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流水鎮的人中午都把酒喝大了,喝大了的人一般都很興奮,控制不了自己,酒精把他們身體里的每一個細胞都燃燒起來了。像莫合塔爾,他就決定跳進決溪河里醒醒酒。
河水不深,可莫合塔爾就是撲騰著站不起來,大家知道這淺淺的河水是淹不死人的,所以都站在岸邊等看笑話,沒有人主動下去拉他一把。
后來還是莫合塔爾的兒子木拉提趕了過來,把他從決溪河里撈了上來。上來之后的莫合塔爾緊接著就是一連串的噴嚏。幾個噴嚏打過之后,他的酒也就醒得差不多了。
看莫合塔爾狼狽的樣子,大家都樂死了,那一刻,場面歡騰。流水鎮上的人們就像過他們的“納吾魯孜節”一樣開心。
“納吾魯孜”來自波斯語,是“年頭或元旦”的意思。也就是說,按照哈薩克族的古代歷法,這個節日表明新年的來臨。而這天,白天和黑夜一樣長,正值中國農歷“春分”的時候,所以“納吾魯孜”也就有了“送舊迎新”的含義。
雖然還不到他們的“納吾魯孜節”,但莫合塔爾喝多了跳到水里,也算是用這種方式給自己洗塵迎新了。
遠處的人聽到河邊的笑聲,不知發生了什么,也都往這里跑來看熱鬧。等他們到來,看到的只是莫合塔爾落湯雞一樣在岸邊瑟瑟發抖,一個噴嚏接著一個噴嚏。于是又引起了新一波的哄堂大笑。
流水鎮人的娛樂方式,還是花樣繁多的。
莫合塔爾的家里,他老婆艾琳娜將母牛身邊的小牛牽到樺木柵欄里,開始蹲在母牛身下用力擠奶,奶汁匯入木桶的“刺啦”聲,像美妙的樂曲響在流水鎮的黃昏。
莫合塔爾掉到河里的消息早有人跑來告訴艾琳娜了,但艾琳娜沒有說話,她早就習慣了莫合塔爾酒后失德的樣子,倒是兒子木拉提快步跑了出去。決溪河就在他們氈房后不遠的地方。
莫合塔爾喝多酒控制不住自己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剛開始的時候,艾琳娜試圖把他的劣習給改正過來,她用了各種方法對付莫合塔爾,比如冷戰,比如把他關在氈房外,比如把他的酒瓶給藏起來,可是不管用什么方法對莫合塔爾都是不管用的,后來艾琳娜干脆也就不再管他了。
如果不是莫合塔爾經常性的酩酊大醉,艾琳娜倒是沒有覺得生活里還有什么是不滿足的,他們的女兒已經工作了,而十六歲的兒子木拉提也已經上了縣城里的高中,讓艾琳娜自豪的是,兒子長得很帥,漢語也說得特別流利。
作為一名哈薩克女人,艾琳娜每天要做的就是把家里家外收拾得井井有條。她洗衣做飯,偶爾擠擠牛奶羊奶,家里那把冒著熱氣噴著茶香的奶壺,永遠光亮如新。
莫合塔爾家里養了二十只羊,十幾頭牛和十幾匹馬。每年收入能有一萬多元,這樣的收入看起來不高,但在流水鎮也還是不錯的。他們家院子的中間,有一個衛星電視接收器,他們用電靠太陽能電熱板。
“不勞而獲的珠寶,不如勞動得來的羊羔。”艾琳娜經常對一雙兒女說這樣的話,她覺得他們祖先的話總是很有道理。
作為哈薩克族人,他們也不是每餐都大塊吃肉,大口喝酒。面包加自制的黃油,配上酸奶或是奶茶,才是他們生活的真實寫照。在莫合塔爾家的飯桌上,奶制品必不可少,當然還有掛在房梁上風干過的牛肉。
艾琳娜擠完了牛奶,在潮濕的夜色里,站了一會兒。她并不懂得,此情此景帶著一種安逸之美。
二
我的女兒名叫咔咔,今年五歲。
我很愛她,就像我媽媽愛我一樣。我媽說咔咔比我小時候要聰明十倍,我說這不夠客觀吧,應該是一百倍。
我對咔咔最大的期望就是她能夠開心快樂,而這孩子也確實讓我省心,她每天都把笑容掛在臉上,看到她笑,我就笑了,看到我笑,我媽媽也笑了。我媽笑的時候真好看,一點兒也看不出歲月在她身上留下的風霜。而因為咔咔常常笑,所以我們家的笑聲也總是比別人家的多。
咔咔才五歲,但她總是急著長大,我說你要長得那么快干什么?你長大了,媽媽就老了。咔咔說,我長大了幫你干活。
這話聽起來就很溫暖。說這話的時候,咔咔在外邊鏟土,小臉蛋曬得又黑又紅。
我不忙的時候,咔咔經常會依在我的懷里,問我一些天真的問題。就像我們小的時候,人人手里都有一本《十萬個為什么》。
咔咔會說:“媽媽,為什么天是藍色的?”“媽媽,你們說的大海是什么樣子的?”“媽媽,土豆為什么也開花?”
