家海洋局、中國大洋協會、中國作家協會等有關部門的大力支持下,成為親臨“蛟龍”號科考現場的第一位中國作家,隨船出海,深入生活,親身體驗“蛟龍探海”的傳奇經歷。
本航次第一航段的任務是:工作母船“向陽紅09”船從所在地青島起航,前往江蘇江陰蘇南國際碼頭接上“蛟龍”號潛水器和隨船人員,奔赴南海實施超短基線標定作業,而后開往福建省福州市馬尾港,舉辦“蛟龍”號公眾開放日活動,普及深海知識,提升海洋意識。繼而再向西北太平洋進發,開展富鈷結殼區資源和環境調查科考工作。由于大部分人將隨著潛水器從江陰上船,我就成為在青島出發的少量“乘客”之一。
2014年6月21日上午10時,隨著一聲長長的汽笛鳴響,“向陽紅09”船緩緩駛離了青島團島碼頭,科考隊臨時黨委書記劉心成帶領我等隨船人員站在甲板欄桿前,與岸上送行的人們相互揮手告別。劉書記是國家海洋局北海分局副局長,從軍多年,當過某海軍基地司令員,為人坦誠堅毅,工作經驗豐富,是“蛟龍”號海試成功的功臣之一。雖說已屆退休年齡,仍受命隨船出征。
甲板上高高的五星紅旗在海風中獵獵飄揚,尖尖的船艏像一頁犁鏵劈開萬頃碧波,飛濺起兩道潔白的浪花涌向船后。幾只海鷗尖叫著飛過來,送了一程又一程。啊!再見了,青島;雖說是第一次登船出海,而且是遠航。我卻沒有一點兒不適感,沉浸在一種高度的興奮之中。
輪船出黃海、進東海,保持在時速十四節的速度航行。對于“向陽紅09”這樣的老科考船來說,就是全速前進了。加之海風不小,涌浪較大,人在船上東搖西晃,走路就像喝醉了酒似的,跌跌撞撞,需扶著墻壁才行。同船員攀談,得知船體搖擺達到了十幾度,初次上船的年輕人,已經感覺十分難受了。可喜的是,我竟沒有暈船。不過,真正的考驗是遠海大洋,大風大浪。6月23日上午,我們進長江口,順利到達江陰蘇南碼頭。整裝待發的“蛟龍”號和科考隊員們早已等候在這里,“向陽紅09”船上立時熱鬧起來了。
按計劃:工作母船搭載“蛟龍”號于6月25日出征第一航段。負責研制維護的中船重工集團702研究所,將舉行一個送行儀式和“蛟龍”號“吉祥物”發布會。一大早,我們穿上印有吉祥物圖案的白色T恤衫,藍色工裝褲,紛紛跳上岸去,站在標有“歡送蛟龍號”和一幅碩大蛟龍卡通形象的背景板前,照相留念。母船也拉起了一條橫幅:牢記祖國和人民重托,堅決完成中國大洋35航次“蛟龍”號載人深潛科考任務。
九時整,天空飄起了小雨,送行儀式開始了。主持人特別介紹了“蛟龍”號的卡通形象:一只可愛的紅白相間的小龍圖案,睜著大眼睛,頭上豎著兩只角,取名“龍龍”。他說:我們的“龍龍”一出現,天就下起了喜雨。蛟龍在雨中出征,預示著如龍得水,這將是一次勝利的遠行。
此時,全體科考隊員都已登船,按照海試指揮部和臨時黨委的安排,在面向碼頭的左舷甲板上站成一排——這在海軍稱為“站坡”禮節,即軍艦出海,官兵依次列隊告別。現在,我們就是如此身著統一服裝,手里揮舞著小旗,向岸上送行的人們致意。
“嗚——”,汽笛一聲長鳴,“向陽紅09”船撤梯、解纜、啟動,駛離了蘇南國際碼頭。
瞬間,岸上的一切漸行漸遠,遠離了視線……
正值落潮時分,輪船越駛越快,沿江順流而下,直奔長江口而去。風雨也越來越大了,江風勁吹,渾黃色的江水波翻浪涌。前方,遼闊的南海和浩瀚的太平洋正敞開胸懷迎接我們。
站在甲板欄桿前,江風吹動著我的發梢,一陣清涼沁人心脾,可我的胸懷卻越來越熱:真正的大洋考驗即將開始,“蛟龍”入海的壯舉再次上演,那將是一幕幕動人心魄的話劇。祖國母親,你的海洋兒女將像前幾次海試一樣,一定會給你交上一份優秀的答卷……
一路乘風破浪,“向陽紅09”科考船載著“蛟龍”號,經過臺灣海峽,進入福建、海南沿海,溫度明顯高了起來,甲板上升騰著蒸人的熱浪。很快,駛到了本航段的第一個目的地——我國南海某海域。船漸漸停住,風也小了許多,周圍沒有了行進中的浪花,只有一圈圈漣漪在四周蕩漾。整個海面一片湛藍,燦爛的陽光鋪灑在上面,錚明瓦亮,如同一面碩大的鏡子,映照著廣闊的天空。朵朵白云悠閑地飄蕩著,儼然大海中的片片白帆,幾乎分不清哪是海、哪是天……
啊!南海,美麗富饒的南中國海!我還是第一次這么近距離、不,是身臨其中觀賞你,耳邊情不自禁響起了幼年十分喜愛的那首兒歌:大海大海我問你,你為什么這么藍?大海笑著來回答,我的懷里抱著天。曾經,我在渤海的北戴河避暑,在東海的舟山群島旅游,在黃海的膠東半島上生活,祖國的四大海洋各有千秋,但感到似乎南海最是碧波萬頃、藍得醉人。驀地,海面上掠過一個個亮點,宛如小鳥似的飛了一段又落下了。船員說:那就是飛魚,能夠一下子飛出一二十米呢。正說著,只見飛起一片來,像是鳥群低低地掠過海面,神奇而壯觀。
在駕駛臺上,船長陳存本一邊舉著對講機,一邊指點著駕駛員操作。原來今天是執行此次航段的第一個任務:超短基線標定。自從到達南海目標海域以后,“向陽紅09”船上的船員和科考隊員們就行動起來了,輪機部門保證機器正常運轉,船長指揮大副、二副等人操船,實驗部門配合作業。而深海中心和提供有關儀器的人員,則分別實施作業——模擬“蛟龍”號的聲學信標布放到海底后不斷發出信號,母船上的超短基線接收裝置可以確定它所在的位置,這就是所謂的超短基線標定。
根據有關程序,此時不需要“蛟龍”號真正入水,只要投下信標機代替它就可以了。試驗母船按照“8”字形的軌跡行駛,反復接收信號予以測定。這對駕船的技術要求非常高,也很辛苦,好似地面上開車反復劃圈一樣,用船上的行話就是“跑圈”。實則比開車難度更大,它規定母船圍繞信標劃直徑700米圓。“向陽紅09”船本身就長112米,只有手動操作一點一點轉向,才能在茫茫大海上始終追蹤著信號……
早在江陰出發前夜,現場指揮部召開了2014-2015年“蛟龍”號試驗性應用航次準備會。總指揮劉峰重申了本航段的任務和要求,強調成績屬于過去,一切從頭開始。劉峰是我們的山東老鄉,魯西南菏澤淳樸厚道的鄉風養育了他,在“蛟龍”號立項到研發再到海試全過程中,他有勇有謀,敢于擔當,做出了突出貢獻,與臨時黨委書記劉心成等人一起,被黨中央和國務院授予7000米級海試先進個人。會議提出:我們一定要發揚“中國載人深潛精神”,圓滿順利地完成各項任務,首先打好南海這一仗。
如今,大家正是這樣盡心盡力工作的。
下午四點多鐘,船上的廣播喇叭通知:現在回收信標,請有關人員甲板就位!這就是說超短基線標定作業結束了。我拿著照相機出了艙室。此刻天已陰沉下來,飄起了零星雨點。這就是南海的天氣,剛才還是太陽當頭,一片云彩過來就會下雨。許多身穿藍色工作服、頭戴安全帽的工作人員已經做好回收準備――信標機上捆綁著四個橙黃色的浮球,船員通過水聲信號解鎖,球體即會浮上海面。船上的人看到它,開船靠過去,用長鉤將其鉤住,就可以把信標機回收上來了。
從船頭到船尾,人們睜大眼睛,在海面上尋找。駕駛室設在高處,看得清楚,通過喇叭指示著方位:右前方三十米。我們一齊涌到右舷前甲板,不一會兒,有人發現了,大聲喊著:在那兒,我看見了。哪里?哪里?大家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我也一樣。果然,四個橙黃色的球狀物,在藍色的海面上十分顯眼,隨著海浪上下漂浮著。幾名拿著帶有長繩“鉤連槍”的人奔到船邊,不停地往海里邊扔去。
船在行,水在流,長鉤子一次次落空。那幾個“圓家伙”很快漂過了船頭,人們一邊喊著一邊沿著右舷往船尾跑:在那兒,快扔啊!終于,有一個船員的長鉤止住了它們“逃跑”的趨勢。其他人連忙增援,又扔下幾個鉤子牢牢抓住了,而后七手八腳地像拉漁網似地拖上來。據說,這只是1000米海深的標定,今天晚上還要到另一個目標海域,進行3000米海深的標定作業。我了解到,“蛟龍”號上原有的同類設備有點兒損傷,重新安裝新儀器后必須測試并校驗準確。
第二章 “蛟龍”公眾開放日
經過兩天一夜的航行,“蛟龍”號試驗母船“向陽紅09”由引水員引領,駛入閩江入海口——福州馬尾港。
按照預先安排:7月2-3日,將在福州舉行“蛟龍”號公眾開放日。這是由國家海洋局、福州市人民政府、中國大洋協會主辦,國家深海基地管理中心承辦,福州市海洋與漁業局、馬尾區人民政府協辦的一項宣傳“蛟龍”深潛事跡,提升全民海洋意識的公益活動。過去幾年間,曾在山東青島、福建廈門等沿海城市舉辦過“蛟龍”公眾開放日,市民可上船參觀,聽取有關介紹,激發探索深海奧秘的濃厚興趣和強烈的民族自豪感。
福州馬尾港,這是一個具有深厚歷史積淀的名字。我雖然是第一次來到這個地方,但早已從諸多史料、影視鏡頭和圖片書籍中有所了解。它,既是中華鐵甲造船業的發源地,也是近代新式海軍的搖籃,建于1866年的船政學堂培養了一批批造船、航海和水師人才。然而不可否認:它,也記錄了晚清朝廷的腐朽昏庸、西方列強的海盜行徑,以及黎民百姓的斑斑血淚。130年以前,就是在此發生了中法“馬江海戰”,清軍艦艇一敗涂地,港口船廠慘遭涂炭。
今天,“蛟龍”號在這里向公眾開放,并舉行2014年駛向太平洋科學考察的起航儀式,具有重大而深遠的現實意義!我決定趁輪船停靠馬尾港的時機,前往當年的船政學堂舊址和中法馬江之戰舊戰場參觀、憑吊、緬懷。
下午三點左右,我走出賓館打了一輛出租車,請他帶我到馬尾船政和海戰展覽館去。那位司機“噢”了一聲,開車就走,大概這是當地人人皆知的景點。不料,一段奔跑后,他將我帶到了標有“馬尾造船股份有限公司”字樣的大門前,說到了。我猶豫了一下,怎么船政展覽館設在現代工廠里呢?等到進去才知道,這就是當年的老廠原址,只不過傳承至今,改成造船股份公司了。里邊保留當年的老車間,成為工業旅游的一部分。
我問清地點便徑直向展室走去。穿過焊光閃閃的造船場地,來到一處高大空曠的廠房里,一眼望去,原先安放機床的地方,設立了一組組雕塑,再現了當年工人工作的場景。旁邊有詳細的說明牌:跨進這座古老的廠房,你已經來到中國工業化的一個重要源頭,斑駁的墻體,挺立的鐵柱,會向你訴說,什么是飽經滄桑。1866年12月,船政崛起在馬江之畔,制造艦船,建設海軍,興辦教育,倡導科技——眾多仁人志士在奮斗、在企盼,要圓一個藍色強國夢……
老車間靜悄悄的,里邊一個人也沒有,西移的陽光從寬大的窗戶斜射進來,光線模糊,色彩迷離,我輕輕舉步慢慢瀏覽,宛如走進了歷史的隧道,穿越到百年之前。那一尊尊鑄鐵的塑像――有的在舉錘鍛打,有的在開車床,也有的在操作船舵,共同的是腦后拖著一條發辮。既象征了久遠的年月,又讓人感到一陣悲涼——不甘落后的國人啊,無奈生逢封建愚昧的朝代。
我想重點了解船政學堂和馬江海戰的情況。一問管理員方知:真正的展覽館,還有羅星塔炮臺舊址都在工廠后邊。已經到了即將下班的時間,我急匆匆趕了過去,讓人掃興的是馬江海戰紀念館正在閉館整修,好在船政展覽館正常開放,只是需要身份證登記。可惜我走得急,未帶證件。那位管理員看我身著藍色的T恤衫,上面印有“中國載人深潛”標記,立刻滿面笑容:你就是來做“蛟龍號開放日”的吧,請進。真好,看來在媒體宣傳下,福州人對此活動已廣為人知。
展覽館分上下數層,有照片、實物、文字展板,還有雕塑、繪畫,詳盡介紹了馬尾造船工業和培養科技軍事人才的起源、發展。船政學堂是由時任閩浙總督的左宗棠奏請清廷創設,沈葆楨為首任船政大臣,不僅開我國近代工業和海軍建設的先河,也是新式教育和東西方交流的重要平臺。沈葆楨曾為此題聯道:以一簣為始基,從古天下無難事;至九譯知新法,于今中國有圣人。寄予了無限的期待,一批影響中國近代史的人物從這里走出:嚴復、鄧世昌、劉步蟾、薩鎮冰……
我邊走邊看,時而在模糊發黃的照片前駐足,細觀百年馬尾之變遷;時而在模擬雕像前凝神,聆聽穿透歷史之回音。我發現這里有一段專講馬江海戰的史料,也稱馬尾之戰。因這里是閩江下游,其中有一塊形似奔馬的礁石,亦稱馬江,而入江口這一段則稱馬尾。1884年8月,法國海軍孤拔中將率領聯合艦隊,侵入我國馬尾港,重炮偷襲清軍艦船、船廠和岸炮陣地,爆發了中法馬江海戰。盡管我下層軍士奮起還擊,終因官府昏庸、裝備低劣,導致艦毀人亡,損失慘重。又一次再現了被外敵從海上打到家門口,肆意欺凌踐踏的一幕,實在是令人悲憤填膺!
隨后,我來到了當年中法激戰的馬江邊上、羅星塔下。如今這里已經成為著名的公園景點。矗立數百年的古羅星塔仍然高聳入云,一扇扇磚壘木雕的門窗猶如日夜不眠的眼睛,注視著世間的風云變幻。一棵棵綠蔭蔽空的大榕樹還是那么腰身挺拔,萬千蓬亂的枝條仿佛長壽老人的胡須,記載著流逝的歲月傳奇。正值夕陽西下時分,整個園內沒有什么游人,我匆匆登上羅星塔山,眼前豁然開朗,滔滔不絕的馬江滾滾流向東海。綠蔭掩映著一塊石制浮雕——數艘戰艦正在對陣,上寫:中法馬江海戰古戰場示意圖。旁邊則是一組清軍士兵對著江面操炮開火的花崗巖雕像。
我信步走到他們身邊,久久地停步凝視,輕輕地伸手撫摸,仿佛又回到了那個飽含國人血淚的年代,眼前硝煙彌漫,耳畔炮聲隆隆。距今為止,整整130年過去,那個深深的傷疤依然醒目地刻在馬尾港,刻在每個國人心上。歷史的悲劇絕不能重演!有海無防、有疆無界的時代一去不復返了!今天,我作為一名中國人民解放軍的老兵、深海“蛟龍”號應用科考隊的隊員來到這里,撫今追昔,熱血沸騰。
第二天,福州“蛟龍”號公眾開放日活動如期舉行。一大早,東海救助局碼頭上呈現出一片節日氣氛:擴音喇叭里播放著歡快的樂曲,武警戰士們的威風鑼鼓隊擂得震天響,一面面彩旗迎風招展,一群群興高采烈的人們――戴著紅領巾的小學生、列隊整齊的機關干部、三五成群的市民代表,摩肩接蹱絡繹不絕。入口處豎立著數塊展牌,列舉了“蛟龍”號歷次海試下潛的照片和說明文字,以及世界深海潛水器的發展應用和海底生物介紹等等,吸引著參觀者紛紛觀賞評點。
當然,最精彩的“重頭戲”還是參觀“蛟龍”號潛水器。當地公安和武警戰士維持著秩序,人們分批依次登上“向陽紅09”船。科考隊員們分工負責,引領著大家走向“蛟龍”號。由于正在整裝待發,只允許在艙外觀看,傾聽潛航員介紹。這已是零距離接觸這件國寶利器了,參觀者們前前后后轉著看了一遍又一遍,感到十分滿足和自豪!我一邊為他們拍照,一邊問一位帶著女兒的年輕媽媽有何感想,她朗聲回答:好!真好!以后不管多么深的海、多么遠的海,都有中國人了!
簡單而樸實的話語,卻傳遞出一個新時代的強音。那些長眠九泉恨未消的將士們,你們聽到了嗎?
第三章 神秘而誘人的海底世界
海底兩萬里
“這真是一片奇妙又少見的海底森林,生長的都是高大的木本植物,小樹上叢生的枝杈都筆直伸向洋面。沒有枝條,沒有葉脈,像鐵桿一樣。在這像溫帶樹林一般高大的各種不同的灌木中間,遍地生長著帶有生動花朵的各色珊瑚。美麗極了……”
這段奇異而精彩的描寫,來自法國著名作家儒勒·凡爾納的科幻小說《海底兩萬里》。
1977年,美國“阿爾文”號深潛器在東太平洋中隆2500米水深的加拉帕戈斯裂谷,發現有高溫(300℃—400℃)、輕質(比重0.7g/cm2)、富硫的熱液以每秒數米的速度噴出,狀如黑煙。這種“煙”并非人們常見的因燃燒所產生的煙,它其實是一種水,由于高溫且輕,而且含不少金屬元素,就像黑煙一樣從海底噴出。
它們在廣袤靜謐的大洋深處,在一些特殊的地質構造里,不斷噴出濃重的黑色、白色或黃色的熱液流體,與冰冷的海水相遇,就會發生化學反應,所攜帶的金屬硫化物在噴口附近沉淀下來,并逐漸向上生長,形成煙囪狀,科學家們稱之為“黑煙囪”或“白煙囪”。但會很快倒塌,形成一片金屬硫物礦床。
據此,科學家向我們描繪出了一幅生動形象的“海底圖畫”:6萬千米長的大洋中脊首尾相接;無數“黑煙囪”噴發出的金屬硫化物堆積成了海底礦床;廣袤的海底盆地分布著大量錳結核,富鈷結殼,里面蘊藏著豐富的貴金屬,那里是人類最后的資源寶庫。在這種情形下,世人看到了財富。深海石油及海底表面各種結核礦物的儲量,足以使地球上的工廠運轉數個世紀。
時光轉到1983年,還是美國科學家首次在墨西哥灣佛羅里達陡崖發現了冷泉。這是一種海底天然氣滲漏,是在全球廣泛分布的自然現象,大多位于大陸邊緣海底沉積界面之下,以水、碳氫化合物(天然氣和石油)、硫化氫、細粒沉積物為主要成分,廣泛發育于活動和被動大陸邊緣斜坡海底。現各地已發現了上千個活動冷泉。它與熱液相類似,其周圍蘊含著豐富的礦物資源。它所產生的天然氣水合物,被譽為“21世紀的潔凈替代能源”。令人更為驚喜的是:冷泉區發育的水合物還具有埋藏淺、品質高的特點。
此外,深海熱液和冷泉系統打破了物種進化的規律,揭示了世界上的另一種生命循環系統!千百年來,人們都認為“萬物生長靠太陽”。是的,人類,動物,微生物的極大部分,其食物的最終來源是植物。綠色植物通過光合作用合成有機物質,供予自身及其他生物。食草動物吃草,食肉動物將食草動物的尸體吃掉,食肉動物死后被細菌分解最終又成為植物的“食品”,這一切均歸功于太陽。
傳統的學說認為:200米以下的海洋深處一片漆黑寒冷,陽光照不到那里,是不會有生命存在的。然而深海載人潛水器的發明,使人類在海底發現了生物學上的奧秘:就在熱液口附近和冷泉區里,竟生活著大量的蠕蟲、貝類、蟹類、魚類,以及一些根本說不上名的奇異生物。深入研究后,科學家們方知它們不依靠光合作用產生的植物或微生物生存,而是上述流體中富含甲烷、硫化氫和二氧化碳,可給一些微生物(細菌和古菌)提供豐富的養分,使低級生命比如管狀蠕蟲有了食物,進而又形成了魚蝦貝類的美餐,從而造就了一個嶄新的生物鏈,成為海底深處“沙漠中的綠洲”。
如此富饒豐碩百寶箱一樣的海底世界,怎能不令世人特別是一些有實力的國家垂涎三尺呢?