有時候,她的一些問題讓我很難回答:“媽媽,為什么莫合塔爾家里的人辛辛苦苦把那些羔羊養大,最后卻又殺掉了它們?”
我想起來了,昨天莫合塔爾家里殺了兩只羊,用來招待遠方的客人。當時我正忙著,沒有注意咔咔也跑到那里去看他們殺羊了,也不知道他們殺羊的舉止在咔咔的心里留下了疑惑。
這會給咔咔的心里留下陰影嗎?我很快地轉移了話題,好在咔咔也只是個五歲的小孩子,她也會很快地忘掉她剛才提到的問題。
但是某些時候,咔咔的疑惑也正是我的疑惑,比如養大羔羊又殺死羔羊的問題,所以再見到畫家,我會把這些問題拋給他。
畫家是流水鎮的租客,也是我小飯館里的常客,每次他去山里畫畫歸來,總愛在我的飯館里小酌一番。
一個月前畫家剛出了本新書,書名就叫《流水鎮》。
畫家在流水鎮斷斷續續住了一年多了,他畫流水鎮上的雪山陽光,樹木花朵,草甸牛羊,溪水河流,也畫牧人的獵槍、馬鞍、和冬不拉。畫家到底是不同于常人啊,一片普通的山水在他的眼里也是美的,一個放牧的場景也能成為他筆下的素材。他把春天帶到了畫里,每朵花都爭著搶著,拼了命一樣地綻放。
流水鎮的人不懂繪畫,但他們看到畫家畫出的東西都栩栩如生,和他們身邊的景物是一模一樣的,他們就覺得畫家真是個了不起的人。
但也有人是看不起畫家的,比如莫合塔爾就說:“隔皮猜瓜,誰知好壞呢。”
他覺得畫家是個不務正業的人,一個男人怎能不勞動就等著收獲呢?在莫合塔爾眼里,勞動就是種地養牛,就是男人放牧,女人做家務。
畫家從來都不回應那些質疑他的聲音,他順手拿起一把不知誰放在墻角的冬不拉就彈起來,但他彈的聲音特別難聽,跟彈棉花似的,嘣嘣嘣嘣。
有人問畫家,你拿的是燒火棍嗎?
畫家低頭一看,笑了,那是一把壞了的冬不拉,弦都松了。
畫家名叫老虎,也屬虎。畫家說他的前世可能就是只老虎。要不,他為什么不喜歡受人管制,而且喜歡有一塊自己獨立的空間和地盤?
我得承認,畫家是個有魅力的男人。我得承認,妙語連珠讓畫家更合適做一個作家。有人向我打聽畫家的情況,但實話說,畫家骨子里是個什么樣的人,我也不知道。
在我們老家,有句話是這樣說的:彈一彈西瓜,一聽聲音,心里就會有個數了。但了解一個人,不能只憑察言觀色,人都太會表演了,一副好看的皮囊下面,誰知道有著一顆怎樣的心?
那個時候,畫家在鎮上租了一間房子,有去過他房子的人回來說,畫家的屋子里全是畫啊,畫好的,沒畫的,都堆在那里,去他家里,連個插腳的地方都沒有。我對畫家的房子也充滿了好奇。
我一直想要收藏畫家的一幅畫,我想把一個人藏在這樣的山水里,每天看到這幅畫,就像是看到了那個人,但我的房間里,沒有獵槍,也沒有冬不拉,所以畫家畫的草甸和牛羊,永遠也掛不到我的墻上去。
畫家再來店里的時候,是一個傍晚,我用小盅燉出來的白粥剛剛好,我又給他配上了小盤的醬黃瓜,還有這里特有的馬腸和熏肉。茶水我給他泡的是上好的鐵觀音,喝到嘴里,唇齒留香。
我的小飯館,有些緊湊和擁擠,但聞得見香香的食物,看得到亮亮的燈光,掛在門梁上的鈴鐺隨著每個客人的進出,而叮叮當當地響。
畫家說:“明月,知道我留戀你這家小店的原因是什么?”
我沒有問他什么原因。
畫家自顧自地說:“就是你這小盅燉出來的白粥啊,每次喝這白粥,我都感到這是在家里才能喝出的味道。”
這該是畫家對我的手藝給予的最高的獎賞吧,為了他這句話,我又給他盛了一碗白粥作為獎勵,畫家的眼里盈滿了笑意。
畫家在喝第二碗白粥的時候,我把咔咔的問題拋給了他:“為什么我們把那些羔羊養大,最后卻又殺掉它們?”
畫家馬上嚴肅起來:“難道我們養大了牛羊,不就是為了殺它們吃肉嗎?”畫家似乎說得沒錯,可是我能用這樣的答案告訴五歲的咔咔嗎?這似乎有些殘忍。
畫家撓了撓頭說:“這還真是個不好回答的問題啊,是啊,為什么呢?”
我知道咔咔給我們這些大人出了一道很難回答的問題,我想,《十萬個為什么》里面肯定沒有這道問題和答案。
我又問畫家善是什么。
畫家說:“明月啊,你今天的問題都很哲學啊。你上學的時候讀的是哲學系嗎?”
我笑了笑,沒有說話。
畫家說:“善是什么呢?這應該很好解釋吧,善就是好的,對他人有幫助的,對別人有益的,善就是不做有損于他人的事情,也就是說,一個人可以發自己的光,但不要吹滅別人的燈,是吧?”
畫家又說:“還有‘人之初性本善’的善,字面意思是品質好,心地良好,而在《三字經》中,善就是主張人性的根源是善的,有善的源端才會有善的行動。善是指人生的光輝,人心的美好。而道家中的善說的是一種平等的愛,比如河水,它沒有區別地滋潤著萬物,可以灌溉小草,也可以讓牛羊喝水,當然獅子也可以來喝。總之,道家中的善更多的是指從事某事的善。”
畫家說得有些深奧了,他繞來繞去,把我繞糊涂了。
其實畫家不如我媽媽說的明白,我媽曾經和我說:“明月,不要問任何人善良是什么?沒有人可以告訴你答案,相信你為內心寧靜所做出的選擇,那就是善良。”我媽媽是不是更像一個哲學家?
畫家繼續說著他知道的善,但我的哈欠上來了。
飯店早該打烊了,但畫家不走,我也不能攆他走,他從來不差我的小飯館一分錢。人們都說,顧客是上帝,所以上帝不走,我也不能讓他走。
夜深了,畫家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了。快到門口的時候,他又掉過頭對我說:“明月啊,你的美就像一個酒杯盛滿了悲傷。”
這話真像是一句詩呢。
我送畫家出門的時候,月亮正亮汪汪地在天上掛著呢,對面莫合塔爾家的門口站著幾個人,我關上店門的時候,聽到其中的一個人大聲地說話:“說的沒錯呢,上帝創造那個女人,就是為了讓男人遭殃。”
這是《上帝創造女人》中的臺詞,他們也讀過這本書嗎?
三
可愛的一朵玫瑰花塞地瑪麗亞
可愛的一朵玫瑰花塞地瑪麗亞
那天我在山上打獵騎著馬
正當你在山下歌唱婉轉入云霄
歌聲使我迷了路
我從山坡滾下
哎呀呀你的歌聲婉轉入云霄
強壯的青年哈薩克依文都達爾
強壯的青年哈薩克依文都達爾
今天晚上請你過河到我家
喂飽你的馬兒帶上你的冬不拉
等那月兒升上來撥動你的琴弦
哎呀呀我們相依歌唱在樹下
等那月兒升上來撥動你的琴弦
哎呀呀我們相依歌唱在樹下
莫合塔爾的歌聲飄蕩在傍晚時分的流水鎮,這是一曲名為《可愛的一朵玫瑰花》的老歌,可每次莫合塔爾都能把它唱出蕩氣回腸的感覺。
哈薩克人都知道,這首歌原來的歌名叫《都達爾和瑪麗亞》,它講述了一段非常美麗的邂逅,說的是哈薩克族青年都達爾在草原上遇見了美麗的姑娘瑪麗亞,兩人一見鐘情,墜入愛河,然后像歌中唱的那樣,倆人互訴衷腸,故事中,都達爾將瑪麗亞比喻成了一朵可愛的玫瑰花。
這也是一曲莫合塔爾唱給艾琳娜的情歌,每當心情不錯,莫合塔爾也會深情款款地唱給艾琳娜聽:等那月兒升上來撥動你的琴弦,哎呀呀我們相依歌唱在樹下……