目前,世界人口正以每35年加倍的速率不斷增加,有限的陸地空間對人口和社會增長的承載壓力不斷加大,海洋成為人類可持續發展的最后選擇。而隨著人類對海洋生物資源、礦產資源、能源資源的全面開發,海洋已經成為人類經濟活動不可缺少的重要部分。
“海洋蘊藏了全球超過70%的油氣資源,海底的油氣如同埋在地里的馬鈴薯一樣等待我們去挖掘。”在2007年4月召開的第四屆中國國際海洋石油天然氣研討會上,美國休斯敦大學石油化學及能源教授米切爾·伊科諾米季斯做了這樣的開場白。
水深500米或超過500米的深海油氣勘探開發始于20世紀70年代,至2002年底,已發現470億桶石油。到2003年,海洋油氣勘探水深已達3053米。據美國地質調查局和國際能源機構估計,全球深海區最終潛在石油儲量有可能超過1000億桶。在國際石油和天然氣價格持續居高不下的情況下,許多國家和大型油氣公司都在向深海進軍。
《聯合國海洋法公約》于1994年開始生效。公約規定:如果沿海國認為本國自然延伸的大陸架超過了200海里,則需要在2009年5月之前,向聯合國大陸架界限委員會提交大陸架外部界線的申請,并提供相關科學證據,證明自己的權利主張。委員會在對申請和所附證據進行審查后,提出意見和建議。
本來,遠海海床此前一直被認為沒有多少商業價值,但全球變暖導致北極冰川融化以及現代鉆探技術的不斷革新,讓人們看到了外大陸架蘊藏的巨大利益。除了已經獲許延伸其大陸架的澳大利亞和已提出類似申請的俄羅斯以外,愛爾蘭、尼日利亞、湯加、新西蘭、挪威、英國、巴基斯坦、日本等國也都積極行動。2009年5月是此次全球“圈海”的最高潮,僅1日至12日便有20多個國家趕在大限到來前提交劃界案,隨之而來的是各國間紛繁復雜的爭吵。
法國提交的劃界案宣稱:擴展其位于加拿大東海岸的法屬圣皮埃爾及密克隆群島的海底權益,這必然侵害加拿大的大陸架權益。此外,同處孟加拉灣的孟加拉國、印度和緬甸對彼此的劃界案也很不滿。幾年來,世界諸強對海洋的開發、爭奪和控制的特點已現端倪,其中的重頭戲就是向深海進軍。這一輪看不見的“深海暗戰”看似風平浪靜,卻暗藏殺機,并將對未來全球政治格局、軍事戰略和國際關系產生深刻的影響。
中國科學院院士、同濟大學教授汪品先在接受《環球》雜志采訪時,表明了目前世界各國在海底中爭奪最激烈的資源就是石油。“2007年8月俄羅斯出動深海潛水器,在北極海底安插國旗,這是為什么?德國宣稱要造世界上最大的深海鉆探船深入北極,這是為什么?加拿大、美國和丹麥都對北冰洋虎視眈眈,這又是為什么?主要還是為了爭奪那里的深海石油和其他資源。”
其實商業性開采,并不是唯一的目標。軍事家看到了制高點——誰先搶奪深海,誰就會在未來的海戰中贏得主動,同時對陸地、太空形成強力的威懾和制約。政治家看重的是權力——占據地球表面積近一半的國際海底區域,人類尚未可知的第四極,是這顆星球上最大的政治地理單元。
在關系到國家發展和民族生存的重大利益面前,我們中國人不能只做一名旁觀者!
藍色的“863計劃”
探秘深海,沒有“利器”是不行的。
聯合國國際海底管理局規定:申請公海海域礦區,必須提交完備的海洋地質和礦物資料,而掌握這些海底資料,必須依賴于先進的高科技深海探測器。前面說過,20世紀80年代之前,世界上具有深海載人潛水器和探測能力的,只有美國、法國、俄羅斯、日本等少數幾個國家。而中華大地的海底探測裝備還是一張白紙。
那么,中國的海洋科技活動是如何啟航并遠征的呢?研究中國高科技雄心的專家、美國傳統基金會研究員迪恩認為:“863計劃”是一個轉折點,它重塑了中國與多個技術領域的關系。
1986年早春,乍暖還寒的一個晚上,中國科學院學部委員、國防科工委科技委專職委員、已經81歲的陳芳允悄悄來到中關村中科院宿舍,敲響了另一位學部委員、中科院技術科學部主任王大珩的家門,商議一件重要的大事。原來,面對以美國“星球大戰”計劃、西歐17國的“尤里卡”計劃等為代表的日益緊迫的國際高科技動向,這些德高望重的老科學家坐不住了。
兩人不知不覺聊了一個晚上,一致感到:世界高技術蓬勃發展、國際競爭日趨激烈,中國這次要是再抓不住機遇,恐怕在下個世紀就難有立足之地了。陳芳允說:“我們是不是聯名給中央領導人寫封信,這樣可能事情更好辦一些,落實起來也更快一些。”
王大珩拍拍沙發扶手說:“這個點子好,我看咱們干脆直接給鄧小平同志寫封信吧!”
此后,王大珩以科學家的嚴謹精神遍查各種資料,潛心思考,用了整整一個月的時間,終于形成了一份《關于跟蹤研究外國戰略性高技術發展的建議》的初稿。陳芳允看過后十分興奮。王大珩又分別送給兩位科學界元老,也是我國“兩彈一星”英雄、著名核物理學家王淦昌和航天專家楊嘉墀過目,并得到了他們的一致支持。
老科學家們一分鐘也不想耽擱,想方設法直接把信送給了鄧小平。以后的事情,我在解放軍藝術學院學習的校友,著名報告文學作家李鳴生在其《中國863》一書中有過詳細描述,摘錄如下:
當他細心看完四位科學家的信后,就在當天——1986年3月5日——也許是深夜,也許是清晨,這位老人便激動地拿起筆來,以一個偉大的政治家、戰略家的眼光和氣魄,在這封信的天頭上果敢而堅定地作了如下批示:
這個建議十分重要,請找專家和有關負責同志,提出意見,以憑決策。此事直速做出決斷,不可拖延。
鄧小平
1986年3月5日
三天后,即1986年3月8日,國務院便召集有關方面的負責人,對王大珩等四位科學家的建議信進行了充分的討論。會議決定,由國家科委主任宋健和國防科工委主任丁衡高,負責組織論證我國高技術發展計劃的具體事宜。接著,國務委員張勁夫邀請四位科學家就信中所提到的有關問題專門作了一次交談。
張勁夫詳細聽取了四位科學家的意見后,問了一個最關鍵的問題:“這個計劃你們預算過沒有,大體需要多少錢?”
四位科學家相互看了看,誰都沒有先作回答。別看他們談起科學問題來頭頭是道,滔滔不絕,但窮慣了也節省慣了的科學家一旦真要說起錢來,便顯得難于啟齒了。再說,科研經費是個很難說的數字,說少了,高科技很難搞起來;說多了,又擔心把某些領導“嚇”著了。
“說吧,沒關系。”張勁夫當然知道四位科學家的心理,便鼓勵說:“你們說個基本的數字出來,我好向國務院領導匯報。下一步作經費預算時,也好有個底。”
王淦昌這才說了一句:“能省就盡量省吧,一年能給兩個億就行。”
1986年4月,全國200多名科學家云集北京,討論研究制定有關國家發展高新技術的問題。經反復探討和論證,最終形成了《國家高技術研究發展計劃綱要》。從世界高技術發展趨勢和中國的實際出發,堅持“有限目標,突出重點”的方針,共選了7個領域的15個主題項目。即:生物技術、航天技術、信息技術、激光技術、自動化技術、能源技術、材料技術……
國務院決定撥款100個億組織實施。因了四位科學家寫信的時間和鄧小平批示的時間都是1986年3月,故這個高技術發展計劃被稱為“863計劃”。上萬名科學家在各個不同領域協同合作,各自攻關,很快就取得了豐碩的成果。應該說,“863計劃”的提出與實施,是中國共產黨人科教興國的一個重大戰略部署,為中國在世界高科技領域占有一席之地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后來隨著國家需求和戰略意識增強,在具體實踐中又不斷加以完善,陸續組織了一些重大科技攻關專項。其中,具有歷史意義的是增加了“海洋技術”領域,包括海洋探測與監視、海洋生物術、海洋資源開發和海洋高技術裝備主題等等。
“863計劃”就這樣走向了海洋……
其中有一項重大海洋裝備課題:研制水下機器人。提到它,不,甚而提到中國機器人事業,不能不提到一個名字:蔣新松!在“863計劃”正式實施之初,身為中國科學院沈陽自動化研究所所長、我國機器人研發的開拓者蔣新松,就被國家科委聘為自動化技術領域的首席科學家。
這是一個歷經坎坷、矢志報國,并且為我國科技事業做出了巨大貢獻的傳奇人物。蔣新松,1931年8月出生于江蘇省江陰縣,家境貧寒,但父母十分重視孩子的教育,給他取名就有“新松恨不高千尺”之意,希望他從小像松樹一樣經得起風雨,長大成為棟梁之材。
1942年秋,蔣新松考入江蘇省立南菁中學讀初中。他愛好數理化和文學,喜讀中外科學家傳記。有次在作文《我的志愿》中寫道:“我的志愿,就是長大后當一名科學家、發明家,做一個像牛頓、愛迪生、哥白尼、愛因斯坦那樣的人。”這個宏大的心愿直至解放后才有機會去實現。1951年,蔣新松以優異成績考取上海交通大學電機系。畢業后被分配到中國科學院自動控制與遠程距離控制研究所,負責設計數字計算機的記憶裝置。
20世紀60年代末,歐美國家及日本已在許多領域應用了機器人,而70年代的中國,談起機器人還像遙遠的神話。蔣新松卻早就密切關注機器人的發展了。1972年,助理研究員蔣新松和兩名同事聯名起草了《關于人工智能及機器人》的報告,上報中國科學院。這是中國第一個提出開展機器人研究的建議,但時值“文革”,不了了之。
粉碎“四人幫”后,科學的春天來了。1978年,蔣新松利用參加中科院自然科學規劃大會之機,貼海報、辦講座,大力宣傳機器人的廣泛用途。同時他的所謂右派問題得以平反,不久晉升為副研究員,被任命為機器人研究室主任。1980年2月,中科院任命他為沈陽自動化研究所副所長,半年后提升為研究所所長,真正走向了“科技報國”的廣闊天地。
蔣新松帶領他的團隊四處調研。當來到南海艦隊時,他了解到,因海上救撈或開采石油,潛水員在水下工作時,潛到2 0 米以下很難看清目標。海軍戰士告訴他,海底作業有時只能靠手摸,而且極易造成人體傷害。這引起了蔣新松的深思,提出:“結合中國國情,把研究特殊環境下工作的機器人作為中國機器人技術發展的突破口。”他身體力行,選擇“海人一號”水下機器人作為攻堅目標。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是掀開了后來開發深海載人潛水器“蛟龍”號的序幕。
從此,蔣新松和他領導的沈陽自動化研究所(簡稱沈自所)鎖定了為海洋開發服務,搞智能機器在海洋中應用研究的戰略目標。他們擁有一支理念超前、訓練有素、經驗豐富、技術全面的設計隊伍。數年來,“水下機器人”由院重點,進而持續列入“六五”、“七五”、“八五”、“九五”和“十五”國家重點項目,成為國家“863計劃”智能機器人的重點內容。 蔣新松連任四屆“863計劃”自動化領域首席科學家。
開發海洋是人類在新世紀面臨的重大課題,而探索、考察和有效利用國際海域和海底區域,更是對我國發展海洋高技術和未來海洋產業提出的挑戰。根據用途,科學家把機器人制作成不同形狀,可以在人無法到達或難以忍受的環境中完成特殊任務。水下機器人分為有纜遙控潛水器(ROV)、無纜遙控潛水器(AUV)和載人潛水器(HOV)。蔣新松和他的團隊研制的水下機器人系列,具有較強功能和可靠性,在沿海和內湖地區的水下探查、石油勘探、考古等作業中發揮了重要作用。
1990年夏,一艘日本輪船在中國領海被英國船撞沉。保險公司出價每天1000美元招標,希望派水下機器人潛海,12天內探明沉船位置及地貌等情況,以便救撈。有關方面請來了沈陽自動化所的“海人一號”,準備下潛探測。
“中國ROV(水下有纜機器人)?能行嗎?”外方人士將信將疑。
“這樣吧,先讓它下去抓把土上來,看看海底是沙還是泥。”中方操作員滿懷信心。
通電、啟動,“海人一號”慢慢潛入海底,不僅抓了土,并且準確測定了沉船方位;第二天探測出船蝕程度;第三天摸清了地貌、圓滿完成探查任務。英國人由衷地佩服和驚奇:“很好,中國的ROV !”
水下有纜機器人,靠身后的電纜接受各種行動指令,像韁繩拴著的賽馬。而無纜機器人更加智能化,像可以自由馳騁的賽馬。但如果控制系統失靈,在水下幾千米的地方亂跑一氣,后果不堪設想,國外就有一些跑失的記錄。
蔣新松們在開展水下有纜和無纜100米、300米,直至1000 米的機器人研究時,還把目光盯住更深的海域。為了國家利益和對科學事業的追求,他向國家科委立下軍令狀,把原規劃到2010年研制水下6000米機器人目標,提前到20世紀內完成。這是一個世界性高水平項目。水深,壓力就大。對于材料、通訊、自動控制等等都有嚴格的要求。誰能領軍呢?作為戰略科學家的蔣新松,再次把目光投到了老伙計——中船重工702研究所的研究員徐芑南身上。
這又是一位重量級的人物,未來我們的7000米級載人潛水器“蛟龍”號的總設計師。不過,現在他還只能在無人無纜潛水器上一試身手。20世紀80年代,隨著我國海洋工程的發展,對潛水器需求越來越迫切,徐芑南所在的中船重工第702研究所,也是國內研發潛水設備的基地之一,曾與蔣新松領導的中科院沈陽自動化所密切合作,先后創造性地研制了多型水下機器人。
1992年,沈自所上報科技部的6000米深無人自治潛水器得到了批準立項,并列為“863計劃”的重大課題。蔣新松找到徐芑南說:“老徐,你來當總設計師,咱們一起干吧!”
“好!不過702所還有任務,不知能不能抽出身來。”
“這是863項目,全國一盤棋,你放心大膽地干,其他的事情我來協調。”蔣新松胸有成竹。
果然,在長達4年的研制過程中,蔣新松作為這個項目的總負責人,殫精竭慮,組織協調中科院聲學所、中船重工701、702所等幾十個單位聯合攻關,卓有成效,獲得了“國家有突出貢獻的優秀科學家”稱號。1994年,蔣新松當選為首批中國工程院院士。
總設計師徐芑南不負眾望。他常年奔波于沈陽、北京、無錫之間,帶領團隊一心一意設計研發。在“863計劃”精心組織下,經過6年的艱苦努力,研制出兩臺先進的無纜水下機器人,工作深度達到1000米,甩掉了與母船間聯系的電纜,實現了從有纜向無纜的飛躍。從1992年6月起,他們與俄羅斯科學院海洋技術研究所合作,以我方為主研制6000米無纜自治水下機器人(CR-1)。1995年8月, 初試成功,使我國機器人的總體技術水平躋身于世界先進行列。
然而,非常可惜的是,正在他們積極準備進行太平洋應用試驗時,中國工程院院士、水下機器人事業的領軍人物蔣新松,卻因積勞成疾,于1997年3月突發心臟病去世!他用生命實踐了“科學工作是沒有八小時工作制的。如果一個人對社會什么貢獻也沒有,就是長壽有什么用!活著干,死了算!”的錚錚誓言。
就在這年的6 月,波翻浪涌的太平洋上,駛來了一艘中國科學考察船“大洋一號”。雖說它有5000多噸級的排水量,但在夏威夷東南1000 海里外的洋面上,宛如一片樹葉起伏著。船員忍受著40多攝氏度的高溫,擁上搖晃的甲板焦灼地俯視大海,終于,在指令時間指令位置欣喜地發現了它——旋上水面的機器人,一片歡呼:“看啊,在那兒,上來了!我們成功了!”
原來,這正是中國6000米無人自治潛水器在進行應用性海試。潛水器吊裝上母船甲板,科研人員從它的機艙里,取出一面伴隨機器人到達大洋深處的五星紅旗,向藍天展示,請大海作證!這無異于成功地發射了一顆返回式“海洋衛星”,一舉達到了國際先進水平。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是為發展載人深潛器邁出了關鍵性的一步,將會載入水下機器人發展史冊。
蔣新松如果九泉下有知,一定會綻開欣慰的微笑。
迎著飄拂的海風,伴著落日的余暉,隨船試驗的科技人員們肅立甲板,把三個月前逝世的蔣新松院士部分骨灰撒入了太平洋,讓這位酷愛大海的中華赤子,投入大海的懷抱,在大海中永生。
第四章 鉆進“蛟龍”過把癮
俗話說,計劃沒有變化快。
本來我們南海作業之后,停靠福建馬尾港休整并舉行“蛟龍號公眾開放日”活動,而后起航從臺灣北部駛過去,經沖繩宮古水道,直奔西北太平洋某海域科學考察。誰知,一股海上氣旋急速積聚,形成了第8號臺風,被國際氣象組織命名為“浣熊”,像只攔路虎一樣攔在航路上。于是,只能改變航線,駛過臺灣海峽,到廈門港錨地避風。可白白浪費幾天時間,也是十分可惜的。指揮部研究決定:將超短基線標定做一次精準復核,再經巴林塘海峽前往預定海域下潛作業。大家紛紛贊同說:這樣風也避了,活也干了。
7月6日凌晨,隊員們還在熟睡的時候,船員就都各就各位,發動主機,起錨,悄悄開航了。等到大家按時起床吃早飯時,“向陽紅09”船已出臺灣海峽、進入南海海域了。窗外,海水由渾黃變成淺藍、再變成深藍、墨綠,預示著我們離祖國大陸越來越遠了。
雖說正面避開了臺風“浣熊”的襲擊,但在穿越巴林塘海峽時,還是被它的尾巴掃了一下。風浪猛烈,船體搖晃得特別厲害,走路全都跌跌撞撞,用手扶著墻壁才不至于跌倒。吃飯時最重要的是護住自己碗盤,要不然就會一下滑到別人的面前。不少人開始感到不舒服了,頭暈目眩,躺在床上不想起來。而我卻沒有不適感。
晚上,我們艙室也是一會兒向這邊斜,一會兒又傾向另一邊,就像鐘擺似的。我的小床是橫向的,頭朝左舷,要么頭重腳輕,要么腳高頭低。整個晚上,我就如同躺在蹺蹺板上,忽上忽下,忽高忽低,久久無法進入夢鄉。早晨起來我走上駕駛臺,年輕的三副劉太公正在操船。攀談起來,得知昨夜十二點左右,涌浪特別厲害,所以船身晃動強烈。
對于船舶在海上航行來說,不怕浪大,就怕涌長,浪是指的瞬間撲來的水柱,雖力大但時間短,而涌是指海面下涌動的浪波,由一連串的巨大水流組成,如果操作不當,船舶就可能被推斜甚至掀翻。每到這個時候,船長和駕駛員們就特別小心謹慎,盡量迎風迎流或者順風順流慢速行駛,寧可多跑一些冤枉路,也不能隨意轉舵,因為一旦船體側向涌浪,就有傾覆的危險。
回到艙室,我坐在面對舷窗的寫字臺前打開電腦,準備抓緊記錄下當前的感受,又有了一個驚奇的發現:舷窗外的云彩竟然自動快速上升,隨之海平線也升了上來,一片波濤滾滾的海面涌上窗玻璃。不一會兒,云彩又自動迅疾下降,海水沒有了,只看見天空上云彩飄飄。
原來,還是“浣熊”尾巴形成的涌浪作怪,船體在10-15的傾斜度上擺動,艙室隨之有規律地左右搖晃著。這真是奇觀,我靜靜地觀賞著,心想,假如在陸地上的房間如此搖擺,那一定嚇得人們魂飛魄散,大喊著地震了,快速往樓下跑抑或抓緊藏在床下桌下。同時,我也在暗暗祈禱:“蛟龍”號的工作母船、也是我們的母親船“向陽紅09”平安航行吧。
不知是不是祈禱起了作用,一天后船體晃動幅度小了,海面上的涌浪也平靜了許多。坐在艙室里,再也看不到那種一會兒海藍藍一會兒天藍藍的畫面了,而只是一方靜靜的天空。一問船員方知:我們已經穿越了巴林塘海峽,正在向遼闊的西北太平洋進發,臺風“壞熊”也越來越遠了。
船員們故意把“浣熊”的浣字念成“壞”,真是的,確實是一只壞熊,影響了我們的“蛟龍”號科考大事。要不是它擋道,“向9船”不得不與它斗智斗勇地繞道行駛,我們早就到達目的地了。不過,保證了“蛟龍”號和科考隊員的安全,還是可喜的勝利……
劈波斬浪,“向陽紅09”科考船戰勝了臺風的干擾,在西太平洋上全速前進,駛向預定海域。我們的“蛟龍”號一點兒也沒閑著,利用晴好天氣進行通電檢查。7月12日上午,我按照與負責潛航部門的副總指揮葉聰的約定,來到后甲板上:借機進艙參觀體驗。本來,“蛟龍”號已經做好各種準備,只等到了作業區就實施下潛,是不允許外人再進去的。但在我們隨行記者的一再要求下,指揮部采取了有效措施,破例批準了。
潛航員傅文韜帶領我和“向九”船船長陳存本進艙——他和船員不辭辛勞為“蛟龍”號提供了母船平臺,有機會也想來代表大家“過把癮”。我們按照要求穿好工作服,戴上安全帽,一步步沿著扶梯登上了“蛟龍”號壯碩的身軀。它的圓形艙口開在頂部,豎著一架鋼制小梯,旁邊還有一條天藍色的通風管。因艙內密不透風,下潛前要用它不斷通風降溫,潛航員就位后再連同扶梯取出來,關好密封蓋子。傅文韜第一個先下。而后,我也按照他的做法:摘掉安全帽,脫掉工作鞋――在艙內是只穿襪子或軟底布鞋的,隨之下去。艙口直徑大約50-60厘米,我并不是胖人,仍感覺艙口不大,小心翼翼地慢慢下到蛟龍肚子里。
緊接著,陳存本船長也沿梯下到艙內。里邊大約有4-5立方米空間,呈球形,沒有固定座椅,只有三個海綿坐墊。傅文韜坐在中間主駕駛位置上,身前幾個操作手柄,下邊有個放腳的空地,我和陳船長分別盤腿坐在兩側。抬眼看去,前后左右全是各種顯示屏、儀表以及密密麻麻的按鈕,如同飛機駕駛艙室,只是窗口要少也小得多,一共三個,正前方的觀察窗稍大,左右兩邊較小,都是圓圓的,用厚厚的耐高壓材料制成。由于沒有下水,用蓋子蓋得嚴嚴的,一點光都不透……
小傅是我國培養的第一代深海潛航員,伴隨著“蛟龍”號一步步成長起來。他連續參加了4年的海試,已經下潛過30多次,曾在馬里亞納海溝創造了深潛7062米的世界紀錄,并運用機械手采取了大海參、蜘蛛蟹、海山石等樣品,與其他七人一起被中共中央、國務院授予“中國載人深潛英雄”稱號。他中等個頭,身材勻稱,帥氣而文雅,是一個沉穩堅毅的年輕人。他耐心地給我們講解潛器的構造、特點和如何操作,特別指出我們的科學家和領導者是以人為本的,始終把潛航員的安全放在第一位,因為數千米深的海底神秘莫測、諸事難料。
“你看,這些都是生命支持系統和緊急脫險裝置。一旦遇到麻煩,可以有幾種辦法迅速拋載上浮,如果身陷泥沙,還可發送一根帶浮標的長纜,海面上的母船發現了就能夠立即施救。因而請放心,我們的蛟龍號是很安全的!”