直唱得艾琳娜心花怒放,不喝酒的時候,莫合塔爾也是個很可愛的哈薩克族人。他劈柴,喂馬,甚至會動手幫助艾琳娜做熏肉。
這個素有“駿馬和歌是哈薩克的翅膀”之說的民族,民歌在他們的生活中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
“哪有不會唱歌的哈薩克族人呢?”莫合塔爾說。他在屋外坐了一會兒,從懷里掏出一個裝滿各種葉子的煙盒,拿起一些卷好點燃,他吸出的是薄荷的味道。
莫合塔爾只是坐了一會兒,就感覺有霧氣打濕了他的睫毛,然后他聽到,小雨點開始滴答滴答地落在氈房上了,落在草原上了。這聲音聽起來像鼓點,又寂寞又美好。莫合塔爾這一生最享受的時光就是這樣的時光了。
但這樣的時光好像也要離他們而去了呢。遠處的氈房里傳來了喧嘩的聲音。
這幾年,流水鎮的名氣越來越大了,來流水鎮旅游的人也越來越多了,但他們的到來,讓莫合塔爾很不開心,因為這些人打攪了草原的寧靜。
他們不懂得什么是尊重,也不知道什么是尊嚴,他們大聲說話,隨地吐痰,他們把草原當成自己在內地的家了。
有人學外面的人,在流水鎮開了什么民宿,草地上的氈房多了起來,流水鎮的夜晚也喧囂起來。每當這時候,莫合塔爾望著遠處的燈火,心里就有說不出的疼。看著被無數車轍毀壞的草地,他感到心里被什么東西塞得滿滿的:那么多的車轍,壓低了花草,也壓疼了大地,那么多的喧嘩,驚醒了草地上的沉睡的人呢。
從前的哈薩克族人從來都不聚財,他們也不會為了謀取錢財而破壞了祖祖輩輩賴以生存的草原。但是現在的年輕人不管這些了,只要有錢,做什么都可以了。
“人都慢慢壞了心腸呢。”莫合塔爾說。
他把這一切歸于更多外來者,以前這里沒有電視機,沒有手機,他們不是一樣活得好好的?現在有錢的牧人把馬和駱駝都換成了大摩托。可是大摩托會比馬和駱駝有感情嗎?
莫合塔爾常常會一個人,站在寂寥蒼茫的草地向遠處張望,那無邊無際的草海,從這一端到了遙遠的另一端,但不管是翠綠或是枯黃,它們都會讓莫合塔爾心安。
他們的祖先曾經逐草而居,不管在怎樣的環境中,只要有幾片面包或是一碗奶茶,他們都會唱著歌,開始他們的盛宴。但是現在,這樣的快樂哪里去了?
我們用牛羊換來了電視、房子,我們過上了以前不曾想到過的生活,可為什么我們還是不快樂呢?這是莫合塔爾心中的疑惑。
莫合塔爾曾聽老人們說,這片草地上有過美麗的紅狐,每一個見過紅狐的人是有福的人,都預示著將會過上美好幸福的生活。莫合塔爾從沒有告訴艾琳娜,他也很想見到這只美麗的紅狐,他的沮喪他也沒有說,唉,他可是從來也沒有遇到過啊,哪怕是它一閃而過的身影。
有一次,讓莫合塔爾驚喜的是,他竟然在夢中遇到了那只紅狐,他剛想與它對話,對面的氈房里卻傳來了吵鬧打架的聲音,莫合塔爾被驚醒了,紅狐也在夢中消失不見。
這讓莫合塔爾很是惱怒,他闖到對面的氈房去,對里面喝酒取樂的年輕人來了一陣狂風暴雨般地斥責。
年輕人表示以后要注意一下,收斂一些,但他前腳剛走,后腳就有人和那個年輕人說:“像我們這種過得好的人,都在忙著享受生活呢,只有那些過得不好心眼兒又窄的人,才會牙尖嘴利地對別人呢。”
剛走出門外的莫合塔爾生氣地跺了跺腳。
四
夏天提前到來了。
我是從廚房里多出來的螞蟻和蟲子那里最先知道的。夏天,它就要來了。
可我每天醒來的時候,感到那些不愉快的東西,正在慢慢爬出皮膚,它們變成了臉上的痘痘,變成了頭發的油膩。
我每天都無精打采,每天都被一些雜事弄得不爽,但卻無從發泄。是更年期提前到來了嗎?我如果這樣和媽媽說話,肯定會被她一陣狠批。
心情不好都寫在臉上了,那些壞情緒就像空氣中的水汽一樣,豐富卻又難以捕捉,而心里又空得如同黑洞,要有很多很多的東西填進去才行。
可是,能填滿心的東西是什么?
媽媽不看我,但我知道她眼睛的余光一直隨著我轉。
媽媽這半生經歷了很多事情,可她還是很愛這個世界,很愛我,雖然她知道這世間充滿了不公、殘忍、愚昧,可她還是一心一意地帶著我和咔咔把眼前的生活過好。
她從來不抱怨生活中的酸、苦、累。她也不把那些當作她生活的主題,只有我和咔咔才是她的全部。
就像一只貓想游泳,就像一條魚想爬樹,我每次選擇的生活總是與她的意愿背道而馳,每當這時候,她總是大吃一驚。但最后的結果也還是對我這個女兒無條件地服從,她以最大的限度包容著我的不懂事。
這些年我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仿佛只要我在她身邊,她就可以安心做任何事情,我迷茫痛苦的時候,她在,我快樂幸福的時候,她也在。她說,只要母女在一起,就沒有過不去的坎兒。
終于有一天,她忍不住了:“明月啊,不要在我眼前晃了,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吧,咔咔交給我就好了。”
我抱著她的胳膊,臉貼在她的臉上,我說:“媽媽,你是這世上最好的媽媽,你是最能理解我的媽媽。”
她抬起頭來,想做出威嚴的樣子,但又忍不住笑了:“這孩子,成天拿甜言蜜語哄我。”然后她又說:“要是你的那點小心思我還看不透,那我不是白做你的媽媽了。”
可是這是真的,這個世上,最值得我們掏心掏肺對待的,就是我們的媽媽,也只能是我們的媽媽。
我簡單地收拾了行囊,等著幾天后就放出心中那只不安分的鬼,我要去外面看花花世界了,我要等著這世界給我戴上一朵大紅花。
帶咔咔逛超市,那真是筋疲力盡的一天啊。
我們看著一排排食物:奶油餅干、速凍比薩、切成片的烤魚,還有各式各樣的酸奶。咔咔把一筒餅干握在手里,幾秒鐘后又放回了架子上,她看著我說,嗯,看看就可以了,咔咔看看就可以了。
我大吃一驚。我從沒有教過咔咔說這樣的話,我也從沒有暗示過咔咔,我們是窮人家的孩子,不能吃什么,可以吃什么,她是從哪里學來的這樣的話?我知道我媽媽也不會這么教咔咔。
咔咔這句話把我說得心酸,這不是一個五歲的孩子應該說的話啊,我蹲下來一下子把她抱在懷里:“咔咔,你喜歡什么就拿什么吧。”
咔咔看著我:“媽媽,我真的可以拿走它?想吃什么就拿什么?”她的眼睛通透明亮,里面有個無窮無盡的小宇宙。
我用力點了點頭!是的,咔咔,你想拿什么就拿什么。
咔咔有些興奮,她走到架子前,拿起了這樣,又放下了那樣,她又看了我一眼,當更多的選擇放在她面前,她和我一樣,有著猶豫不決的性格。
夜里,我把咔咔抱在懷里,咔咔把她的臉貼在我的臉上,她的皮膚潤滑清涼,那個時候,我忽然就有了想哭的感覺,因為有了這樣的咔咔,我太開心了。
想到五年前來這里,咔咔還在我肚子里。兩年后再來,咔咔已經像小企鵝一樣在地上搖搖擺擺了。
我盯著咔咔看,心想,我小的時候也是這個樣子嗎?
五
艾琳娜捂著冰涼的心走過決溪河,去草甸子找羊。
今天下午,艾琳娜發現他們家的一只羊不見了,她告訴了莫合塔爾后,莫合塔爾就很生氣,他大聲地罵艾琳娜,說是弄丟了他的羊,就等于弄丟了他的錢。
“你整天待在家里,為什么連羊都看不住呢?而且一丟就是兩只!”莫合塔爾很是氣憤。
“哪兒來的兩只?是一只好不好?”艾琳娜爭辯說。莫合塔爾瞪了她一眼,艾琳娜就知道他說的是那只懷孕的美麗的小母羊。
莫合塔爾大聲地說艾琳娜:“唉,我是打算把賣羊的錢都攥下來,再買一匹駱駝準備轉場的,現在可好,我夢想的泡泡又讓你弄破了一個。”
這怎么能怪我嗎?艾琳娜委屈地想。一個傍晚,莫合塔爾酒沒少喝,話沒少說,罵聲也沒停止過。
“有些人的心就不是肉長的,是鐵塊。”艾琳娜嘟囔著。
其實艾琳娜比莫合塔爾更傷心,她是懷著自己做母親的心情,每天都細心照顧這小母羊的,誰知道它是怎么不見的?