話是這么說,我還是對他們充滿了欽佩和敬慕之情。常言道:第一個吃螃蟹的人是勇敢的人,那第一批試驗下潛深海的人更是勇士中的勇士。看到我興致勃勃、躍躍欲試,小傅主動提出跟我換個位置,讓我“當”一回主駕駛。
這可是意外之喜,如果真是在海底潛航,我可不敢接過主駕駛的操作把手。坐在中間,感覺大不一樣,儼然這條“深海蛟龍”的主人,我煞有介事地握著手柄,在傅文韜指點下,下潛上浮,前進后退――當然只是做做樣子。
下潛時外面是什么樣子呢?
“我們的蛟龍號每分鐘下潛40米左右,從觀察窗看出去,開始還能看清海水的藍色,越來越深,200米以下基本就是一片漆黑了,偶爾劃過一些發光的海魚、磷蝦之類的生物,像流星雨,但沒有那么快……”
“是不是像夏夜田野里的螢火蟲,一閃一閃的?”
“對對,你這個比喻比較形象。”
“艙內和艙外都不開燈嗎?”
“不能開,因為有些海洋生物有趨光性,看到潛器燈光可能沖過來。外國曾經發生過這樣的事,有一次開著燈,竟然遭到一個大家伙的沖撞,差點兒把觀察窗撞破了。我們只有懸停或坐底后,才打開艙外燈工作,光亮能照出十幾米遠,再操作潛器以一兩節的速度慢慢前行,觀察地形、生物和礦物……”小傅娓娓道來,在我們眼前展開了一道奇妙的海底風景線。
“前面有一個大海星,我需要采集它做樣品,怎么辦?”說話間,我別出心裁想出了一個情況。
“好,你可以用機械手抓住它,放到前面的采樣籃里蓋住。”小傅說著,手把手地教給我使用機械手工作。這是他練就的一個絕活,兩手交叉操作――因為機械手柄在左側,而人的右手比較靈活,他就用左手穩定潛器并慢慢接近目標,右手則操縱機械手捕捉生物或礦物標本。雙管齊下,相輔相成。
“在蛟龍號5000米級海試時,我就用這個方法采集到一個深海海參,足有40厘米長,人們還從未見過。在燈光下通體發藍,幾乎透明,漂亮極了!”
“是啊,那應該送到水族館里養起來,讓大家參觀。”
“不可能了……”小傅搖搖頭:“那是幾千米深的海底生物,隨著潛器的上浮,壓力減小,它也受不了無水壓的環境,體內器官會膨脹,到了海面已經死了。至于它在深海怎樣繁衍生存,要請生物學家去研究了。”
太可惜了。我遺憾地嘆息了一聲,又問了另外一個問題:“海底地形是怎樣的?有山嗎,有植物嗎?”
“海底與陸地上差不多,有平原、沙漠,也有海山,平頂的,尖頂的,還有深不見底的裂溝。但是沒有植物,生命體只是動物或者浮游生物。人們原以為深海漆黑冰冷,沒有生命,其實當潛到幾千米海底就會發現,在冷泉區、熱液口還集聚著不少魚蝦貝類呢。此外,海山上下埋藏著豐富的錳結核、富鈷結殼等礦產資源,如果開發利用,會極大地造福人類。”
哦,神秘的海底世界,還有多少未知數需要人類去破解呀!我們的“蛟龍”號載人深海潛水器和英雄的潛航員,就是華夏兒女打開這扇“龍宮”大門的鑰匙。
歡樂的時刻總像針尖一樣短。不知不覺,我們竟在艙內度過了近一個小時,如果不是通風管不停地送風,身上早已是大汗淋漓了。
這時對講機響了:“請陳船長到報務室接電話。”
可陳存本船長意猶未盡,說:“先請別人代接一下吧。”哈,原來他也想體驗一下主駕駛的感覺。
我說:“這與你駕船不一樣吧。”
“是啊,在這里站都站不起來,他們更不容易哩!”
我和他交換了一下位置,繼續在傅文韜指導下了解蛟龍的脾氣秉性。直到艙外的葉聰副總指揮催促進行下一項檢查了,我們才戀戀不舍地爬出“蛟龍”號潛水器。
陽光明媚,海天一色,我出艙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雖然沒有真正下潛到深海,可我的感覺卻如同剛剛從海底歸來一樣興奮。
第五章 橫空出世——中國載人潛水器誕生記
中國大洋協會
為了夢想,我們去遠航
無邊的海洋在前方
太平洋,印度洋,大西洋
我們挺進的航向……
這是一首名為《大洋考察之歌》的歌曲。2011年12月,為了紀念中國大洋協會成立20周年,國家海洋局宣傳教育中心在人民網上推出了兩套歌詞方案,征求廣大網友意見,共同譜就一首反映大洋工作、體現大洋精神的戰歌,上述便是其中之一。雖然還有待完善,但已基本反映了中國大洋協會的精神風貌。
然而,對于許多普通人來說,“中國大洋協會”幾個字,還是籠罩著一層神秘的面紗。這究竟是一個什么機構呢?它與深海載人潛水器有什么關系呢?
它的全稱是:中國大洋礦產資源研究開發協會,簡稱“中國大洋協會”。
1991年4月24日,在莊嚴的人民大會堂一間會客廳里,來自國家海洋局、冶金部、地質礦產部等有關單位的代表圍坐一起,像是在召開一個座談會。唯有背景會標上一行大字,說明了此會的主旨和內容:中國大洋礦產資源研究開發協會成立大會。似乎是一個十分簡單低調的會議,沒有電視轉播、沒有鮮花紅旗,但卻在中國海洋事業發展史上具有重要的意義。
中國大洋協會對外代表國家參與國際海底區域事務,申請國際海底區域資源,對內協調國內各方面的優勢力量,開展國際海底區域工作。最高決策機構為理事會,大洋協會辦公室是協會的執行機構,簡稱“大洋辦”,具體負責大洋專項任務的組織實施,由國家海洋局代為管理。由此,正式吹響了中國進軍深海大洋的號角。
前面說過:地球的表面積為5.1億平方公里,海洋的面積為3.6億平方公里,其中不屬于任何國家管轄的國際海底區域總面積為2.517億平方公里,約占地球表面積的49%。因此,國際海底區域是地球上具有特殊法律地位的最大政治地理單元,是尚未被人類充分認識和開發利用的多種自然資源潛在的戰略基地,是各國進行瓜分被稱為“第六大洲”的“藍色公土”。
20世紀末葉,世界各國利用海洋高技術特別是深海載人潛水器技術,對海底進行資源勘探,陸續發現了眾多豐富寶貴的資源品種,其儲量是陸地無法相比的:錳結核,富鈷結殼,含有鎳、鈷、銅、錳、鉑等70多種元素,高出陸地幾十倍到幾千倍。熱液硫化物,含有銅、鋅、鉛、金、銀、鉑等元素。天然氣水合物,換算成甲烷氣體,約為全世界煤、石油、天然氣總儲量的兩倍。還有多樣的深海生物資源,具有獨特的生物結構、代謝機制,物種大約是陸地物種的兩倍……
瞧,國際海底區域這塊“大蛋糕”是多么誘人啊!
1982年4月,聯合國第三次海洋法會議上通過的《聯合國海洋法公約》明確規定:國際海底區域及其資源是人類的共同繼承財產,任何國家不應對區域的任何部分或其資源主張或行使主權權利,任何國家或自然人或法人,也不應將區域的任何部分據為己有。可以說,這體現了公平正義原則,不能說誰拳頭大就是誰的。我國完全支持,公約通過當天就簽字同意,并于1996年由全國人大批準加入。
可是,一些西方大國感到無便宜可占,遲遲不肯簽字,甚而直至今天,常常把“人權平等”掛在嘴邊上的頭號超級大國——美國,還沒有成為《聯合國海洋法公約》簽約國,卻不斷以最強的海上力量在三大洋上來往橫行、指手畫腳。
1983年3月,聯合國海底管理和海洋法法庭籌備委員會成立,簡稱“海底籌委會”,后稱國際海底管理局。它是聯合國的一個分支機構,總部設在牙買加首都金斯敦。其宗旨是:代表全人類行使管理國際海底區域內資源的一切權力。管理局在不歧視的基礎上,公平分配從區域內活動取得的財政及其他經濟利益。
我國對“海底區域”的探索始于20世紀70年代,最初是進行多金屬結核調查。1984年8月以來,國家海洋局和地質礦產部分別派出“向陽紅16號”和“海洋四號”調查船,共進行了8個航次的調查,調查面積200多萬平方公里,從中選出30萬平方公里多金屬結核富礦區,為我國提出礦區申請登記奠定了基礎。
同時,為了維護我國的海洋權益,醞釀成立一個類似民間科研的組織機構,便于在國際上出面工作。于是由國家海洋局聯合地礦部、冶金部、外交部等部門向國務院提交了“關于成立大洋礦產資源研究開發協會的請示”。1990年4月即獲得批準籌備,并開始以此名義開展工作。
1990年8月,時任我國駐聯合國大使的李道豫,向聯合國秘書長德奎利亞爾遞交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要求將中國大洋礦產資源研究開發協會登記為先驅投資者的申請書》,并附30萬平方公里的申請礦區。先驅投資者是指《聯合國海洋法公約》正式生效前,已經對大洋底多金屬結核等資源的勘查活動,進行了至少3000萬美元投資的國家或其控制下的法人和自然人。此時,只有印度、日本、法國和俄羅斯的海洋部門,提出申請登記。
1991年3月5日,聯合國海底籌委會根據《聯合國海洋法公約》的規定,將我國申請的東北太平洋礦區分為兩個同等商業價值的區域,其中15萬平方公里作為保留區留給國際海底管理局,另15萬平方公里作為開辟區分配給中國(后來,我國與國際海底局先期簽訂了7.5萬平方公里多金屬結核礦區勘探合同)。這標志著中國大洋協會的申請書獲得聯合國的批準,成為在國際海底管理局登記的第五個先驅投資者。
在此背景下,中國大洋礦產資源研究開發協會應運而生。它受中國政府委托,組織開展大洋資源研究開發工作的組織,享受《聯合國海洋法公約》賦予的權利,承擔其要求的責任和義務。中國大洋協會現有理事單位90個,常務理事單位12個,先后由國家海洋局副局長陳炳鑫、王飛兼任理事長,張利民、毛彬、金建才、劉峰任秘書長兼辦公室主任,其成員主要來自國家海洋局、地礦部、冶金部、有色金屬工業總公司。他們都是中國大洋事業的開拓者,由此開始了我國大洋事業非凡的發展歷程。
其中,有一位本書至關重要的人物,走上了“大洋工作”的前沿陣地。他就是日后研制中國深海載人潛水器的總體組組長、“蛟龍”號海試從1000米到突破7000米設計深度、海上試驗的現場總指揮劉峰。
初見劉峰,是在2013年初冬的一天,我應約來到位于青島市嶗山區仙霞嶺路的國家深海基地管理中心。當時,劉峰是中心的主任,而他們的基地正在青島即墨鰲山灣建設之中,臨時借用兄弟單位第一海洋研究所的一座小樓辦公。在熱情周到的辦公室主任李直東引領下,我走進了劉峰主任的辦公室。
這是一里一外兩個房間,外邊稍大一點兒擺著幾只沙發,看得出來是開小會兼接待客人之用。他正在里屋打電話,來言去語談的全是有關深海基地的事情。不一會兒,他放下了電話,微笑著走出來說:“哎,不好意思,讓你們久等了,快請坐!”
“沒關系,是我們打擾了。”望著這位已經從電視報紙等新聞媒體上熟知的、為中國深潛事業做出杰出貢獻的開拓者,作為采訪了眾多成就斐然人物的我,還是肅然起敬地打量起來。他中等個頭,身材不胖不瘦,頭發烏黑整潔,近視眼鏡后面的雙眼閃著明亮的光澤,精明而干練。
“你們想了解‘蛟龍’號,媒體上說了不少了,都是大家按國家部署干的,我沒什么可說的了。”
“劉主任,我們從北京到無錫,再到青島走了一圈,大家都說你最清楚‘蛟龍’號的來龍去脈了,因為從立項到海試成功,每一個階段你都是主要參與者。可以說,找到你就等于找到打開‘蛟龍’號發展的鑰匙了。”
“過獎了過獎了,我只不過做了自己應該做的工作。”他謙虛地擺了擺手。
整個下午,我們在他的小會客室里,悠閑地喝著茶,圍繞深海潛水器的話題暢談起來。
公元1962年,正是天災人禍肆虐神州的年月,在山東省西南部的菏澤地區鄄城縣的一個農家里,劉峰出生了。祖祖輩輩都是“汗珠落地摔八瓣兒”的莊戶人,傳承給他淳樸正直勤勞刻苦的家風。好在家里不管多么困難,也要省吃儉用供他讀書上學。小學在本村,中學上民辦農中,老師大都是臨時聘用的回鄉高中生。這樣的教學質量可想而知,不過小劉峰十分好學上進,睜大著一雙求知的眼睛。因為他明白,只有學習出色才能有改變命運、“吃上國庫糧”的機會。
1977年,“文革”結束,國家恢復了高考制度,許多人摩拳擦掌準備參加高考,僅僅讀完高一的劉峰因成績好也被推薦參加,他懵懵懂懂地決定試一試,結果名落孫山。年僅15歲的劉峰絲毫沒有氣餒,反而看到了希望。他憋足了勁兒,考上了菏澤一中高中班,開始了更加勤奮的學習生活。離家50多公里,劉峰與幾百個同學住在大禮堂里,堪稱全球最大的學生宿舍,吃飯多是啃窩頭。心中有夢,就不覺得苦了。1979年夏天,劉峰再次報名參加高考,一舉成功。當老師問他報哪個學校什么專業時,他脫口而出:“學機械!”因為他看到公社有個農機站,當個農技員就挺好的。
按照填報的志愿,劉峰被錄取到北京鋼鐵學院礦山機械系,這年他才17歲。其中有一個細節:當時高考英語分數只占10%,他為保證主項,就干脆放棄了那門課程。后來自己戲稱是免考外語,實則上了大學后才從ABC開始學起。劉峰從小有一股韌勁兒,認準了的事情一定要做成。進北京上了大學,猶如鯉魚跳了龍門,怎能不百倍珍惜呢!他開始了宿舍—食堂—教室三點一線的生活,學校每周一次的電影娛樂,都很少去看,全身心地投入進知識的海洋。
功夫不負有心人。大學四年,除體育等課程得了四分外,幾十門功課他都是五分。品學兼優的劉峰讓人刮目相看,一直被選為學習委員,多次被評為三好學生,剛滿21歲就光榮地加入了中國共產黨。畢業后,他直接考取了本院研究生,仍然一如既往地刻苦努力,每門課程都是“A”。期間,還被推薦為本系的大學生輔導員,指導小他幾歲的學弟學妹們生活和學習。在幾年的求學生涯里,面對知識的海洋,他如饑似渴,博覽群書,除礦山機械的專業知識外,還閱讀歷史、人物傳記等各種書籍,像一塊海綿,拼命補充因“文革”造成的知識缺失。他眼界大開,再也不是僅僅知道公社農機站的他了。1986年碩士畢業,他被選中留校當了助教,兩年后成為最年輕的講師。一棵來自魯西南忠義之鄉、革命老區的幼苗,就這樣在春風吹拂的京城里茁壯成長起來。
命運之手有時在不經意間撥動了人生方向。如果不是一次推薦,我們的主人公劉峰可能就會沿著鋼鐵學院教授、主任、博導這條路走下去,也就不可能與海洋深潛打上交道。1991年春天,中國大洋協會成立,需要冶金部推薦一名懂機械裝備的人選前來工作。年輕的鋼鐵學院講師劉峰進入了視野。當時學院正準備提拔他當系副主任,舍不得放人。可他聽說這是為國家開采海底礦藏的事業,義無反顧地來了,成為大洋協會的開山“元老”之一。一年后出任大洋辦技術開發處副處長,兩年后年僅32歲的他又被任命處長,是當時國家海洋局系統最年輕的正處級干部。
此后,劉峰一頭扎進調查海底資源、研究制訂發展規劃的工作中去。他幾乎在大洋協會各個部門走了一遍:技術處、總務處、國際合作處、項目管理處等,經歷過各方面的磨煉,越來越成熟了。1997年,他出任大洋辦主任助理兼技術開發處處長,重點負責深海采礦技術項目,開始參與我國大深度載人潛水器的論證、立項工作。其間,劉峰跟隨原海洋局副局長倪岳峰、大洋辦主任金建才多次到相關單位:科技部、中科院、中船重工702所等地調研、座談。一些有關研制深潛器的報告、建議書,都是他在倪局長、金主任指導下,連夜起草整理出來的。
當時光老人的步履邁入世紀之交,世界各國的海洋戰略不斷調整深化,時不我待。尤其是我國被聯合國列入深海采礦先驅投資者,并申請到太平洋國際海底礦區之后,研制深海載人潛水器的呼聲也越來越高了……
1999年10月,杭州西湖岸邊,秋陽明麗。正在這里出席全國“國際海底資源開發戰略研討會”的代表們,沒有一點兒心思欣賞美麗的景致,而是集中精力探討中國如何走向深海大洋之路。這次會議就是中國大洋協會組織召開的。
通過熱烈而有序的研討,會議確定:我國的國際海底活動在21世紀中期以前,大致可分為以資源勘查和圈定礦區為主、研究開發深海產業技術為主和建立深海產業三個階段。然而,要完成這些戰略任務,沒有高技術等級的深海裝備是不行的。
實際上,早在20世紀90年代初,國內不少有識之士就曾呼吁研發大深度載人潛水器。最典型的是中國船舶重工集團第702研究所。這是我們船舶工業研發與設計的國家隊,也是高等級海洋裝備系列的孵化室。著名的水彈性力學與船舶力學專家、中國工程院首屆院士吳有生出任所長后,力主開拓創新,雙向發展,既積極爭取國家高科技項目,又瞄準市場需求。
這時,在“863”機器人領域首席科學家蔣新松組織協調下,本所徐芑南為總設計師的無人自治式6000米深潛器正在研制,勝利在望。吳有生敏銳地意識到大深度潛水器將是國家開發海洋的“利器”,應該加大工作力度。一方面專門成立了水下工程研究室,一方面組織所內專家徐秉漢、徐芑南、沈泓萃等人研究論證,向國家有關部門打報告:早日立項開發載人深海潛水器!