按說樺木塊圍起的柵欄已經很牢固了,那它是從哪里跑掉的呢?柵欄也根本沒有破損的跡象啊。艾琳娜心想。
“你必須在黑夜到來之前,把這只羊給我找回來,否則你也就不要回來了。”莫合塔爾賭氣地對艾琳娜說。
艾琳娜的淚就流下來了,難道自己還比不上一只小母羊?艾琳娜一邊走一邊流眼淚,心想究竟是哪里出了問題呢?
昨天莫合塔爾去那里牽回一只羊殺掉的時候,好大的一群羊都在啊,莫合塔爾邁進柵欄時,它們都還在用它們亮晃晃的眼睛看他呢,一只只咩咩地叫著。莫合塔爾挑選出了一只膘肥體壯的羊,然后在其它羊的注視下若無其事地返回了。
那時候,那只懷孕的美麗的小母羊還在的。莫合塔爾記得當時他還看了它一眼,覺得它離分娩的時間不遠了。
“它不會是在擔心自己和孩子的命運吧?”艾琳娜這樣想的時候,心里就顫抖了一下。隨后她又否定了自己,“怎么會呢?它只是一只小母羊而已。”
想來想去,艾琳娜還是很傷心,她不像莫合塔爾,早早地就把每一只牛羊都折換成錢,她是覺得自己更像是一只懷孕的母羊,不小心丟掉了自己的孩子,心痛的滋味讓她不停地自責。
她希望自己在前面的路上,能與她的小母羊迎面遇上。
唉,為什么莫合塔爾不再是從前的樣子了呢?艾琳娜想起二十年前,少年的莫合塔爾隨他的外公一起在這一帶采草藥,外公背著藥箱,還給人治病,他們不管到了誰的家里都會受到熱情的款待,管吃管住,沒有抱怨也沒有冷漠。現在還有人敢這樣收留陌生人嗎?
有一天夜里,路過的莫合塔爾和他的外公就住在艾琳娜家,艾琳娜的爸爸招待了他們,燈光下,艾琳娜看到了莫合塔爾的英俊和帥氣,她怦然心動。
三年后,她想念的莫合塔爾過來找她,給她唱了一首《可愛的一朵玫瑰花》。原來莫合塔爾也沒有忘記她。
后來,莫合塔爾和她說起那夜的情景。夜里,一氈之外,一頭母牛在睡夢中喘著粗氣,不時地把熱乎乎的氣息透過氈房的間隙吹到了他的臉上,他的心就是在那個時刻被這個家里的溫暖融化了。
這些話可都是甜言蜜語啊。
年輕時候的莫合塔爾嘴像是抹了蜜一樣,把艾琳娜寵得像是泡在了蜜罐里。所以現在一遇到莫合塔爾向她發火,艾琳娜的心就像落到了冰窖里。誰說有刀子嘴就一定會有豆腐心?莫合塔爾的心已不是從前的那一顆了。
那時候的情景好像就是在昨天啊,那時的莫合塔爾又靦腆又帥氣,可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莫合塔爾變得這么粗糙了?硬得像塊鐵,板得像塊鋼。
這世間發生了什么呀?艾琳娜實在是想不通。
六
我要去見一個人。
我原以為這將是一件秘密的事。可是草原上的風那么快樂,它吹著口哨,把落葉吹得滿地跑,它一定是把這秘密告訴了很多人。
我要去見一個人,我滿心歡喜。也許我要見的只是一個人,也許他是兩個人,或是三個人。
唉,如果我說了這么多,你還是一無所知,那就不需要我再解釋了,愛和私奔這樣的事兒,我只告訴親愛的人。
夏天一來,流水鎮上的牛和羊都被趕往了遙遠的夏季牧場,牧民們也跟著他們的牛羊在山中,他們一走就是幾個月,小鎮上只有一些年長的阿媽妮守著空落的牧房。
每年這個時候,我也會像這些牧民們一樣,關閉店鋪,在流水鎮消失一段時間。
我要去見的這個人是艾不都拉大叔,他離我有幾十公里遠,這些年,每年的夏天我幾乎都要去見見他。
艾不都拉大叔說話很實在,從不云山霧罩,虛頭巴腦。有一次我轉發了他和幾個民間藝術家在一起聊天的視頻給我的朋友看,他們都說,艾不都拉大叔的話每一句都表達到位,比其他幾個人有趣多了。
一頭銀絲的艾不都拉大叔已經七十歲了,但依舊精神矍鑠。我的到來,讓他很高興,他說:“閨女,你有很久沒來這草原了。”
我笑笑,把已經整理好的那一部分資料,放給他聽,能感覺出來,他很開心。
艾不都拉大叔說:“姑娘啊,你們做了一件很有意義的事情啊。”
我的眼里馬上蓄滿了淚水,但我不想讓艾不都拉大叔看出我的心思,我裝出了笑容對他說:“是啊,艾不都拉大叔,我們的工作就要收尾了,曙光就在前頭了。”
即使是夏天,草原上的夜晚也有些許的涼意,艾不都拉大叔點燃了篝火,和我聊著從前的往事。火上是他風干好的臘肉,越熏越好吃,柴火用的是松樹枝,燃起來有一股松脂的香味。
夏天的草原滿是靈氣,永遠都像是一個翠生生的姑娘。
沒有和任何人說起過,這些年在空余的時間里,我們一直在搜集、創編、整理一些將要失傳的民歌,我們把收集而來的數百首不同地區的民歌一字一句一調地手抄成冊,并把它制作成視頻保存下來。
這是一件百益無一害的事,無論是從短期還是從長遠來看,都正如艾不都拉大叔所言,這的確是一件有意義的事。
說起與民歌的結緣,艾不都拉大叔總是眉飛色舞,聲音洪亮。他說,小時候他每天都是把家里的牛往河邊草坪上一放,便和伙伴們你一段我一段地斗歌,那些美好的曲調至今依然縈繞心頭。
您就是一個移動的民歌活寶庫啊。我對艾不都拉大叔說。他本身會唱民歌,加上他的熱心搜集,所以每次到這里來,我都會有新的收獲。
對于他那些失傳的民歌,艾不都拉大叔不無遺憾地說:“現在的年輕人都不唱這些民歌了,隨著老歌手的相繼去世,不少樸素動聽的民歌也隨之而去了。”
網上有也過這方面的統計,對于一些只有自己的語言,沒有文字的民族來說,民歌失傳現象更為嚴重。就像甘肅東鄉族的“英雄史詩”《米拉尕黑》和長篇愛情敘事歌《馬五尕豆》以及裕固族長篇敘事歌《西至哈至》《黃黛琛》《薩拉瑪珂》等,已經沒人能用本民族的語言唱全了,而裕固族婚禮儀式也沒人能完整主持下來。
不用專家說,我們也知道搜集整理民歌的意義,它和那些從地下挖出來的盆盆罐罐一樣,有著很高的歷史研究價值呢。而我們要做的就是怎樣把這些原生態的材料,完完全全地保存下來。
莫合塔爾唱的《可愛的一朵玫瑰花》,這里面也有王洛賓整理的功勞呢。
據說是有一天,在西寧的湟中公園,王洛賓在一位經商的維吾爾族朋友的幫助下,請哈薩克族阿肯演唱了三天時間。在聽了阿肯彈唱的一曲《都達爾—哎》后,王洛賓被這首歌美妙的旋律深深打動了,于是把原曲記錄下來。
后來他覺得這首歌的原詞內容太過于傷感,于是便重新編寫了兩段歌詞,同時將一些旋律做了修改,經王洛賓改編的漢語版《都達爾和瑪麗亞》,充滿了草原牧民濃郁的生活氣息。歌曲一經發表,很快就在全國各地廣泛傳唱。最后這歌名為《可愛的一朵玫瑰花》
由此可見,民歌的搜集、整理、審閱、校對和保護是多么重要啊。艾不都拉大叔的話,讓我對民歌的收集工作更加信心滿滿。
七
今年的冬天,陽光似乎格外遲疑些,艾琳娜才曬了幾天的果皮,一直都沒有干透過,眼看風雪就要來了,她只好把它們收起來。
午后,艾琳娜取了一支檀香點燃,從茶罐中撮了少許的茶葉,放在了加了奶塊的白瓷杯盞內,蓋上蓋子的瞬間,茶香和奶香撲鼻而來。
房間里響起的音樂是《黑走馬》,艾琳娜朝兒子的房間望了一眼,這是木拉提最喜歡的音樂,木拉提經常是一邊幫她干活,一邊聽著音樂舞動。
木拉提十六歲了,他已經長成一個帥氣的哈薩克小伙了,他在縣城的中學里讀高一,前段時間來家訪的老師說,木拉提想在兩年之后去考播音主持,這讓艾琳娜很是有些發愁。
流水鎮上的哈薩克人祖祖輩輩都在草原上生活,他們逐草而居,放馬牧羊,除了每年的夏季牧場,沒有人去過更遠的地方,他們不知道播音主持具體都做些什么,也不知道不主持的時候還能做什么,他們更不知道能考播音主持的學校在哪里。
新的學期,木拉提的學校來了一個從內地過來支教的老師,第一堂課的時候,他和同學們就討論了這樣一個問題:你們的夢想是什么?