可惜的是:當時人們還沒有真正認識到這項提議的重要性。有關部門研討了申請報告后,以目前還不是十分需要、國家財力有限為由沒有批準立項。其實最根本的原因是沒有迫切的“用戶”,認為無人深潛器就可以達到目的了。國際海底管理局成立之后,2001年與中國大洋協會簽訂了在東太平洋夏威夷海域7.5萬平方公里多金屬結核勘探合同區,水深約5300米。合同規定:15年內具有專屬勘探權,未來具有優先開采權。如果期滿不具備商業開采價值,可以申請延長5年。逾期收回。
這樣一來,中國如果沒有高精尖的深海技術裝備,將缺乏有效完成海底探測的能力,既與我們這樣一個海洋大國的地位不相稱,也會使到手的勘探礦區功虧一簣。作為代表國家履行勘探開發深海職責的中國大洋協會責無旁貸。他們就是最直接、最迫切的“用戶”!
2001年1月16日,大洋協會在北京召開了深海載人潛水器座談會,專題研究如何大力發展深海載人技術裝備。國家海洋局原局長張登義、副局長倪岳峰,中國工程院副院長王淀佐等11名院士和外交部、發改委、科技部、大洋協會常務理事單位,中船重工集團機關及702所相關的領導、專家參加了會議。會上,各方達成了共識:盡管無人潛器具備安全、自由的優點,但無法代替科學家深入海底具體觀察、勘測。為了早日登上深海開發頭班車,我國一定要發展載人潛水器。
生活就像海洋,波浪一個接著一個。目標確定后又遇到了新問題:究竟研制多大深度的載人潛水器為宜?幾種意見互不相讓,各持己見。一種觀點是:“三大洋平均水深不超過5000米,而礦藏資源大都集中在4500米左右的海底,我們研制4500米級的深潛器就可以了,技術上、材料上都更好掌握一些,也比較安全。”
另一部分人認為:“正因為你沒有這個裝備,去不了那么深的地方,才不清楚在大深度的海底有什么科學價值。世界上只有美國、法國、日本和俄羅斯有載人深潛能力,但最深也就是6500米。我們是站在新的時代里,作為海洋大國,有責任把世界深海技術推向前進。直接研發7000米以上的潛器,幾十年也不落后。”
當時,俄羅斯某研究所正打算研制萬米級的潛器,可缺乏資金,于是希望與中國合作,共同打造11000米深的載人潛水器。這樣可能會快些,但缺點是我們不能完全享有自主權。種種方案各有長處,又都有不足。經過不斷地交鋒、碰撞、融匯,由當時的國家科技部高新技術司匯總,報到了徐冠華部長手中。
一介書生模樣的徐冠華,是一位具有專業和行政才能的復合型領導人。接到報告后,沒有馬上下結論,而是帶隊來到702所深入調研,綜合評判,同時向我國分管科技的老領導——前任國務委員、國家科委主任,時任全國政協副主席、中國工程院院長宋健做了匯報。在宋院長明亮的辦公室里,徐冠華帶領高新技術司、大洋協會的人員一邊打開有關資料,一邊分別講述了幾種方案。
“國家需要,研發能載人的深潛器勢在必行。各方面意見都有一定道理,你們的看法呢?”宋健聽完匯報后問道。
“我認為要做就做高水平的。”徐冠華旗幟鮮明。
從戰爭年代的膠東半島走來的宋健,既是一位早年當過“小八路”的老干部,又是一名留學蘇聯獲得過博士學位的科學家。他生長在大海邊,又長期擔任國家科技事業的領導人,了解海洋對人類的重要性,以及我國進軍深海大洋的戰略意義,深入思考后擲地有聲地表態了:“在這個領域,我們已經落后歐美和日本很多年了,現在要迎頭趕上!要我看,一是要自主,二是要超前。外國這個類型最深的不是6500米嗎?我們就做7000米的,拿他個世界第一!”
“好!”聽到老領導態度如此堅決,徐冠華長舒了一口氣:“技術上不是問題,關鍵是抗壓材料和浮力材料。7000米級的可以到達全球絕大多數海域,夠用了。”
“前幾年我們就制定了‘上天、入地、下海’的科技規劃,如今上天入地都有了很大進展,下海也應有所突破。我們要在前人的基礎上再前進一步。通過這次大深度載人潛水器的研發,還可以培養一批高科技人才,帶動相關方面的研究與制造。你們按照這個思路再好好論證一下,拿出一個切實可行的計劃來。”
宋健,作為國家科技事業的領導人,站得高,看得遠,更加堅定了科技部、海洋局、大洋協會的信心。經過一番嚴謹細致的論證,各方面統一了思想認識。大洋協會辦公室金建才、劉峰等人抓緊草擬立項報告。科技部高新技術司組織審核,終于將“7000米載人潛水器”項目立項了,并且列入國民經濟“十五規劃”“863計劃”的重大專項。
國家海洋局作為本專項的組織部門,中國大洋協會作為業主,負責具體組織協調實施。歷史使命就這樣光榮而艱巨地落在他們身上。
吹響深海集結號
寒風凜冽,雪花紛飛。那是北京多年來少有的一場大雪啊!
2001年12月7日,冰雪封堵了路面,交通大面積癱瘓,整個城區的大街小巷似乎都成了阡陌相連的停車場,北京市政府為此破天荒地發出了一號掃雪令。
位于京城海淀區的北京友誼賓館會議室,卻洋溢著一片春天般的溫馨和活力。科技部高新技術司、國家“863計劃”自動化領域組正在這里召開競聘“7000米載人潛水器”總體組成員會議。總體組相當于整個專項的龍頭,負責組織調度研發的計劃、進度、技術上總體協調等等,說白了,它就是一場大戰的前沿指揮部。只有首先選聘好了總體組,確定好了作戰方案,各個“戰場”才能相應展開。
全國相關單位——海洋局、大洋協會辦公室、中船重工集團702所、701所、中科院聲學所、沈陽自動化所等代表濟濟一堂。科技部高新技術司馮記春司長主持,首先做了熱情洋溢的開場白:“今天外面雪花飄飄,是個好兆頭,瑞雪兆豐年嘛!我們等于在這里擺下一個擂臺,各路豪杰把你們各自的優勢亮出來,讓評委們好好選一選。”
這是一個全新的組織形式——過去研制新裝備,往往是某個研究所行為,力量有限,也不是專為用戶來辦的,而此次科技部決心突破體制,設立一個機構統領、主導這個項目。總體組應運而生。而一直為海洋裝備奔走呼號的中國大洋協會,理所當然地被推上了前沿。作為大洋辦主任助理兼項目管理處長的劉峰,責無旁貸。
幾位競聘者陳述過后,馮記春司長宣布:“現在請大洋辦的劉峰做應聘報告。”
劉峰應聲而起,走上前臺,向大家鞠了一躬,朗聲說道:“各位評委、各位領導,大家好!我的陳述報告分三大部分,一是個人簡歷,二是對863重大專項計劃的認識,三是參加重大專項總體組工作的初步設想。下面我結合幻燈片匯報……”說著,他將早已制作好的PPT應聘材料播放在大屏幕上。翔實而生動。
作為大洋協會項目管理處長,他參與組織制定了有關規劃,使協會的海上勘探、技術發展、環境研究、船舶建設等項目得以協調發展;在國家863重點項目——6000米自治水下機器人研發中,他任總體組成員,具體負責制定深海環境下的技術要求,船上收放設備與機器人銜接;更為重要的是,他曾組織專家提出了深海載人潛水器需求論證報告……
最后,他清了清嗓子提高聲音說:“作為總體組成員,我的初步設想是:一、形勢緊迫,時不我待。世界正在進行藍色圈地運動,我們中國人不能當看客。目前結核富礦區已被瓜分完畢,國際海底管理局正在制定海底硫化物、海底富鈷結殼規定,但我們苦于沒有手段,無法進行詳細調查。二、條件具備,加速發展。我國在深海運載器技術領域已經具有一定基礎,可以再接再厲。現在有了明確的用戶需求和業主支持,我們大洋協會基本方針就是‘持續開展深海勘查,大力發展深海技術,適時建立深海產業’,要求在‘十五’期間研制出能實用的載人深海運載器。應該說,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如果我應聘成功,一定在上級機關的有力領導下,團結各個單位科研人員,克服各種困難,圓滿完成這項任務,為我國的深潛事業、為大洋開發做出應有的貢獻。我的陳述到此結束,謝謝各位評委和領導!”
“嘩——”他的話音剛落,立時響起一片熱烈的掌聲。
與會專家學者領導們,對劉峰的應聘報告印象深刻、十分滿意,認為有觀點、有思路、有例證、有信心,看得出來,他做了充分的準備,既熟悉研發7000米載人潛水器的來龍去脈,又具有高度的獻身祖國深海開發的責任感和事業心。當所有應聘人員陳述完畢,評委們開始了緊張的評判工作。晚餐時間到了,他們還在激烈地討論。
經過嚴格科學、公開公正的選拔程序,評委會從有利于全局出發,綜合考慮各個方面的因素,確定了總體組成員名單:劉峰(大洋協會主任助理、項目管理處處長、教授級高工)、徐芑南(中船重工702所研究員)、萬正權(中船重工702所副所長、研究員,后改為崔維成,702所所長、研究員)、吳崇建(中船重工701所所長、研究員)、張艾群(中科院沈陽自動化研究所研究員)、朱維慶(中科院聲學研究所研究員)。劉峰為總體組組長。
那天晚上,雖說飄飛了一天的大雪停止了,天氣轉晴,但溫度極低,尚未清掃干凈的馬路上凍結了一道道車轍印,人來車往都像個小腳女人似的,小心翼翼還免不了東滑西斜。劉峰好不容易回到家里,已經是深夜十二點多了,可他沒有一絲一毫的倦意,一直沉浸在興奮與激動之中。
猶如一部大型電視連續劇,圍繞組織實施這個國家重大專項,國家海洋局、大洋協會辦公室,特別是以劉峰為組長的總體組全力以赴,一幕緊接一幕,一環緊扣一環地鋪展開來。最先展開的是研討通過《7000米載人潛水器總體方案論證報告》。
事實上,這項工作早在動議研發大深度載人潛水器之時,已經啟動了。前面說過,中船重工702研究所曾提交過類似報告,只不過未能得到落實。如今有了大洋協會這個用戶,柳暗花明又一村,列為國家863計劃重大專項。不用說,這個報告的起草工作又落在了中船重工702所頭上。主要領軍人物——吳有生和徐秉漢,是中船重工702研究所的兩位工程院院士,也是最先呼吁研發中國載人深潛器的科學家之一。
生于1942年的吳有生,浙江省嵊縣人。1968年他在清華大學工程力學系研究生畢業,被分配到中國船舶科學研究中心(702所前身)結構力學實驗室工作。雖說處在風云動蕩的年代,吳有生像許多胸懷大志的科學家一樣,絲毫沒有沉淪,而是利用一切機會學習、實踐。
1981年6月,吳有生赴英國學習,決心要在這優越的條件下實現學術上的超越。他每天工作十幾個小時,沒有星期天、節假日。當面對打印好的、凝結著三年心血的厚厚博士論文稿,面對那張外國人習慣給親人或父母獻詞的扉頁時,吳有生感慨萬千,沉思片刻,鄭重地用英文打上了久藏心底的一句話:“獻給我的祖國!”
1984年10月,英國倫敦布魯納爾大學,博士論文答辯正在進行中。
“我注意到了,您這兒寫的‘獻給我的祖國’,而不是一個以大寫字母開頭的人名,是嗎?”答辯委員會主席雷諾斯教授看著吳有生博士論文扉頁上的一行英文字,親切地問道。
“是的。”吳有生擲地有聲的回答。
“那你不打算留在英國嗎?這里有很好的研究和生活條件啊!”另一位答辯委員會成員史密斯博士試探著問。
“我感謝校方和老師們的厚愛。但祖國需要我,在國內,我還有許多沒有做完的研究。”吳有生禮貌地回答。
“您的祖國會為您感到驕傲的!”也許是被眼前這名年輕學子的拳拳愛國之心深深打動了,雷諾斯教授主動站起來與吳有生握手致意。
他的導師比紹帕教授對吳有生的離開深感惋惜,但也深深理解他的心情,專門給702所所長寫了一封熱情洋溢的信:“我們即將失去吳有生,而你們卻將重新得到他。當你看到他的論文的時候,你會發現這簡直是一篇杰作,它表明吳有生是水彈性力學與船舶力學的一流專家。”
回國時,吳有生用省吃儉用攢下的120英鎊,買了6個當時在世界上最先進的加速度傳感器,送給702所做實驗用。后來,在他的影響和帶動下,我國終于有了一支頗有國際聲望的水彈性力學研究隊伍。1992年,吳有生出任中船重工702所所長,1994年當選為首屆中國工程院院士。在成功和盛譽面前,吳有生更加努力。他書齋里那不眠的燈光,構成美麗的太湖岸邊一處別樣的風景。
同樣,徐秉漢也是這樣一位優秀的科學家。他比吳有生大9歲。1933年8月21日,出生在浙江省鄞縣鄉下一個普通家庭里。徐家為其取名秉漢,就是希望他將來有出息,做一個堂堂正正的男子漢。不幸的是他幼年時父母親雙亡,依靠兩個姐姐度過了童年的生活。
新中國的成立,才使這樣的窮孩子有了上大學的機會。1955年,他在上海交通大學畢業后,被選送到蘇聯列寧格勒造船學院讀研究生,并參加船舶結構力學教研組工作。他很快如魚得水,在知識的海洋中遨游。1961年初春的一個夜晚,列寧格勒電臺晚間新聞,報道了中國留學生徐秉漢全票通過答辯并獲副博士學位的消息。老師和同學們向他表示祝賀,并請他留下來工作。徐秉漢的目光掃過攻讀了四年半的房間,桌上一只中國帆船模型觸動了他的神經,中國海洋史特有的輝煌和屈辱的歷程,使他心潮起伏:船!造船!讓我們在海上筑起堅不可摧的鋼鐵長城!
回國后,徐秉漢分配到國防部第七研究院從事流體力學和結構力學的研究,經歷了時代的風風雨雨,科技報國之志始終不渝,后又轉任702所結構研究室主任,在我國潛艇發展中的幾次重大試驗中,做了許多開創性的工作。他所領導的研究課題分別獲得國家二等獎1項、三等獎2項。1997年,已經67歲的徐秉漢當選為中國工程院院士。
本來,隨著中國海洋意識的增強,以及中國大洋礦產資源研究開發協會的成立,并且被聯合國批準為第五個深海采礦的先驅投資者,承擔了30萬平方公里洋底的探測任務。徐芑南參加的CV-01無人自主式潛水器進展順利,以吳有生、徐秉漢兩院士為代表的702所船舶專家們,看準了國家的需要,力主研發大深度載人潛水器。不料,由于時機不太成熟,只得到一句:“再等等看吧……”
這一等就等了將近十年。如今時來運轉了,他們怎能不欣喜若狂、全力以赴呢!立即組織力量,詳盡籌劃,在大洋協會金建才、劉峰等人的組織協調下,整理出了一份嚴謹科學、便于操作的《7000米載人潛水器總體設計方案論證報告》。應該說,這就是日后的國寶——“蛟龍”號的胚胎,也是一份值得保存在國家檔案館的“作戰計劃”。
“7000米載人潛水器”由載人潛水器本體和母船支持系統組成。
潛水器本體包含潛水器總體性能集成、水動力系統、載體結構系統、重量調節系統、應急安全系統、動力源系統、液壓系統、作業系統、控制系統、通訊定位系統、觀察系統和生命支持系統等部分。由中船重工702所、701所,中科院聲學所、自動化所等單位負責研制。
母船支持系統由7000米載人潛水器的用戶(中國大洋協會)負責保障。
此外,報告還論證了美國、日本、法國等國家的同類型潛水器的技術特點、國際市場上的浮力材料、光學儀器、加工工藝等行情,指出借助國際深潛科學界的寶貴經驗,堅持需求牽引、技術引進與自主開發相結合的原則,高起點、跨越式發展我國深海潛水器技術,切實可行,有信心也有能力在2005年研制出滿足用戶需要的載人潛水器。
2001年12月23日,科技部高新技術司、“863計劃”重大專項組在北京組織召開評審會,通過了“7000米載人潛水器總體設計方案論證報告”。這就等于簽發了中國大深度載人潛水器的準生證,一場精心組織實施的深海潛水器大戰拉開了序幕……
退休“老帥”再出山
東方不亮西方亮。這是一句俗語,卻十分形象地說明了我們賴以生存的地球特性:一刻不停地自轉和公轉。當中國人還在緊張工作的大白日里,西半球上的美國則相差了13個小時,已是繁星滿天,夜幕籠罩了。
2002年年初的一個晚上,忙碌了一天的人們正準備上床休息,一個來自中國的越洋電話打到美國某地。接電話的是一位老人,他的名字叫徐芑南!這就是我們本書多次提到的主人公之一,中船重工集團702研究所研究員。此時,他已經退休6年了,與老伴方之芬來到在美國定居的兒子家里安度晚年。可這一個電話,讓他的生命之樹綻開了新花……
中國工程院院士、曾任702所所長的吳有生教授在電話中告訴徐芑南:“老伙計,7000米載人潛水器立項了!我們想來想去,還是要請你出山,這個總設計師非你莫屬!”
“是嗎?太好了!”對徐芑南而言,潛水器是他永遠割舍不下的情緣,在此之前,有纜的無纜的,無人的載人的,幾乎所有種類的潛水器,他都做過。而做大深度載人潛水器,則是他多年的夙愿。“我一定參加。不過,我年齡大了,做個顧問就行了。”
放下電話,徐芑南激動地在房間里走來走去,招呼妻子、兒子馬上訂機票,恨不得第二天就要回國。可家人們擔心:這年他已經66歲了,而且身患心臟病、高血壓、偏頭痛等多種疾病,一只眼睛僅存光感。當初參加6000米水下機器人的海試歸來,查出一天心臟早搏1600多次——-是需要安心休養的時候了!
“盼了多年的項目終于通過了,是令人高興,可你身體行嗎?”妻子方之芬與他同在702所工作過,深知丈夫的心愿,更了解病痛對他的折磨,一時間處在了兩難之中。
“爸,你就別逞強了。如果累壞了身體,自己受罪不說,還會影響了項目進程。我們不同意你回去。”兒子媳婦堅決表示反對。
徐芑南擺擺手,說:“你們啊,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一思考潛水器,頭就不痛了,血壓也不高了。只要能為國家做好潛水器,我身上就感覺舒坦。”
一時間,誰也說服不了誰。
夜深人靜,月亮升起來了,又大又圓。徐芑南夫妻倆一絲睡意也沒有,還在你一言我一語悄聲談論著。方之芬畢業于華東理工學院,身上凝聚著科學家和家庭主婦的素養,這些年不但把家務全擔當起來,還為丈夫的科研事業做了大量輔佐工作。大深度載人潛水器終于立項了,她同樣歡欣鼓舞。只是丈夫的身體,令她充滿了擔憂!
“我知道這個機遇太重要了,不過……”方之芬欲言又止。她想起了曾為發展中國水下機器人奮斗過的蔣新松院士,正是在66歲那年積勞成疾突然離世的,如鯁在喉的話終于出口了:“芑南,今年你也是66歲了,而且身體又不好。雖說蔣院士身后給了很多榮譽,可我就是想要一個健康的你啊……”
剛說完這句,方之芬就后悔了,怎能“胡亂”聯系呢?然而徐芑南非常理解相濡以沫半個世紀的妻子心情:一句看似“不吉利”的話埋藏著多么深厚的愛啊!他拉過妻子的手,緊緊握著:“別擔心,如果不讓我參加,成天思慮這件事,可能更不利于身體。咱們把這個項目做好了,過世的新松老兄,還有許多前輩的在天之靈都會高興的。再說,我不是有你嘛!你就是我的幸運星啊!”
“你呀……”方之芬被丈夫的一席話打開了心結,臉色多云轉晴了。
徐芑南走到落地窗前,拉開厚厚的窗簾,一縷明亮的月光照進了臥室,感覺到猶如家鄉伸來了一雙熱切的手。他回身向妻子點點頭,又指了指窗外。方之芬會意地一笑,輕輕過來依偎在丈夫臂彎里。兩人久久凝望著窗外的圓月,心兒已經回到了長江之畔、太湖之濱……
兩天后,徐芑南夫婦說服兒子媳婦幫助辦好手續,攜手飛回國內,投身到7000米載人潛水器的研發與試驗之中。
按說,國家“863計劃”對于一個項目的總設計師,是有年齡要求的:60歲以內的在職工程技術人員。徐芑南也做好了當顧問的準備,只要能參加這個項目就行。可是,大家分析來分析去,感到他最合適。做總師要有兩個基本素質:一是業務全面;二是協調能力強。這些徐芑南都具備。
負責組織攻關的總體組組長劉峰,早在20世紀90年代初,就通過研發無人自治式潛水器結識了徐芑南,深為他的學識人品所折服。7000米載人潛水器重大專項剛一獲批,劉峰首先想到了這位老專家,力促其擔任總設計師。可徐總工已退休多年,事情操作起來并不容易。求賢若渴的劉峰便直接給時任所長郜煥秋打電話,甚至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你們要是不把徐總請出來,這個項目就不知花落誰家了!”
“呵呵,你不用激將法,英雄所見略同,我們早就想到他了。”
果然,徐芑南答應“出山”后,中船重工702所和項目總體組聯名向主管部門打報告,科技部領導慎重研究破格批準:聘任已經66歲的徐芑南為“7000米載人潛水器總設計師”。這一任職,就是整整十個春秋。
有人說,徐芑南的人生高度,幾乎可以用中國深海潛水器的下潛深度來衡量:300米、600米、1000米、3000米、6000米、7000米!可以說,中國載人深潛每前進一步都有他的杰出貢獻,他的夢想隨著潛水器的下潛,不斷深入到更藍更深的海域。
是啊,世間能有多少這樣厚重的人生呢?從風華正茂的少年,到鬢發染霜的古稀之年,從普通的潛艇兵到世界級載人潛水器的總設計師,貫穿徐芑南整個人生旅程的只有一條主線——深潛!讓祖國的潛水器潛入海底,去領略那充滿奧秘的海底畫卷,去探尋那無窮無盡的海底寶藏。
徐芑南是浙江寧波鎮海人,1936年3月出生,正是“國破山河在”的年代。鎮海地處甬江入海口一帶,招寶山被稱為“浙東第一山”,地勢險要,歷代為海防要地。鴉片戰爭時,欽差大臣裕謙監防督戰,在此頑強地抵抗英國侵略軍。最后,強敵攻破鎮海城防,裕謙投海殉國。這種有海無防、落后挨打的屈辱,深深印在徐芑南的心靈里,從小立下了好好學習、將來科學報國的志向。
1953年2月19日,毛澤東主席視察東海艦隊“長江艦”,揮筆寫下了振奮人心的題詞:“為了反對帝國主義的侵略,我們一定要建立強大的海軍!”這年,剛滿17歲的徐芑南正巧在上海南洋模范中學畢業,深受鼓舞,更堅定了為保衛海疆當一名造船工程師的理想。他如愿考入了上海交通大學船舶系。
四年半的大學生活,使徐芑南打下了扎實的理論功底。畢業時,他填報的分配志愿是船舶設計所或造船廠,一心想親手為國家造大船。不料,卻被分配到了中國船舶科學研究中心(702所前身),他以為只是研究單位,找到管分配的老師想換一換。老師說:“研究也要設計,人家想去還去不了呢!你去了就知道了。”
“是嗎,那我服從分配。”當時,我國海軍建設和國防科研事業基礎薄弱、技術缺乏,急需科技攻關。來到船舶研究所后,徐芑南被派去做潛艇試驗。本來他的畢業設計是“水面艦船”,這一下要改變方向了,可想到國家的需要,徐芑南毫無二話,由此他的事業就從水上潛入到水下。
說來有意思,分配研究潛艇的徐芑南,此前還沒見過真正的潛艇,所有關于潛艇的知識都來自于書本。他意識到,年輕人光有勇氣還不夠,更重要的是底氣,這個底氣來自于對知識的積累。他主動請纓下基層,來到了青島的海軍潛艇基地,當上了一名“艦務兵”。徐芑南每天的工作,就是在適當的時候把一些閥門打開或者關上。其余時間,他一點兒也沒閑著,在潛艇上跑前跑后,把各個艙段都摸了個滾瓜爛熟。一個月飛快地過去了,他覺得不過癮,又要求延長時間。
青島是一座美麗的海濱城市,紅瓦綠樹,碧海藍天,迷人的匯泉灣海水浴場,海上第一名山——嶗山,人們一般都要去觀光游覽。可這些絲毫引不起青年徐芑南的興趣,他百倍珍惜這次“當兵”的機會,一步也舍不得離開潛艇基地。至今回想起來,徐芑南仍然覺得這是他人生中一段非常重要的時光:“我終于知道我干的是什么,該怎么干了,連看圖紙的感覺都大不一樣了。”
當徐芑南建立起對潛艇的認識并準備大干一場時,美國、蘇聯等國家已經開始向大洋深處進發了,載人深潛技術突飛猛進。年輕的徐豈南著急啊,他在工作之余找了很多外文資料來看,從中尋找靈感和思路。可惜,不久“文化大革命”開始了,混亂不堪。受到“白專路線”批判的徐芑南,對那些所謂革命行動“敬”而遠之,把心思全放在“促生產”上了。
人手少忙不過來,很多時候,他都要完成幾個人的任務。從行車指揮、設備安裝、實驗測試,到寫分析報告,一個人全包了,慢慢成了個“多面手”。就在那非常年代里,徐芑南主持與創建了最大深海模擬試驗設備群。這是潛艇耐壓殼設計研究必不可少的實驗設備,而當時西方對我國實行嚴密的技術封鎖。
憑借資料上美國海軍實驗室的一張照片,徐芑南和課題組成員絞盡腦汁,在工人師傅們的支持下,只用了3年時間,就自行研制出了我國第一臺當卡環密封的壓力筒設備。20世紀70年代,他又開創性地提出了雙層殼、定比壓力的新結構形式,并建成了我國最大壓力筒設備及系統——其壓力達25兆帕、直徑達3.2米、高9米,這為我國水下艦船和潛水器結構研究奠定了試驗基礎。
20世紀80年代,隨著陸地上資源過度開采,人們把目光轉向大洋海底——這個地球上尚未開墾的資源地。美、法、俄、日先后研制出6000米至6500米級的深海載人潛水器。而我國海洋工程也在大力發展,徐芑南作為總設計師,帶領中船重工702研究所等5個單位的技術骨干,成功完成了我國第一臺單人常壓潛水器和雙功能常壓潛水器的研制,達到當時國際同類產品的先進水平。
80年代末,徐芑南被任命為船舶總公司總設計師,提出了趕超國際先進水平,攻克具有光纖通信的纜控水下機器人技術方案。這就是以援救為主、兼顧海洋油氣開發的大功率作業型纜控無人潛水器。1992年起,徐芑南受“863計劃”自動化領域首席科學家蔣新松之邀,又擔任了6000米自治水下機器人的總設計師,一舉成功。
“無人、載人,有纜、無纜……幾乎所有種類的潛水器,我都做過了。唯一想做而沒機會做的,就是大深度的載人深潛器。”徐芑南不無遺憾地說。
20世紀后半葉,深海技術被認為是與航天技術、核能利用技術并列的高新領域,而載人深潛器則是海洋開發和海洋技術發展的制高點。1996年,花甲之年的徐芑南心有不甘地辦完了退休手續,以為自己為之奮斗一生的夢想就此擱淺了。
然而,希望往往出現在拐角處。
退休六年后,徐芑南有機會重新披掛上陣,擔當了7000米級載人潛水器的總設計師,帶領一批中青年科研人員,在大時代中續寫深潛傳奇,成就了事業的深度和人生的高度……
有志男兒聚無錫
具有“太湖明珠”美譽的無錫位于長江三角洲平原腹地,北倚長江,南瀕太湖,自古便是美麗富饒的魚米之鄉。如今,無錫更因是中國載人潛水器“蛟龍”號誕生地,而聞名遐邇。
負責研制總裝“蛟龍”號的中國船舶重工集團公司第702研究所,就坐落在風光無限的太湖之濱——無錫。它依山傍水,逶迤綿延數華里,規模宏大、設施配套齊全,堪稱船舶研究機構的遠東之最。高大宏偉的科研大樓頂上樹立著八個醒目的大字:興船報國,創新超越。
這個研究所有著光榮的歷史。1951年建立于上海黃浦江畔,原名中國船舶研究中心,主要從事船舶及海洋工程領域的水動力學、結構力學及振動、噪聲、抗沖擊等相關技術的應用基礎研究,以及高性能船舶與水下工程的研究設計開發。前面所說的吳有生、徐秉漢、徐芑南等著名科學家都在此工作。1965年總部搬遷至無錫,設有上海分部和青島分部。
幾十年來,702所堅持科技創新,成功研制了小水線面雙體船、水翼船、援潛救生設備、高速游艇、潛水器等多種高科技產品,開發了SHIDS船舶性能設計系統等專用軟件。許多科研成果已轉化為產品或應用于船舶設計、建造和標準規范的編制中,為我國船舶和海洋工程事業做出了重要貢獻。這里設有兩個國家級重點實驗室,兩個國家級檢測中心,一個國家能源海洋工程裝備研發中心和一個省級重點實驗室。擁有中國工程院院士兩名,享受國務院政府津貼專家42名。1997年起連續獲得“江蘇省文明單位”稱號。
2002年10月17日,一向寧靜的702所大院里熱鬧起來了,來自北京、沈陽、武漢、南京、杭州、廣州、青島等地的科學精英云集這里,參加一個具有里程碑意義的會議。
在辦公大樓莊重而寬敞的會議室里,國家海洋局副局長倪岳峰、大洋協會理事長陳炳鑫、科技部高新技術司司長馮記春、大洋協會秘書長毛彬,中船重工702研究所所長郜煥秋等領導,以及中科院聲學所、沈自所和702所、701所等單位的科研人員濟濟一堂。
紅底黃字的會標高懸在主席臺上方:“7000米載人潛水器”總體組和總師組成立大會。原來,國家863計劃重大專項組、中國大洋協會已經正式下文批準兩個組的組成人員名單,今天特意在這里宣告成立。
總體組組長為劉峰,成員是徐芑南、萬正權、張艾群、吳崇建和朱維慶。總師組由徐芑南任總設計師、萬正權任副總設計師(后改為702所所長、研究員崔維成)、王曉輝(沈陽自動化研究所水下機器人室主任、研究員)任控制系統副總設計師、朱敏(聲學所副研究員)任聲學系統副總設計師、吳崇建(701所所長、研究員)任水面支持系統副總設計師、劉濤(702所副研究員)任結構設計副總設計師,胡震(702所水下工程室主任、副研究員)任動力與設備副總設計師。
主持人宣布:“現在請總體組成員上臺領取聘書!”
年富力強的劉峰第一個走上前來,從毛彬秘書長手中接過大紅的聘書,緊緊握手,轉過身來面對全場,迎來一片熱烈而羨慕的掌聲。可是,細心人發現他只是笑了一下,很快就繃起了臉。他心里清楚,這不是表彰或獲獎的證書,而是一紙“軍令狀”啊!
如此重要的大會,可以說是“7000米載人潛水器”重大專項啟動儀式和誓師會(此時我們的國寶尚未命名“蛟龍”號),為何放在無錫的一個研究所內舉行呢?
2014年8月12日,我隨同“蛟龍”號從西北太平洋執行試驗性應用航次歸來。按照慣例,工作母船——“向陽紅09”船駛進長江,靠泊在江蘇江陰市蘇南國際碼頭,而后將“蛟龍”號卸載到大型載重卡車上,通過公路運回位于無錫的中船重工第702研究所。現場指揮部和臨時黨委在這里召開航次總結會、評審會,各路隨船工作的科研人員就此下船返回原單位。
這是每一次“蛟龍”出征都要例行的程序。因為她的“娘家”就在702所的水下工程實驗車間里,從最初劃在圖紙上的一點一線,到一個個零配件組裝到框架里,都是由總設計師徐芑南領導下的工程技術人員一步步“立”起來的。就像一個小小的胚胎,在母親的懷抱里,依賴點滴心血孕育成形、茁壯成長的。每一次出海試驗之后,再回到這里休整補充,等待下一次遠航。
按照大洋協會的安排,我早就計劃專程前來無錫702所參觀采訪。是啊,要想寫好“蛟龍”號,不親眼看一看她的誕生地,不親身體味一下“娘家”的氣息,怎么行呢?正好接“蛟龍”號回家的車隊來了,我立即決定跟隨他們前往702所。總指揮劉峰和臨時黨委書記劉心成得知了我的想法,面露贊許之意。
在他們的細心安排下,我提前整理好行李箱,跟隨前來迎接“蛟龍”號的副總設計師胡震,乘車來到了當年“7000米載人潛水器”項目的大本營。現任702所水下工程室主任、研究員胡震,也是一位培育“蛟龍”成長的功臣之一。本年度試驗性應用航次,他培養出來的學生完全勝任了,就不再隨同出海。可“蛟龍”號的出征與返航,他都是要在第一時間送行和迎接,親自指揮著裝卸工人小心翼翼地吊裝潛水器。
當天下午,我們的車駛進了702研究所的大門。一排長方形的灰白色建筑群赫然矗立,中間一條長長的鑲嵌著淺藍色玻璃窗的走廊連接,宛如巨大的輪船造型,墻體上標記有中船重工圖標和“中國船舶科學研究中心”字樣,背后是一道青翠欲滴的山巒。胡震主任告訴我:“這是我們所無錫濱湖區的新址,依山而建的。總裝‘蛟龍’號的車間就在辦公樓后邊。”
“好啊,那我先去看看吧!”作為一名報告文學作家,我來到心儀已久的現場,如同探礦者發現了礦苗一樣,十分興奮,恨不得馬上親臨其境。
“用不著那么急,所里安排了。明天派人陪同你參觀,聯系采訪。今天王飛局長也來所里視察工作了,晚上翁所長請你們一起吃飯。”
“太好了!我正好都采訪一下。”
國家海洋局副局長、黨組成員、中國大洋協會理事長王飛,還是“蛟龍”號海試領導小組組長,數年來嘔心瀝血,為海洋事業和“蛟龍”號的成功做出了巨大貢獻。2014年春天,我專程去北京采訪了他,一見如故。他是我的山東老鄉——-濰坊壽光人,早年畢業于山東海洋學院(現中國海洋大學)海洋水文氣象系海洋水文專業。老師們淡泊名利、甘于奉獻的崇高品格,求真務實、嚴謹治學的優良作風深深影響了他。
1978年畢業后,王飛被選中來到國家海洋局工作,先后任環保辦公室干部、管理監測司副處長、處長、副司長、海洋環境保護司司長和辦公室主任等職,業務能力得到很大鍛煉和提高。在此期間,他組織實施并參與了我國第二次海洋污染基線調查、中美光纜路由調查、海洋環保工作發展綱要制訂等工作,配合全國人大環資委對《海洋環境保護法》進行修訂,參加了《防止傾倒廢棄物污染海洋公約》締約國大會,有效地維護了我國的海洋權益,榮立過二等功和三等功各一次。
2004年8月,王飛升任現職,擔子更重了,可他一如既往求真務實地工作,繼續組織完善海洋環境保護配套法規,積極推動國務院出臺了《防治海洋工程建設項目污染損害海洋環境管理條例》,完善和細化了赤潮、風暴潮等海洋災害應急預案;組織指導了大洋事業發展“十一五”規劃編寫和國家深海基地項目建議書的編制工作,為我國大洋工作在新時期的發展奠定了基礎。在“蛟龍”號研發和海試期間,他擔任領導小組組長,認真負責敢于擔當,付出了大量心血。雖然他坐鎮后方,沒有跟隨“蛟龍”號出海,但海試團隊在海上的每一天都牽連著他的神經……
我初次在國家海洋局辦公大樓見到王飛副局長時,就感覺這是一位性情豪爽、待人真誠、辦事干練的領導者。他身材高大,說話響亮,儼然一副“山東大漢”形象,對我的采訪寫作非常關切支持,不但毫無保留地暢談了一上午,詳細介紹了國務院有關領導、科技部、海洋局黨組和孫志輝、劉賜貴局長在“蛟龍”號研發中的指導與關懷,還提供了一系列寶貴的采訪線索,安排協調我參加蛟龍號試驗性應用科考工作。對此,我深懷敬意。
這天晚上,在702所食堂一間餐廳里,我們高興地再次相見了。王飛局長用力握著我的手說:“好啊,你精神狀態不錯嘛!在海上漂了50多天,暈船了嗎?”
“我當過兵,身體還行,沒有暈船。這次出海科考感受很深,收獲太大了!”
“作為作家,你是第一個親臨蛟龍現場的,經受住了考驗,就憑這一點,我覺得你會寫好這部作品的。”
“謝謝!我一定加倍努力,爭取不負眾望。為蛟龍團隊,也為海洋強國夢寫出一本大書來。”
同時,中船重工702所的現任所長、博士生導師翁震平,水下工程研究室總支書記侯德永等人也都見面握手,親切交談。翁所長畢業于哈爾濱工程大學,已在702所工作了30多年,2007年就任所長后,從科研體制改革、確定科研方向以及整合相關資源、推廣與合作等方面創新工作,為保障702所可持續發展功不可沒。尤其是在“蛟龍”號研發海試中,他與黨委書記蔡大明一起帶領全所給予了堅實有力的保障。侯德永書記更是“蛟龍”號的直接參與者,曾任海試現場指揮部辦公室副主任,盡心盡力。
第二天,702所黨群辦劉洪梅副主任專程陪同我參觀、采訪。說來也巧,她原籍也在山東,大學畢業后跟隨著愛人的腳步來到了無錫,見到我猶如見到家鄉的親人,熱情有加,積極幫助聯系有關事宜。就這樣,我拜訪了具有“蛟龍號之父”之稱的總設計師、去年光榮當選中國工程院院士的徐芑南先生。
這是一間寬大的總師辦公室兼設計室,擺滿了書柜、寫字臺、畫圖板,電腦等物品。令人眼睛一亮的是:寫字臺桌面上擺放著一只小小的精致的“蛟龍”號模型,旁邊還樹立著一面“蛟龍號海試隊”的旗幟。看得出來,“蛟龍”號是我們的主人公時時刻刻情牽夢縈的掌上明珠,如同自己的孩子一樣。
當時,徐芑南和他的夫人方之芬正準備外出,見我來了,微笑著握手讓座,只是抱歉地說:“今天有事情,不能多談了。咱們再約時間吧!”
“沒關系,我就是想先見個面,看看你的辦公室,等你們不忙時再詳細談。”
徐芑南院士已經78歲了,一頭華發梳得整整齊齊,一副高度的近視眼鏡保護著積勞成疾的眼睛,但精神矍鑠、思維敏捷,一派學者風度。方之芬女士既是他的生活伴侶,又是他的工作助手,這實則是他們兩個人的辦公地點。自從重新“掛帥出山”以來,夫婦二人就在這里與整個“龍之隊”一起,迎接了一個個挑戰、收獲了一個個喜悅、度過了一個個難忘的春秋……
告別了徐芑南夫婦,我在洪梅主任的陪同下,專程前去參觀“蛟龍”號的總裝車間。那是辦公大樓后邊的一座紅磚舊廠房,屬于水下工程研究室,里邊不允許拍照攝像。中間停放著剛剛遠航深潛歸來的“蛟龍”號,艙蓋打開,準備檢修保養,猶如一名滿身征塵的戰士,臥在這里靜靜地休整。兩邊是行車、腳手架、工具臺等等,與一般的車間大同小異。
我站在門口,感慨萬千地凝望著眼前的一切,心中如同漲潮的大海一樣,久久不能平靜。我曾隨“蛟龍”號去探海,今天又在它的故鄉見面了!這里不豪華也不富麗,甚至有些簡陋,可恰恰就在這里,中國大洋協會、中船重工702所攜手我國近百家科研機構和企業,打響了深海技術領域的攻堅戰。一舉使中國的載人深潛到達了7000米海底,創造了當今同類型載人潛水器的世界紀錄!這不能不說是一個令世人震撼的奇跡。
驀然,我的眼前閃過一個個鏡頭,當年聯合會戰的場景又在我腦海里展現出來……
過去,我國研制過的載人潛水器深度只有600米。從600米到7000米,這是一道很難跨越的天塹。根據設計方案,項目領導小組和總體組明確了分工:中船重工702所負責本體設計加工、總裝聯調,中科院沈自所負責自動化系統,中科院聲學研究所負責水聲通信系統,中船重工701所負責水面支持系統,國家海洋局北海分局負責試驗母船改裝。此外還有中船重工725所、750所、6971廠、青島海麗雅集團、河南新鄉電池研究院等單位組成的攻關團隊,開始了“蛟龍”號的研制之路。
其中,以徐芑南為總師的702所水下工程研究室,承擔著潛水器本體成形和最后調試的重任。為此,702所專門組成了“7000米載人潛水器”領導小組和辦公室。全所一盤棋,全力攻難關。徐芑南召集大家開宗明義:“這是一項系統工程,完成這樣一項工程,在我看來最重要的是八個字:全局觀點,統籌兼顧。”
這八個字說來簡單,實施起來難度卻非常之大。徐總師從容應對,與所內吳有生、徐秉漢等專家學者密切探討,充分發揮集體智慧,嚴格遵循“設計理念、專家咨詢、樣機試驗、實物考核”的研制程序,確保“下得去,能干活;上得來,保安全”的總體設計理念得到落實。
當時最大的困難是缺人。702所的水下工程研究室正處于人才的“斷檔期”。研制“蛟龍”號,總師班子就需要好幾個人:總設計師、副總設計師、總質量師……除此之外,深潛器的分系統有12個,每個都需要主任設計師。而且,由于國外技術封鎖,從最初設計到最終海試,都得自己闖。這支研發團隊怎樣搭建呢?
這次,徐芑南所花費的心血,比以前所任的總師要多上幾倍。“總師重要的是做好頂層設計,但更重要的是在實戰中帶出一支年輕的隊伍。”說這話時,徐芑南儼然是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的統帥了。他與第一副總師、702所副所長崔維成商量,將幾位已經退休的老研究員請回來當顧問,又加緊培養年輕人,并讓他們擔當重任。
第一副總設計師崔維成,也是一位富有傳奇色彩的人物。他是江蘇海門人,1986年畢業于清華大學工程力學系,保送進入702所讀研究生,兩個月之后即被派往英國布里斯托大學留學,獲得博士學位后再做博士后研究。1993年,崔維成懷著一顆拳拳報國之心,謝絕了國外的高薪聘請,攜妻輕裝踏上歸國的旅途。
從小生活在海邊,餓了就去海里捕魚,熱了就去海里游泳的經歷,令崔維成了解到海洋里有著豐富的資源,立志獻身海洋事業。自大學時代起,他在學業大進的同時,還特別崇拜李叔同,將其作為一種人生楷模:“他誠實守信、一諾千金的性格深深影響著我。”崔維成如是說。
回國后,他在中國船舶科學研究中心先后擔任研究實驗部主任、研究員、博士生導師。1999年4月被上海交通大學船舶與海洋工程學院聘為“長江學者”、教授、副院長。2002年,隨著“7000米載人潛水器”的立項,崔維成被任命為702所所長,協助徐芑南總師攻堅克難。后來,他考慮到必須全身心投入到研發中去,便毅然辭去了所長職務,擔任副所長。
不少朋友勸道:“沒必要辭職嘛,安排好了工作,你照樣可以專心做項目啊!”
“不一樣!”崔維成堅決地搖搖頭:“在其位就要謀其政。只當副職,就有時間更好地去研究、做試驗。”
這就是科學家的胸懷,在“官本位”大有市場的當下,崔維成的選擇令人十分敬佩。
然而,研制7000米的載人潛水器,可謂是白手起家。整個本體組只有徐芑南在國外參觀過載人潛水器,但也沒有參加下潛。其他人還只是從照片上、視頻資料里看到過,潛水器內部是什么樣,沒人知道。為了讓大家首先有個基本了解,徐芑南聽說浙江大學的陳鷹教授曾去日本訪問,進入過“深海6500”號潛水器里邊,便組織各系統的主任設計師們前去拜訪。
由于大家都想多了解一些情況,各自準備了很多問題,有的用A4稿紙打印出來幾大張,十幾個人組團結隊地奔赴西子湖畔,團團圍住陳鷹教授,七嘴八舌地詢問。開始,陳教授還“嚇”了一跳,以為出了什么事情呢?繼而他就釋然了,為這些科學同行們的探求精神所感動,便盡自己所知來了個“竹筒倒豆子”,和盤端出。
“你們看,這是我拍的‘深海6500’照片,外觀與阿爾文差不多,只是這幾個地方有些改動……”
“那他們的巡航設計采用什么原理呢?”
“內部電力系統是如何分配的?”分工不同的設計師們最關心本專業信息,連珠炮似的發問。
“這個……說實話,當時我沒想到咱們這么快也搞起來了,就沒在潛器本身上多留心,只是專注于我的研究方向了。”
“那請陳教授多講講印象深的觀感吧!”
“好好!”陳鷹結合著當時拍下的一些圖片,盡量回憶介紹著……
盡管杭州之行收獲不大,但還是給702所的訪問者們一定的感性認識。回來后,他們便在徐芑南、崔維成等人的領導下,經過熱烈而細致的討論,分頭考慮自己的方案,然后制作一個“1:1”鋼架木制模型,將它平臥在那座紅磚車間里。
各個分系統的設計者們就圍繞著這個“假家伙”,一點一點地摸索著、研討著,有時皺著眉頭瞅上半天,茶飯不思;有時陷入針鋒相對的爭論,面紅耳赤。
——據壓強計算公式,水深到達7000米,壓強會達到每平方厘米700公斤,即每平方米要承受7000噸的壓力。陸地上堅固的鋼板,此時變得像紙片一樣“軟弱”,聽任海水擠壓折疊。什么樣的材料,才能讓“蛟龍”在水下成為一條真正的中國龍?
——與太空空間站可利用太陽能不同,深潛器在海底只能靠自身攜帶的能源。浸泡在可以導電的海水中,潛水器的能量之源——電池系統需承受的考驗更為嚴苛。
——整個潛水器上的電線電纜多達幾百根,有些故障只有在深海幾千米的水壓下才會發生,等潛水器返回,電纜狀態已經改變,很難再排查故障。怎么辦?
一塊塊難啃的技術骨頭背后,是數不清的嘗試、挫折、改進和提高。為解決一個個難題,負責加工安裝的工人師傅們想得頭發都白了。其中,702所的鉗工顧秋亮是他們的優秀代表。
深海載人潛水器有十幾萬個零部件,組裝起來最大的難度就是密封性。其精密度要求達到了“絲”級。而1絲,只有0.01毫米,載人潛水器身上所有密封面的裝配精度,必須控制到1到兩絲。“蛟龍”號的載人球是在俄羅斯定制的,安裝球體跟玻璃的接觸面,必須控制在0.2絲以下,這只有一根頭發絲的1/50。觀察窗的玻璃異常嬌氣,一旦摩擦出一個小小的劃痕,在深海幾百個大氣壓的水壓下,玻璃窗就可能漏水,甚至破碎,危及下潛人員的生命。
“除了依靠精密儀器,更重要的是憑借技工的判斷。用眼睛看,用手摸,才能做出精密儀器干的活兒。”顧秋亮并非在吹牛。他即便是在搖晃的大海上,純手工打磨維修的潛水器密封面平面度,也能控制在兩絲以內,因此人稱“顧兩絲”。
顧秋亮1972年高中畢業,被分配到702所,跟師傅學習鉗工。學鉗工很累,也很枯燥。一開始,他也有些漫不經心,經常被師傅嚴厲批評。漸漸的,他對這項工作有了興趣,也下決心要學好。看鉗工基本功過硬不過硬,“平面銼平”最關鍵。開始兩年,顧秋亮一有空就練,用斷了幾十把銼刀,將一塊塊十幾厘米高的方鐵銼成了平板,練就了一手絕活兒。
2004年,“蛟龍”號開始組裝,顧秋亮和他的師傅級前輩們一起被抽調到這個項目上。憑著“顧兩絲”的功力,他被任命為裝配組組長,帶領大伙一點點摸索著干。時間長了,他的兩只手基本上沒有紋路了,打卡都成了問題。就憑著這種勁頭,顧秋亮們夜以繼日,兢兢業業,把我國的第一臺7000米載人潛水器裝配起來了。
整整五年的時間里,四面八方的有志男兒匯聚無錫。除了702所本體組的人們天天忙碌在設計室、車間之外,還有中科院聲學所、沈陽自動化所、北海分局等單位的科研人員,也一連幾個月“蹲”在這里上班。以至于傳達室的保安員、食堂里的炊事員,以為他們已經調到本單位工作了,熟悉地叫著老張、小李的名字。
就這樣,按照中國特色的“土辦法”、“攻堅戰”,中國載人深海潛水器一點一滴地成長壯大起來了。
總體組牽動海內外
兵分數路,另一條戰線同樣在緊鑼密鼓、夜以繼日……
自從啟動儀式舉辦過之后,設在北京的“7000米載人潛水器”總體組就開始了緊張而繁忙的工作。幾位成員分工把口,齊頭并進:徐芑南、崔維成負責潛水器本體設計和總裝聯調,吳崇建帶領701所余建勛等人承擔水面支持系統,張艾群、王曉輝在沈陽自動化所組織做潛器控制,朱維慶指揮學生朱敏等人研發水聲通信設備。
組長劉峰則如同一部大片的總導演,總體通盤考慮,負責整個潛水器從設計制造、材料經費到培訓人員、海試驗收等工作,上對科技部、國家海洋局、大洋協會、重大專項領導小組,下對分布在全國的各路攻關大軍,橫向各有關單位的聯系協調,以及國外合作的談判與簽約。大家親切地稱他為“總舵主”。
據不完全統計,參與研制單位達到了103個,涉及北國江南的研究所、高校、公司企業等等,分為四大系統,也就相當于四個方面軍。一是潛水器本體研發試驗;二是水面支持系統——包括母船改造與布放設備;三是潛航員系統——這是載人潛水器重要的一環,從招收到培訓;四是應用系統——潛水器研發出來,要考慮怎樣去應用,由誰管理維護經營。四大系統缺一不可,只有把它們有機地銜接起來,才能使載人潛水器真正發揮作用。而這正是總體組的重任。
進入2003年以來,人們的研發熱情和辦事效率空前高漲,整個工作進程明顯加快了速度。在此,我們摘錄當時的幾則大事記,可見一斑:
2月20日,7000米載人潛水器重大專項領導小組成立暨第一次會議在科技部召開。國家海洋局副局長倪岳峰任組長,科技部高新司副司長李武強任副組長。會議聽取了劉峰所作的2002年專項工作匯報,審議了2003年專項工作計劃,原則通過了《7000米載人潛水器總體專家組章程》。
2月24日,中國大洋協會與科技部863計劃自動化領域辦公室正式簽訂《7000米載人潛水器研制合同》。
2月26-27日,7000米載人潛水器方案設計,通過了由國家海洋局在北京組織的專家評審。
3月28日,科技部副部長馬頌德聽取了國家“863計劃”重大專項7000米載人潛水器研制情況匯報。劉峰匯報了專項進度,徐秉漢、李武強、毛彬以及項目組成員參加了匯報會。
4月4日-5日,7000米載人潛水器本體子課題,通過了由大洋協會在北京組織的專家評審。
7月31日,大洋協會、總體組分別與中船重工702所、中科院沈陽自動化所、聲學所簽訂了子課題合同。
8月30日-31日,《7000米載人潛水器本體研制的初步設計》,通過了國家海洋局在無錫組織的專家評審……
這里顯示的僅僅是某月某日、具體什么工作和任務,以及哪些人參加做了什么事情,表面上看輕松簡單,有條不紊地按計劃進行,實際上每一項工作里都飽含著太多的酸甜苦辣、喜怒哀樂。下面,筆者根據采訪講述幾個小故事,從中可了解他們遇到的困難和工作狀態——
“干杯!尊敬的院長,中國有句古話:生意不成情意在,我們還是朋友,請干杯!”
“好好,話是這么說,但是我們都很忙,不是專程來喝酒的……”
北京一座星級酒店包間里,正在舉行一場別有意味的晚宴。一方是中國大洋協會、“7000米載人潛水器”總體組的成員。有大洋辦副主任、總體組長劉峰、中方代理商等人。另一方是俄羅斯圣彼得堡克雷洛夫船舶研究院院長拉維奧羅夫院士、副院長彼拉也夫教授為首的俄方人員。盡管中方上的是國內最好的高度白酒,主陪副陪們也在不斷地敬酒,可本來善飲的俄羅斯人總是打不起精神來,只是低著頭喝悶酒。
事情起因于一場不歡而散的談判。
我們的載人潛水器走的是一條自主設計、集成創新的道路,站在世界高科技的前沿上,到國際市場上購買材料、委托加工,完成自己的設計理念。這樣就比等待國內工藝材料都達到先進水平再做快得多。這是當今各國科技界慣用的一種方式。其中,載人球體需用鈦合金制造,強度大,比重輕,耐高壓耐腐蝕。經過反復權衡對比,總體組決定請具有高超工藝和成功經驗的俄羅斯克雷洛夫船舶研究院加工制造。為此,以劉峰為團長的大洋協會代表團數次前往俄羅斯訪問、洽談,終于在價格、標準、工期等方面有些眉目了,便邀請他們前來北京最后敲定、簽字。
由于歷史和現實的原因,俄方專家愿意與中方合作,共同研制開發深海載人潛水器。他們一行七人,包括兩位院長高高興興地來到中國,經過一周的友好磋商,就所有合作細節比如付款方式、交貨日期等都達成了協議。大洋協會辦公室決定搞一場正規而熱烈的簽字儀式,大造聲勢,為建造中國深海載人潛水器開一個好頭。不料,計劃報到有關領導部門,卻卡殼了:“立項還在走最后程序,先不要簽。”
一句話,讓具體參加談判的總體組很為難:技術上都已經談妥了,總不能在國際合作中失去信譽吧?可又不能告訴俄方實情,只好采取拖的辦法,請他們去參觀或者休息。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還是沒有回音。人家看出是中方出了問題,在一次例會上,拉維奧羅夫院長一摔筆記本,臉色不悅地說:“不談了,我這個院長,國內還有許多工作呢,沒有時間在這里空等。馬上訂明天的機票回國。”
稀里嘩啦,幾位俄羅斯人拉開椅子,起身要走。這可使中方人員著急了,因為好不容易談好了合同,如果不能及時簽字生效,前景難以預料,那就可能影響載人球艙的制造。劉峰與在座的同事們互相看了看,不甘心就此作罷,說:“對于這種情況,我們十分遺憾也很抱歉。你們明天要走,今晚我們請各位吃飯,也算是餞行吧。”
俄方人士盡管心中不快,但不好推辭:“好吧!”
一場表面熱烈而實則尷尬的宴會就這樣開始了。劉峰和中方代理商作為東道主不斷地向客人勸酒:“來來,多喝點,中國人說不打不成交,雖然今天沒有簽訂合同,但我們進行了真誠的談判,從現在起就是好朋友!”
“是啊,是啊。來,干杯!”俄羅斯人大多有酒量,也喜歡中國的白酒,看到陪同人員如此客氣,慢慢緩解了情緒,臉色多云轉晴,一杯一杯地干了起來。為了表示主人的誠意,幾位中方人員不管平時酒量如何,也都“舍命陪君子”。
灑過三巡,菜過五味,氣氛開始熱鬧了,劉峰斟滿了一杯白酒,悄悄將院長拉到一邊說:“我個人非常敬佩院長先生的學識,再敬你一杯,瞧,干了!”一仰脖子,滿滿一杯酒熱辣辣地灌了下去,由于已經喝了不少了,加上急了點兒,眼淚差點兒激出來。
拉維奧羅夫感動了,也毫不猶豫地喝干了酒,一亮杯子,兩人笑了起來。劉峰接著說:“院長啊,您先回國,能不能讓你的副院長留一留?估計再有兩天就會有結果的。”
鋪墊做好了,一切順理成章,拉維奧羅夫爽快地點頭了:“可以!就讓他晚走兩天吧。”
最后,雙方喝得痛快淋漓,一個個搖晃著走出了餐廳。俄方人員就在本飯店里住宿,而劉峰和代理商送走了客人,互相攙扶著不知從哪兒出了門,一溜歪斜地找不著自己的車了,只好各自打車回家。忠實的司機竟在停車場苦等到天亮。
幸虧這一頓黑天昏地的“大酒”,最后挽留住俄方副院長彼拉也夫又等了三天,程序終于走完了,傳來一聲福音:“合同可以簽了!”
深海潛水器除了鈦合金球艙之外,還需要一種優質的浮力材料,使其在水中具有超強的浮力,便于完成海底作業后迅速上浮。經過在國際市場上反復比較、遴選,總體組選中美國一家公司生產的浮力材料。它由硼硅酸鹽原料經高科技加工而成,具有質輕、低導熱、強度高、良好的化學穩定性等優點。
不料,這種浮力材料卻沒有通過美國政府出口許可審查。載人潛水器研發雖然作為民用科研項目立項,中國大洋協會是項目的最終用戶和業主,也承諾不用于軍事目的、不轉讓第三方,但由于其應用范圍的敏感性,還是引起了美國官方的猜忌。作為折中和讓步,美方出口審查小組同意將浮力材料的性能降低一個等級后出售給中方。
那家公司負責人找到中方,雙手一攤:“沒辦法,我們必須服從政府的決定。”無論中方如何解釋,對方只是聳聳肩,表示愛莫能助。
為了不影響大局,中方決定接受這一現實,適當增加浮力材料,但這對潛水器整體設計產生了巨大影響:增加材料,將意味著增加潛水器的體積和整體重量。由此,潛水器的總體布置、設計圖紙必須重新再來、布放回收系統的起吊能力和母船的改裝,也都必須另行復核論證。
沒說的,大家憋著一口氣,想方設法,逐一克服!
一波剛平,一波又起。根據合同約定,這種材料需運到美國公司設在英國的工廠,按照中國的設計方案加工成型。合同生效后,浮力材料公司分兩批運往英國加工。第一批順利完成交貨運抵上海,而第二批在希斯羅機場發運時卻遇到了麻煩:英國海關決定在已經加工成型的浮力材料上打孔取樣,測定實際比重。如此,幾箱已經加工成型的浮力材料被扣押在倫敦希斯羅機場。
消息傳到北京,總體組長劉峰坐不住了,會不會再節外生枝?他立即上報主管領導,得到一句話:馬上出國解決,盡快促成英方按照合同規定的期限交貨、發運。
十萬火急,劉峰用最短的時間辦妥手續飛往倫敦,立即找到中國駐英大使館科技參贊,說明了情況:“請趕快幫助想個辦法,就這么扣在機場,可真耽誤大事了!”
“別著急,先坐下喝口水。”參贊一邊倒水一邊思考,“如果進入了檢查程序,是不能取消的。但我們可以抓緊協調,請海關方面加快速度。”
情況摸清楚了:浮力材料是按照合同規定生產加工的,比重在工廠經過檢驗是合格的。英國海關開展的是出關前復查,程序正當,無可厚非。但是,對中方用戶來講,這種把關來得有些遲了。即便在中國駐英大使館的積極溝通協調下,檢測和審核過程還是耽擱了近兩個月的時間,才予以放行。
有驚無險。誰知,潛水器需要的其他物品卻在我們國內機場又遇到了麻煩……
上海浦東國際機場。
一架來自俄羅斯圣彼得堡的客貨兩用班機飛來,漂亮的流線型機身在蔚藍色的天空輕盈掠過,從地面看,猶如一條碩大的鯊魚暢游在海洋里。在塔臺的指揮下,安然降落下來滑往停機坪。地勤人員駕車飛快地圍攏過去,卸運貨品、檢修加油。
前來提貨的人們手拿貨單,焦急地擁擠在海關窗口。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忽然傳來一陣爭執聲:“哎,這是怎么說的,我們為什么不能提貨?”
“因為你們沒有完稅單!”
“不對啊,這是國家863計劃高科技項目,不需要交稅的。現在研制單位急需這批零部件,不然就耽誤整個項目了。”
“那也不行。我們沒接到有關方面通知免稅,就得交上稅才能辦手續。”
提貨人磨破了舌頭也不管用,急得滿頭大汗。這正是7000米載人潛水器項目組前來提取國外采購的物品,卻遭到了“扣壓”。事情緊急反映到北京中國大洋協會總體組,又把劉峰推到了第一線。
原來,我們所有在國際市場上采購加工的材料、部件,均需經上海浦東國際機場運進來,再轉到各設計制造單位去。如今,談判時好不容易費盡口舌爭取來的工期,卻因無法順利提貨,也就無法進入接下來的工作程序而耽擱了。另外,863項目的研發經費本來就非常緊張,根本沒有考慮關稅款項,項目承擔單位也無力支付這筆數額可觀的稅款。
這該怎么辦?一方面項目進度提出了具體時間要求;另一方面,貨物卻只能躺在海關睡大覺。 鐵路警察各管一段,每一個部門都在忠實地履行他們的職責。海關按規定驗稅單,沒有錯!科技部、海洋局積極推進重大專項的研發進程,也沒有錯!問題出在當初制訂“863計劃”時,沒有明確凡屬于國家重大專項的可以免稅。
然而,負責總裝聯調的702所,還在眼巴巴地等待這些材料呢,不然就得停工待料了。劉峰他們抓緊向科技部高新技術司匯報,同樣憂心如焚。但國家稅收是個大問題,需要財政、海關、發改委、稅務等幾個部門通盤研究,顯然不是科技部能夠決定免稅的。最后事情報到了國務院。
有關領導高度重視,做出了明確的指示:“特事特辦,不能耽擱。”
事情有了轉機,各部門開始認真落實批示精神。不久,“蛟龍”號引進的部件終于到了無錫702所,屈指一算已經整整18個月了。
第一代潛航員
載人潛水器,顧名思義:就是需要人來駕駛操作,并且載著科學家或探險人員深入海底的。不然的話,即使制造出來潛水器,也無法使用,連最起碼的海試都試不了。這在7000米載人潛水器立項之初,就是需要解決的四大系統之一。然而,當時的中國科技界,真正見過載人深潛器的人很少,更遑論潛航員了。
總體組在抓緊進行潛水器本體研發制造的同時,也把潛航員的選拔和培訓提上了日程。2004年1月12日,大洋協會發出了第1號文件:成立了載人潛水器駕駛員選拔專家組,劉峰任組長,史振耀任副組長,尹開連、魏金河、滕征光、李士明、陳鷹、冷建興、彭利生為成員。
首先,要有能夠承擔海試任務的試航員,既能完成研制潛水器的全部程序,又像一顆優良的種子,生根開花陸續蔓延。劉峰組長利用去美國參加“全球地質大會”的機會,專程找到馬薩諸塞州的伍茲霍爾海洋研究所,洽談中方人員利用他們的“阿爾文”號潛水器,到深海中去下潛體驗。
伍茲霍爾海洋研究所,是美國大西洋海岸的綜合性海洋科學研究機構。設有海洋生物學、海洋化學、海洋地質學和地球物理學、物理海洋學以及海洋工程 5個研究室。他們是國際上公認的深海研究權威,其“阿爾文”號載人深潛器不僅為發現海底熱液、冷泉生物群功績顯赫,也為世界各國科學家提供了深海平臺。
劉峰來到這里,與首席科學家Mourice先生和副所長Detrick先生進行了商務方面的洽談,達成了“中美聯合深潛”項目協議:中方派出8名海洋科學家、工程技術人員,搭乘“阿爾文”號下潛4個潛次,深入海底科學考察,同時體驗、學習潛水器的操作運行。中方支付下潛和承擔兩天的母船航度費用。
劉峰高興地打道回府,向國家海洋局和大洋協會領導匯報后,立即通知全國有關部門做好準備,特別是負責7000米潛水器本體的702所,選派第一代試航員赴美培訓操作深潛器。就這樣,年輕干練的小伙子葉聰走上了研發“蛟龍”號的前臺。
葉聰是湖北黃陂人,出生于1979年,自幼像所有聰明的男孩子一樣,上學之余總有些過剩精力“調皮”。他家住得離黃陂河不遠,經常與小伙伴們跑去玩水,尤其喜歡擺弄艦船模型,《艦船知識》是他最愛的雜志之一。
1991年夏天,連續的暴雨使黃陂城內嚴重積水,妨礙了人們的出行。正在大家著急的時候,少年葉聰從附近的工地找來搭建腳手架的竹竿,用繩子編成了一個竹排,在積水中撐行接送被困住的人們:“上來啊,叔叔阿姨,別看這‘船’小,可不會濕了鞋。”
這一舉動贏得大家的一致好評:“好小子,將來能當個造船工程師。”
這大概是后來的深潛器主任設計師兼首席試航員葉聰的第一個設計成果了!1997年7月,他在家鄉名校黃陂一中參加了高考,取得了高出重點線十多分的好成績,填報第一志愿時,他毫不猶豫地寫上:哈爾濱工程大學船舶工程專業。
多年后,葉聰笑著對記者說:“相比而言,我動手能力更強一些。上課喜歡走神,高考分也并不高,同學中比我高的多了去了。千萬別說我是學校的尖子生啊,要不然我那些同學會罵我的。”
就是這樣一個喜歡動手的學生,2001年畢業雙向選擇時,謝絕了某些大單位的聘任,來到了位于無錫的中船重工集團702研究所。一是這里離湖北老家近一點兒,孝順的他可常回家看看;二是專業對口,特別是可以從事自己喜歡的船舶設計。生逢其時,葉聰參加工作第二年,就有幸參加了“7000米載人潛水器”的研發項目。
年紀輕輕被賦予重任,對這一代大學生來說既是挑戰,又是機遇。葉聰擔任了潛器本體主任設計師之一,負責編寫、繪制設計報告、計算書、說明書和設計圖紙,并參與總布置以外的潛水器結構、推進、觀通導航和控制、水聲、水面支持等分系統的設計工作。在老專家們的教導指揮下,干得井井有條。按照一般規則:設計師應承擔試航任務——自己設計的潛器首先自己敢下。7000米項目總師徐芑南年事已高,不可能下潛,作為他的學生葉聰當仁不讓,第一個報名擔當試航員。
經過綜合選拔、短期培訓和辦理簽證等手續,最后只有五人順利取得了赴美簽證。以科學為己任的伍茲霍爾研究所感到為難,來電詢問:“人員大打折扣,有些項目無法實施,還做嗎?”
“做!哪怕只剩一個人,我們也做。”負責此事的劉峰咬緊牙關,斬釘截鐵地回答。因為對于渴望走向深藍的中國人來說,任何一個學習機會都很重要。
“2005年中美聯合深潛”項目人員名單就這樣定下來了:中船重工702所的葉聰、黃建誠,浙江大學的彭曉彤、沈陽自動化所的郭威和上海ABB工程公司的張佳帆。彭曉彤教授任領隊。2005年8月上旬,他們接到通知帶上必要行裝趕赴北京集合,赴美執行體驗學習深潛計劃。
不料,正當大洋辦為參訓人員開了歡送會,第二天就要登機出發時,一個來自美國伍茲霍爾研究所的加急電話打到劉峰手機上:“尊敬的劉先生,我們遺憾地通知你:這個航次還有問題,我國政府要求必須有中國政府的正式照會,不然不能執行。”
“啊!我們的人員簽證都辦好了,馬上就要出發了……”劉峰聞聽此言,“嗡”地一下,頭都大了。
“是的,我們也很抱歉。不過如果在周日前發來照會,還是來得及的。”
原來 ,“阿爾文”潛水器屬于美國海軍,由伍茲霍爾研究所代管。美國軍方得知了這個聯合深潛項目,提出如此重要的合作,必須得到中美兩國政府的認可。具體什么緣由就超出我們的想象范圍了。
“周日?”劉峰看了看桌上的臺歷,現在是北京時間周四晚上,正是華盛頓的周四上午,還有一天半就到周末,注重休息的歐美人不會上班了。而預定的“阿爾文”號將在周日出航,如果此事不解決,我們的人上不了船,深潛體驗就將“泡湯”。雖說事前已正式報告了國家有關部門,但要在短短的一天內再走一遍程序,出具政府公文,恐怕無論如何也來不及了。
放下電話,他在房間里轉了兩圈,定了定神:絕不能放棄!猛然間,他想起原國家海洋局國際司的同事梁鳳奎,現任中國駐美大使館一秘,眼前一亮,立即拿起家中電話,撥通了國際長途,找到這位梁秘書,簡要介紹了情況,說:“老弟,你幫個忙,以中國大使館的名義出個公函吧!”
“劉主任,你別著急,我可以馬上向大使報告。不過,具體措辭還要你們提供,這樣既規范又節省時間。”
“好,我馬上起草。”
為了留給我駐美大使館和美國政府方面多一點時間,劉峰連夜簡明扼要起草了一份中國方面的照會,同時在得到國內有關領導的電話同意后立即用電子郵件發了過去。
地球另一端的中國駐美大使館,絲毫沒有怠慢,梁鳳奎拿著剛收到的文件來到了周文重大使的辦公室。當年剛來美國任職半年的周大使,原任中國外交部副部長,十分熟悉國際交往程序,也深知這次聯合深潛對中國的意義,當即批準蓋上了中國大使館的“印鑒”。
如此高度重視高效率運轉,美國方面同意按協議執行。消息傳到國內,劉峰心中一塊石頭這才落了地。
葉聰
2014年7月8日上午,我在隨同“蛟龍”號科學考察的母船——“向陽紅09”船上,采訪了已是本航次副總指揮、潛航部門長的葉聰。我們所住的艙室相鄰,可正在備航檢測期間,他每天忙忙碌碌,很少在房間里待著,好不容易才約好了時間。說起這段經歷,葉聰樂呵呵地回憶道:
“這個項目是好不容易爭取來的。當時分兩部分內容,一是科學考察,二是工程學習體驗。我參加的是工程方面的。首先在國內做了培訓,理論學習,機械操作等等。那也是我第一次去美國,按計劃第一站到洛杉磯,再轉往西雅圖。不料在北京機場延誤了兩個小時,我們擔心不能按時轉機,就趕不上登船了。好不容易到了洛杉磯,一看表快到起飛時間了,可轉機在另一方的CA登機口。好嘛,我們都顧不上儀表了,提著大包小包在候機廳里來了個百米賽,弄得老外直瞪眼,這幾個中國人怎么啦?不管怎么說,總算沒有誤機,按時到了西雅圖,住了一晚上,一心全在下潛,誰也沒有心思觀光。第二天就趕到碼頭,上了‘阿爾文’的工作母船‘亞德蘭蒂斯’號。船長分配了房間,講解注意事項,做了逃生演練、消防檢查等等。只覺得一晃,開船了……”
年輕老成的葉聰,工作起來十分認真,平常說話則很風趣,愛開玩笑:“這船上一共40多個人,有20來名船員,其余是‘聯合國軍’,有日本人、印度人、韓國人。我們中國團隊是第一次上船,船長很重視,專門分了一間實驗室。老外舌頭大,叫我的名字叫不準,總是把葉聰叫成葉熊,我糾正了很多次也不行,只好隨他去吧。那年我26歲,體重90公斤,心里嘀咕是不是胖了,下潛會不會受影響?有位美國人很胖,大個子,身高1米9左右,他拍拍我的肩膀說:你長得太小了,看我,下潛了幾百次了,沒問題。我們球艙2米1高呢!這給了我很大信心。船上有活動室、休息室,船長愛打乒乓球,可技術不怎么樣,知道中國人小球厲害,喜歡拉著我們打。領隊悄悄說:“陪著玩玩吧,船長愛面子,可別把他打得太慘了……”
“隨船開到預定海域的第四天, 我就參加下潛了。首先是工程下潛,檢查一下潛器狀況,適應周圍環境等等,那天主駕駛是‘阿爾文’號的潛航員T。考慮到要在水中待上七八個小時,早餐吃了一些面包和水果,盡量少喝水。8點鐘左右,有關人員已在甲板上了,老T早已在艙內等著呢,我下來后,頂蓋關閉,我的第一次海底之旅開始了。由于‘阿爾文’采取無動力下潛,速度并不快,每分鐘30米左右。利用這段時間,老T介紹了一下艙內設備和使用方法。他還讓我幫助進行了接地、通訊測試。一個多小時后,下潛到了2200米深,探地聲吶顯示離海底只有100米左右了,T熟練地拋棄了第一塊負載,減緩下沉速度,同時開啟了燈光和攝像機……
“漸漸的,海水中到處漂浮著一種白白的物體,起初我以為是海底的灰塵,后來方知那是海底生物,說明離熱液口不遠了。果然,當我們駛過一個夾縫后,就進入了熱液區域,一個豐富的生物世界展現在眼前。通過觀察窗,可以看到魚、蝦、海星等,還有腿長20厘米的蜘蛛蟹。它們互相依靠,呑噬比自己低等的生物。老T知道我主要是學習潛器的操作和維護,很熱情地向我講述潛航員需要完成的工作,還讓我嘗試了一下相關操作。他與我交換了一下位置,指點著將潛器上浮100米,沿90度航向巡航。這使我興趣大增,特別想到將來要駕駛自己的潛器,便大膽地把握搖桿,煞有介事地操作了一會兒。不知不覺,我們在水下待了近五個小時了,完成了相關工作。按計劃拋載上浮。這與下潛一樣,是個漫長過程。整個潛次,我一點兒不緊張,整理完資料有點兒累了,竟隨著主駕駛播放的音樂打了個盹。以至于老T向母船匯報:中國小伙睡著了!按傳統,第一次下潛歸來,總要搞點兒惡作劇慶賀。要么給你皮鞋里放點冰塊。張佳帆他們早早準備了一大盆海水,等我出了艙走過來,迎頭潑了我一身,身上那點熱乎勁兒全沒了。可心里挺高興的。
這一次中美聯合深潛活動,雖說只有21天的時間,下潛了8個潛次,可收獲的效果和意義是巨大的,在中國深潛史上占有重要的一頁。這是中國人第一次零距離、正規化、全面系統地體驗和認知深海潛水器,未雨綢繆,先行一步,體現了組織者的超前眼光,為我們日后研發、海試7000米載人潛水器發揮了直觀而又重要的作用。
特別是葉聰,回來后積極投身于“蛟龍”號的研發之中,不僅僅在設計、建造方面成績斐然,同時成為當時國內唯一的載人深潛器試航員和教練員,為培訓我國第一代職業潛航員做了大量工作,堪稱一位大師哥。
6年后——2011年7月,“蛟龍”號在執行5000米海試任務時,一直參與其中并發揮重要作用的專家組組長,特意帶來了當年中國團隊參加中美聯合深潛活動的合影照片,同時與這些伙伴(恰巧都參加此次海試)又在海試現場照了一張近照,一起在《海試快報》上發表了,還配發了一篇熱情洋溢的說明文章,現摘錄于此,讀者可以從中體味那歷史的回音:
今昔六年
這是兩張在時間上涵蓋了六年的照片。
左邊那張,攝于2005年夏天,于美國西雅圖的碼頭,背景是即將啟航的“阿爾文”號深潛器母船“亞特蘭蒂斯”號。人員是當時中國前來受訓和學習載人深潛技術的……右面,是這次在江陰啟航前以“蛟龍”號的母船“向陽紅09”為背景的留念。照片上,有葉聰,今天的“蛟龍”號首席潛航員;張佳帆,其中年齡最小,當初是博士生,今天為海試專家組成員等等。六年的時光可以改變許多,卻未能改變大家心中對載人深潛事業的偏愛。現在回想起來,當初的組織者,可稱是“棋藝”的高手,其中的領銜人就是今天的海試現場總指揮劉峰。
看著照片,人們翻開了六年前的記錄,其中一段話讓大家停下了目光:“中方隊員們在甲板上冒著風浪,在黑夜中奮戰,在向幾千米深的海底取樣,他們真的很不錯。當男人像男人時,這個國家就會有希望。”……
說得太好了!當男人像男人時,這個國家就會有希望。
傅文韜
美麗的杭州西湖,清清的湖水微波蕩漾。時令進入初秋,正是游湖賞景的好季節,興致勃勃的游人絡繹不絕。這天傍晚,有一個年輕的小伙子獨自來到湖畔,卻沒有一般游客的興致,眉頭微皺著,似乎心事重重。
他的名字叫傅文韜,一年前畢業于蘭州理工大學通信工程專業,曾應聘深圳某企業工作,表現出色,不久就干到部長了。可他從小志向遠大,不滿足這樣一眼望到頭的生活。恰巧曾經的大學女友在浙江某高校讀研究生,小傅干脆辭職來到了杭州,一邊兼職打工,一邊復習準備考研,換一種活法。然而,考研大軍浩浩蕩蕩,不一定成功,換句話說,即使讀研拿到了碩士學位,又會開始怎樣的人生之旅呢?
這是2006年9月的一天,小傅轉了一圈回到住處,打開電腦上網瀏覽,突然發現了一則中國大洋協會、國家海洋局北海分局發布的“載人潛水器潛航員選拔公告”。
深海潛航員,這個新鮮而又富有挑戰性的職業,使傅文韜眼前一亮,雖說他的家鄉在湖南益陽縣,并不是海邊長大的孩子,但早年讀過的科幻小說《海底兩萬里》等等關于海洋的作品,還是給他帶來了種種興奮和好奇,對到大海上去乘風破浪,特別是探索海底的奧秘,他更是充滿了向往。當然,如果能夠成功,就是國家海洋工作者了,命運將從此打開一條新路。自己符合應試條件,他當即決定報名!
同樣在這次隨同“蛟龍”號科考的母船上,我利用他們休息的時間,來到傅文韜的艙室采訪,他回憶報名參加潛航員選拔時的情景,依然歷歷在目:“在我看來科學探索本身就是挑戰風險,必須要有先行者站出來。再說我政治條件不錯,高三時就入了黨;身心素質也很好,上大學時體育成績名列前茅……”
無論從形象還是口才來說,傅文韜都是一個帥小伙,如果從事演藝事業,也具有“明星范兒”的潛質。思維敏捷,身手矯健,尤為重要的是喜歡去探求未知而有興趣的領域。整整一個上午,我們倆在小小的艙室里,圍繞著深潛事業,漫談著關于人生、社會和國家的話題……
傅文韜生于1982年,正是進入改革開放的新時期,父母早早就做起了小生意,等到小文韜該上小學了,舉家從農村搬遷到岳陽市,經營夜宵買賣。小文韜比同齡的孩子懂事早,每天放學做完作業,就跑去幫忙擺桌子、洗碗筷。媽媽不讓他干,說全家沒有大學生,你要考上大學。為他取的學名,就包含著“文韜武略”的期望。
他聽了父母的話,也看到家里為子女付出太多,有一種責任感。尤其是一次初中期末考試結束,傅文韜與同學一起回家,路上遇到了父親,問道:“文韜,數學考了多少分?”“96分。”“嗯,那這位同學呢?”“100分。”
傅爸爸聽后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唉……”
這給了傅文韜極大的刺激:以后加倍努力,好好學習,絕不能讓父母失望。他說到做到,中考時一躍考上了省重點高中——岳陽一中。品學兼優,還在高三加入了中國共產黨。只是高考時一時大意,離重點分數線只差一分,沒有進理想的大學。由此他認識到,人的命運需要一分一分地去爭取。所以,面臨潛航員考核,他做好了充分準備。
“那一次,我們一共去了15個人,包括哈工大的唐嘉陵。接連考了一周多,各種測試,身體的,心理的,大概有100多項。”傅文韜對我說:“許老師,你想象不到多么嚴格,據說是比照航天員選拔的。印象最深的是抗壓測試,把候選者關進高壓氧艙中,壓力設定成相當于18米水深的水平,必須在里面撐45分鐘才算合格。在高壓的環境下,耳膜一陣陣劇痛,差一點兒就受不了了,我還是咬牙挺了過來,但很多人在這個環節就被淘汰了。”
考核結束,傅文韜回到杭州繼續準備考研。一個多月過去了,無聲無息,他以為沒戲了,不免有一絲失落。這天——2006年12月25日,正是西方圣誕節,在校大學生們張羅著過節。可傅文韜沒有心思,斜倚在宿舍床上,捧著一本英語教材復習,忽然手機響了,一個陌生的號碼。他接起來一聽:“你是傅文韜吧,我是北海分局人事處的陳立新,現在正式通知,你通過了潛航員選拔考試,被錄取了!你愿意嗎?”
“是嗎?真的?太好了!我愿意、愿意……”意外的驚喜使傅文韜不知說什么好。
放下電話,傅文韜“噢”地大叫了一聲,把手里的課本一扔,我要當潛航員了!說實話,本來前途未卜,生存壓力大,總有一種被什么追趕的感覺,現在起碼有了穩定的工作:第一代潛航員,只要勤奮努力,對國家是個貢獻,對個人也是一種很好的提升,他的眼前展開了一條灑滿陽光的大道……
唐嘉陵
后來,媒體公開報道“蛟龍”號深潛海試成功的新聞,總會這樣說:中國第一代潛航員葉聰、傅文韜、唐嘉陵。
后來,中共中央、國務院授予“載人深潛英雄”稱號大會上,排在前三位的也是他們“哥兒仨”。
如果說葉聰是702所的主任設計師、兼職潛航員的話,那么作為國家首批招錄培養的職業潛航員,就是傅文韜和唐嘉陵了。每當跟隨母船出航的時候,唐嘉陵總是與傅文韜住在一間艙室里,門牌上清晰地印著“潛航員”字樣。這是從“蛟龍”號海試到試驗性應用幾年來的慣例了。兩人同一天入職共事,已經八個年頭了,早就如兄弟一般。我采訪傅文韜時,小唐禮貌地讓出房間出去了。反過來,小傅也是一樣。
唐嘉陵比傅文韜小兩歲,個頭也稍矮一點兒,但同樣生得眉清目秀、身材勻稱,剪著小平頭,一雙黑亮亮的眼睛,透著聰慧和機敏。讓我印象深刻的是,年齡不大的他,卻十分老成持重,善解人意,看到我端起杯子,馬上主動提壺續水:“許老師,你喝水。想了解什么,你就問吧。”
“沒什么,我想趁還沒有展開下潛作業的時候,聊聊你們學習、成長的歷程。作家與記者采訪不一樣,主要是想聽聽其中的酸甜苦辣……”
一提到唐嘉陵的名字,人們馬上會想到這是個四川人,老家在嘉陵江岸畔。實際上,小唐是四川人不錯,可他并不是生活在嘉陵江畔,而是在其上游的一條支流涪江邊長大的。1984年4月20日,四川遂寧市一個普通工人家庭里,傳來一陣陣喜悅的笑聲:家里添了一個大胖小子。取個什么名字呢?媽媽楊秋云個子不高、身子不壯,卻是個意志堅強、心胸遠大的女子,希望兒子將來像那條有名的嘉陵江一樣,一路奔騰向大海,就叫嘉陵吧!上學前班了,由于筆畫太多,他寫名字比較麻煩,一度改成諧音唐加林,直到小學二年級了,還是按照媽媽的意見,重叫嘉陵了。看得出來,媽媽期待兒子志在遠方的心愿多么強烈啊!
2003年高考,正趕上全國鬧“非典”。學生搬到了新校區,全部住校封閉,緊張的復習備考。成功不負有心人。唐嘉陵考分一舉超過了重點線。填報志愿時就想到去遠方上大學,第一志愿:哈爾濱工程大學通信工程專業。錄取通知書來了,要去那么遠的北方上學,媽媽決定送他去學校,順便也去旅游一下。第一站到了北京,母子倆看了天安門、八達嶺,又轉車前往北戴河。時值八月底了,海濱旅游已是淡季,可從未見過大海的唐嘉陵興高采烈,到了賓館,把行李包一扔,就跑到海邊去了。
大學四年,雖然已不是當年的“哈軍工”了,但還是那個校園,那些老房子,那種精氣神。唐嘉陵如魚得水,暢游在知識的海洋里。大四上半年,學校轉發了大洋協會選拔“深海潛航員”的通知,這引起了唐嘉陵極大的興趣:一個新興的行業,機遇和挑戰并存,盡管有風險,但值得去闖蕩一下。當時他已經與廣州一家企業簽了工作合同,為了更廣闊的天地,他決心報名試一試。
通過報名資格審查后,前去參加考核。大四下學期開學不久,唐嘉陵就乘船從大連經煙臺來到了青島。與傅文韜等15個人參加了嚴格的測試,經過一輪輪考核,只剩下4個人了。綜合面試的。房間里擺著一圈桌子,后面坐著各位專家,考生坐在中間的凳子上,燈光暗淡,氣氛嚴肅,提問開始了:“為什么想從事這項工作?”
唐嘉陵從容回答:“我從小就有當兵的愿望,也向往海洋,潛航員與海軍接近,所以我愿意做。”
“你對生命是怎樣認知的?”
“人到這個世界上來,生命是有限的。不管長與短,只要干好了這輩子的事,就沒有白活。”
有的老師一針見血:“你怕不怕死亡?”
“實話說,人都怕死。但我覺得做好分內的事情,就值了!”
他不知道這樣的回答對不對,但確實是內心實實在在的想法。測試完畢,返回學校等通知,唐嘉陵馬上就把這事忘了,一門心思投入到畢業論文的寫作中去。直到這年12月25日,他接到了北海分局人事處陳立新主任的電話:“祝賀你,通過了考核,成為潛航學員,愿不愿意來青島工作?”啊?小唐愣了兩三秒,立刻反應過來,興奮地答道:“我非常愿意!”
“嗷——”一個宿舍的哥們兒知道后,紛紛圍過來慶賀:第一代潛航員,光榮啊!海洋局工作,羨慕啊!請客請客!唐嘉陵大方地回應著:沒問題,我請我請。那天晚上,他花了200多元請同學們吃了一頓飯,那可是平生以來最大一筆餐費了。當時,唐嘉陵先給媽媽打了一個電話告知此事。楊秋云既高興又掛心,聲音都有點兒顫抖。唐嘉陵聽出來了,大聲說:“媽媽請放心,我不會讓你失望的……”
正像我們正在摸索研發載人潛水器一樣,選拔培養潛航員也是從零開始。為此,2006年6月,在國家海洋局統一領導下,專門成立了潛航員管理辦公室,設在位于青島的國家海洋局北海分局,教授級高級工程師吉國任主任,負責兩位潛航學員的日常管理。
在我國,潛航員是一個全新的職業,培訓學習無資料、無標準、無教學大綱,完全是摸著石頭過河。為此,大洋協會在2006年8月又成立了“7000米載人潛水器潛航員培訓專家組”,由航天醫學工程研究所的黃瑞生研究員任組長、成員包括劉景昌、上海交大的石中瑗、沈陽自動化所的張艾群、750試驗場的楊景華、蘇軍、702所的胡震和701所的余建勛等教授專家。值得慶幸的是,兩位潛航學員選拔出來,恰逢我們的首艘載人深潛器進入組裝階段。傅文韜和唐嘉陵直接進入,一邊參加研制工作,一邊學習其原理、構造,等于一天天共同成長起來。
2007年2月5日,這一天對于兩位幸運的年輕人來說,應該是永遠難以忘懷的。小傅和小唐相繼來到青島,走進海洋局北海分局潛航員辦公室報到。吉國主任緊緊握著他們的手說:“從現在起,你們就是海洋人了!”而后帶領著他們辦完了手續,分配了宿舍房間,每人發了一臺筆記本電腦和一個月的工資。因為距離春節不遠了,宣布先回家過年,3月初返回正常上班。
唐代詩人孟郊曾有詩云: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抒發了他寒窗苦讀數十年,終于考中進士的暢快心情。而2007年的春天,隨著一列在江南原野的上風馳電掣的動車,傅文韜和唐嘉陵似乎也體會到了古人的感受,只是在興奮之余,還伴隨著一絲神秘的好奇心。3月13日,他們倆在吉國主任的帶領下,奔赴702所的大本營——江蘇無錫,來到“載人潛水器”的誕生地,與擔負培訓工作的胡震、侯德永、朱渝業等老師見了面,開始接受全面系統的潛航培訓。
經過專家學者們的研究討論,結合正在進行的載人潛水器的研發特點,以及國外同類型潛器的成功經驗和潛航學員應該掌握的知識技能,制定編寫了培訓教材。其中包括潛航學員培訓細則、海洋基礎理論、潛水器操作與維護、模擬器操控訓練、水池試驗測試、潛水實訓等等。要求潛航員對深潛器各系統的組成、工作原理、設計特點等了如指掌,并能夠對潛水器各個系統的一般故障做出診斷和處理。
除此而外,702所還增加了理想、事業心、責任感和民族自信心的培養。項目組的高級工程師朱渝業說:“潛航學員原先一點兒也不了解深潛是怎么回事,沒有崇高的奉獻精神是不行的。尤其是作為我國第一批僅有的兩名潛航學員,這不僅是其個人的榮譽,更承載著中華民族深潛事業的希望和未來。”
在生活上,702所給予了無微不至的關懷,單獨為他們開了小灶,安排專門的營養師每天按照營養標準配餐。同時規定:禁止隨意在外用餐,禁止飲酒和吸煙,嚴格遵守作息時間,執行外出請、銷假制度,按時進行體能訓練和心理自測。
全新而嚴格的培訓生活開始了。那些日子,傅文韜和唐嘉陵成了702所水下工作室的工作人員,每天跟著工程技術人員上車間,召開班前會,研究布置今天各方面的工作,而后分別參與潛水器的總裝,為老師們當助手,邊觀摩邊動手邊學習。一干就是一天,晚上回到宿舍,則抓緊看書查資料,學習理論知識。盡快了解潛水器的原理、構造,掌握其設計和技術特點。
這期間,培訓組還帶領他們去上海立豐造船廠,觀看正在這里改裝的深潛器母船“向陽紅09”船,全面熟悉水面支持系統,這是將來他們在海上工作生活的大本營。同時,前往上海交通大學海洋水下工程科學研究院,接受特殊條件下的心理素質培訓和檢測。
值得一提的是,當時主持這個課目的是上海交大水下工程科學研究院主任石中瑗教授,他1963年研究生畢業于前蘇聯列寧格勒大學。長期從事特殊環境生理學的研究,1984年首批獲得國家級有突出貢獻中青年專家稱號,曾主持了珠穆朗瑪峰高山生理考察及青藏高原對人類活動影響的研究。近年來,他帶領汪鳳琴等研究員參加了“蛟龍”號重大專項的子課題研究,從潛航員選拔,到體能和心理的培訓。
深海潛航活動是一個很復雜的系統控制工程,在這個流程中,持續不斷地出現信息的控制與反饋,信息流量大且流速快。所以,潛航員對潛航中的信息進行及時正確處理,至關重要。石教授他們工作的總體目標是:培養出有健康的體魄、穩定的工作情緒、平衡的心理狀態、生理功能達到最佳狀態的深海工作者。
而今隨我們一起參加2014—2015年“蛟龍”號試驗性應用航次的一位心理學博士,正是石中瑗教授的兒子石路。他年逾不惑,性情隨和,一副樂呵呵彌勒佛似的面容,曾留學日本多年,現在子承父業,回到上海投入到人體生理及心理研究中,譜寫了一段父子兩代為中國深潛做貢獻的佳話。
每當新一輪潛次準備下潛的時候,各個崗位上的工程技術人員圍繞著潛水器,有條不紊地檢測調試,而針對潛航員忙碌的就是石博士了。從前一天晚上到正式執行潛次任務,他拿來隨身攜帶的精密儀器,像做心電圖和腦電圖似的,安在下潛人員身上,進行各種測試。有的還直接讓人帶到了海底,返航后馬上查看,記錄第一手數據。
漫長的航渡過程中,有時是很枯燥乏味的,他就經常到我住的艙室里來聊天、漫談。我曾問他:“普通人深潛有什么特別要求嗎?”
“理論上不需要,載人潛水器與航天不同,球艙內保持正常環境,承受壓力的是外殼。但畢竟是在幾千米海底,心理會影響生理。所以必須經受專門培訓。”石路深入淺出地介紹道。
“怪不得我幾次申請下潛,劉總指揮只是笑笑,說沒有培訓不行呢!”
“是啊,我倒是培訓過了,可一般也不安排。因為目前還是試驗性應用,萬一有人在水下心理失衡可不得了。將來成熟了還行,就像人們坐飛機一樣。”
由此,我明白心理素質對于一名潛航員來說,是相當重要的。因而,當初傅文韜和唐嘉陵在這方面經受了非同尋常的訓練。
2007年秋天,直接與潛航密切相關的一次實訓開始了。
按照預先安排,潛航員辦公室吉國主任、崔運璐和702所水下工程室侯德永書記,帶領傅文韜、唐嘉陵來到了位于云南昆明70多公里處的撫仙湖畔。這是中國有名的淡水湖,水質極佳,清澈見底,最深處達155米。中船重工750研究所試驗場就設在這里。
它是我國內陸唯一的水中特種裝備綜合性試驗場,幾十年來,承接了我國各種的水下特種設備的試驗工作,成功率在95%以上,堪稱英雄試驗區。這里有兩臺可下潛300米的載人潛水器“漁鷹一號”和“藍鯨號”。潛航學員可以真正體驗一回下潛的感受了。
畢竟是第一次潛入水下,印象極深。多年后,唐嘉陵面對我的采訪,深情地回憶道:“這么說吧,許老師,雖說早就有思想準備了,但初次下潛,盡管是在平靜的湖水里,心里還是有些忐忑的。昆明的11月,天氣比北方好多了,不冷不熱的。我們先是在市內總部學習了一周的理論,然后到撫仙湖參加實際操作。那是一個天高云淡、風和日麗的日子,湖面波光粼粼。碼頭邊上停靠著工作母船,‘藍鯨’號已經吊裝在上邊了。吉主任和崔老師陪同我們上船。試驗場水下裝備研究室主任楊錦華、艇長紀偉等人早就等候在那里。楊主任是我國第一代援潛救生艇的艇長,從一名海軍戰士一步步成長起來,辦事嚴謹,經驗豐富,很敬業,為我們樹立了一個很好的標桿……
“這一次,他和吉主任在船上指揮,紀艇長和助手李洪嘉、楊帆等人,還有分局的崔老師陪同我和文韜下去。其實,這臺潛水器有點兒像小型的潛水艇,里邊空間挺大,可以同時乘坐五六個人,前面有一個半球型的觀察窗,視野很好。第一次下潛了七八十米,紀艇長指點著我們學習駕駛潛水器、操作機械手。他先演示一遍,我們跟著學習……
“不知不覺一個星期過去了,我們的實訓也接近尾聲了,最深處潛到了120多米。這時接到一項打撈任務,楊主任安排我們去執行。那天恰巧是紀艇長帶領我下潛,讓我操作潛水器坐底巡航,找到了落在湖底的物件。它已經深深的扎到泥里,我用機械手抓住它,搖了搖,拔不動,便呼叫母船放下一根鐵鏈,設法拴住,上邊再用絞車絞上來。750的老師們很高興,等于交上了一份合格的實訓答卷……”
與此同時,7000米載人潛水器在中船重工702研究所、中科院沈陽自動化所、聲學研究所等部門的通力合作下,已經圓滿完成了總裝、聯調,進入了50米水池試驗階段。兩位潛航學員從昆明回到無錫,立即投入了緊張有序的水中調試。
由于一切都是第一次,從零開始,沒有一套規范的操控程序,在一次次訓練、碰撞和摸索中,隨著潛水器各項性能達到了設計要求,他們也逐漸形成了自己的下潛、作業、上浮方法。
中國第一臺深海載人潛水器——-此時因沒有正式起名字,還不叫“蛟龍”號呢,與即將駕馭它的試航員葉聰、潛航員傅文韜、唐嘉陵沐浴著新時期863高科技計劃的春風陽光,同步前進,茁壯成長起來。遠方的大海在向他們召喚了……
老兵新傳:“向陽紅09”船的使命
2007年11月28日,上海立豐造船廠一派節日氣氛。
“向陽紅09”深潛試驗母船增改裝工程完工交接慶典儀式”正在這里舉行。在一片熱烈的掌聲中,立豐造船廠的總經理將一把扎著紅花的鑰匙模型交到了“向陽紅09”船長竇永林手中。這象征著我國載人深潛器試驗母船正式入列了……
母船,顧名思義,就是潛器或者飛機在海上工作和維護的平臺。因為深海潛器體積小,航程短,沒有艇員生活設施,所以,它不像柴電抑或核動力潛艇似的,可以完全自主運行,而是必須依靠母船運載和補充能量。每次進行海上作業時,要由專用吊車將其布放入海,完成任務之后,再回收到母船甲板上。
這就如同航空母艦,載負著作戰飛機前往遠方預定海域執行任務。實際上,工作母船的懷抱就是潛水器馳騁深海大洋的家和母親。當我們的7000米載人深潛器立項之初,從科技部的863自動化水下機器人領域,到國家海洋局、大洋協會的重大專項總體組,就已經通盤考慮如何同步進行潛器母船的建設了。
按照國外成熟經驗:深海潛水器要有專用的工作母船,比如美國的“阿爾文”號深潛器有“亞特蘭蒂斯”號,俄羅斯的“和平一號”和“費奧多羅夫院士”號等等。然而,經過專家們詳細考察論證:我國如果新建一艘專用母船的話,需要三到五年時間,工期長,成本高,顯然無法適應863重大專項的研發節奏。最切實可行的辦法是,從現有的科學考察船中,尋找一艘符合條件的船舶改裝,使其能夠達到承載潛水器海試的能力。
思路一旦形成,立即行動起來。負責全面協調綜合考慮的總體組,組織701所、702所等有關專家在全國調查了解,最后選定了國家海洋局北海分局所屬的“向陽紅09”船。2006年6月20日,國家海洋局批準了“向陽紅09”船作為載人潛水器海試用船。于12月24日開進中海工業集團上海立豐造船廠進行增改裝改造。
由此,這艘行駛已經近三十年的功勛老船,開始了又一輪輝煌的新生。
從這個船名上面,就可以看出它誕生在那個 “全國山河一片紅”的特殊年代。1964年7月,國家海洋局成立,為適應海洋事業的發展,開始了海洋調查船的引進、研制和建造,直到60年代末至70年代初,相繼建造了“向陽紅系列”科考船,組成了國家海洋局海洋科學考察船隊。
海洋調查船的命名,像單位、機構命名一樣,需要履行嚴格的報批程序。船只出廠前基本上已把船名選好,出廠后辦理命名手續,并向有關部門進行船籍登記備案。當時海洋局由海軍代管,海洋調查船的命名、船體顏色、字體書寫等都由海洋局提出意見,報海軍審批,并向總參和國務院辦公廳備案。
1969年3月28日,海軍司令部對國家海洋局船舶命名作了如下批復:國家海洋局1000噸以上的海洋調查船命名為“向陽紅”,1000噸以下的命名為“曙光”,并以出廠先后冠以順序號。此后又規定:所有海洋調查船一律懸掛國旗,不掛軍旗;船體由水線至主甲板涂淡灰色,主甲板以上建筑物(除煙囪為淡灰色外)均為白色……
“向陽紅09”船是我國自行設計、自行建造的第一艘4500噸級海洋綜合調查船,屬國家第四個五年計劃小批試制項目,由國家海洋局委托中船708所設計,滬東造船廠建造的首制產品。1978年12月下水服役,隸屬北海分局。船上設有國內首制的萬米測深儀,以及當時國內最先進和最完備的氣象設備、通訊導航設備、海洋科學調查設備,可在各海域從事海洋水文物理、海洋氣象、海洋地質、生物等科學研究工作,為國防、經濟建設提供海洋科學資料。滿載排水量4435噸,航速18.20節,自持力60天,定員150人。
這在當時是一艘非常先進的科考船。1978年底,中國社會正處在即將發生重大變革的前期,聯合國氣象組織在全球進行第一次大氣試驗。我國決定派出調查船參加這一國際科學試驗活動,“向陽紅09”船生逢其時,甫一誕生就被賦予了不尋常的重任。緊接著,“向陽紅09”船又奉命與美國“海洋學家”號海洋考察船攜手合作,執行了“中美長江口聯合調查計劃”。歷時47天,為國際和國內的海洋沉積動力學研究做出了貢獻。
時至2006年,我們的老“向九”已是一艘近30年船齡的老船了,按現任船長陳存本的話說:“要是按人的壽命計算,這船至少已有200歲了。”是的,它經歷了太多的風風雨雨,本應歸田解甲、頤養天年了。可時代再次選中它披掛上陣,被定為改裝成我國載人深潛試驗的母船。就像一個老兵,新的戰場需要它抖擻精神、重整旗鼓,再譜寫一部新傳。
一艘老船的增改裝工程如同脫胎換骨的大手術。
時任“向陽紅09”船的船長竇永林,從當水手起就與“向九”同舟共濟、相依為命了。幾十年來,他除了休息在家之外,幾乎所有的時間都獻給了這艘默默無言的伙伴。由青澀的小伙子,到沉穩的中年人,由普通的船員到威嚴的船長,他像熟悉自己的手掌紋路一樣熟悉船上的每一條管線、每一個零件……
為了盡善盡美地完成增改裝任務,使這艘老船獲得新生,那一年,竇永林干脆帶領幾名船員住在上海立豐船廠,猶如監理工程師一樣。340多個日日夜夜。作為一船之長的竇永林既要檢查船舶安全落實情況,又要把握施工進度和質量,每天晚上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宿舍時,坐著就能睡著。2007年7月的一個下午,75歲的老母親出門摔倒,左腿骨折,孝順的竇永林連夜乘車回去探望,次日凌晨趕到自家樓下。
這時,他的手機突然響起,里邊傳來船員的聲音:“竇船長,剛才廠里通知,咱們的船提前進行尾部大合龍,你要不要到現場看看?”
“啊?提前了。”竇永林愣了一下,立刻毫不猶豫地回答,“合龍是大事,我馬上回去。”說完,他匆匆上樓來到老母親的病床邊,問候了幾句,拿過妻子手里的水杯,喂母親吃了一片藥喝了兩口水,便迅疾趕回了造船廠。
這次增改裝對“向陽紅09”船來說等于回爐再鑄。按照北海分局和701所項目組的研究論證制定的《“向陽紅09”船作為深潛試驗母船船舶部分改裝方案》,施工單位大刀闊斧,開膛破肚,把主、輔機全部掏空,拆除陳舊設備,拆解船艉部和部分艙室。時任中國大洋協會辦公室主任張利民和北海分局副局長滕征光來到改裝現場檢查,看到的是一片狼藉。
張利民不放心地問道:“老滕,簡直是大卸八塊了,你看改裝后的情況會怎么樣?”
滕征光曾擔任過“向陽紅09”船長,歷經風吹浪打的考驗,了解這名“老兵”的筋骨,稍微斟酌了一下,擲地有聲地說:“不會有問題。老‘向九’經得起折騰。”
立豐船廠更是全廠總動員,精益求精。為了及時到位地完成任務,甚至把30年前參加過建造此船、而今早已退休的幾位老師傅請來當顧問,一絲不茍地投入進去。除了大修機器設備,增裝了潛水器布放回收系統、四項輔助設施及超短基線的安裝,同時改善了海試母船的生活設施,更新了電站和發電機組,重新布局實驗室,構建了船舶計算機網絡系統,提高了通信導航能力。
經過11個月的艱苦奮戰,“向陽紅09”船煥然一新。在具備了7000米載人潛水器收放和支持能力的同時,船舶的技術性能、海上作業能力、動力裝置、安全設施、船容船貌和生活條件都得到了綜合提升,達到了增改裝和恢復性修理的預期目的。
一些老船員撫摸著嶄新的機件說:“要不是深潛試驗,這條船再有一兩年可能就報廢了,是7000米載人潛水器給了‘向九’新生。”
然而,它能不能勝任新的任務呢?還需要闖一闖深海大洋中的風浪……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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