有的人說,我要帶著家人去環游世界。有的人說,我希望能親眼看到一場梅西的足球秀。
老師說,你們那些都不叫夢想,而是叫“消費”。夢想是一個人愿意一輩子付出努力而去追求的事情。
輪到木拉提了,他看著老師平靜地說,我的夢想是做一名電視主持人,就像尼格買提一樣。
木拉提的話在同學當中引起了一片嘩然,這太出人意料了。有的同學開始嘲笑木拉提的不自量力,但他們的老師沒有笑。
草原上早就可以收看電視了,家家戶戶在草地上都安裝了一個像大鍋一樣的電視接收器。很多人也都是在電視上知道了尼格買提。
老師走到木拉提的面前對他說,有夢想就一定要堅持。你要相信,夢里能到達的地方,總有一天腳步也能到達。
老師又對所有的同學說,你們都看過電視,也一定知道《好聲音》中的塔斯肯吧,他就是哈薩克族人。
同學們當然知道塔斯肯了,他不但具有酷似費翔的外形和1.86米的身高,還擁有極富民族性的唱腔,塔斯肯的唱腔充滿磁性,他的歌聲猶如一杯醇烈的美酒,令人沉醉。
老師說,我想說的是,塔斯肯能做到的事情你們也一定能做到!尼格買提能做到的事情,我相信木拉提也一定能做到!
在接下來的家訪中,老師來到了木拉提的家里。他對莫合塔爾和艾琳娜說,能不能實現是一會兒事,但人一定要有夢想。我為木拉提能有這樣的夢想感到自豪。
莫合塔爾和艾琳娜對這個漢族老師的到來感到誠惶誠恐,他們不懂什么是夢想,也不知道尼格買提更多的故事,他們只知道,牛啊羊啊才是他們的希望和夢想。
老師走后,艾琳娜就把兒子看了又看,淚水慢慢就模糊了視線,在她的記憶里,感覺她的木拉提還是那個軟綿綿還沒有長大的肉團子呢。
她記得木拉提小的時候,有一次整整燒了一夜,他在她懷里扭動,抽搐,哭喊,那一次可把艾琳娜給嚇壞了,以為木拉提不能熬過這個黑夜了,可太陽一出來,木拉提就跟沒事兒人一樣該怎么玩就怎么玩,該怎么跳就怎么跳,好像頭一天晚上,他沒有在她的身上滾來滾去,好像他從來沒有哭著喊著讓她抱抱。
木拉提小時候就可愛,有時候剛洗過澡從屋里出來,風吹過他柔軟的頭發,木拉提會高興地伸出手指,摸摸自己的頭發,他一定是在感覺,是什么穿過了他的身體,是什么穿過了他的頭發和手指?
艾琳娜記得那時候的木拉提,對什么都好奇,他在院子里拔草的時候,看到了黑底白花的小貓。他招呼它過來,那只貓走過來和木拉提對視了一會兒,然后又慢慢走掉了。
木拉提好開心啊,她跑到艾琳娜的跟前說,媽媽,你知道這只貓多么有骨氣嗎?我手里拿著臘肉,它都不吃。
是啊,這是只高高在上有骨氣的貓呢!艾琳娜對他說。
可是,我的木拉提是什么時候長大的呢?
艾琳娜疑惑地想著,好像也是昨天啊,他的木拉提還頭枕著她的大腿發出了輕微的呼聲,像一只心滿意足的貓。
怎么轉眼之間,他就有了那么遠的夢想呢?
長大了好嗎?艾琳娜問自己,可不要急著長大啊,即使長大,也不要像這個年紀的莫合塔爾。
八
紀伯倫說,我們所有說出的話都是自言自語,只不過我們有時會說得大聲些,好讓別人也聽得見。
畫家的手機里存有一個號碼,備注是向日葵姑娘,一聽這個名字就溫暖得要命。流水鎮上的人都很好奇,他們問畫家,這向日葵姑娘是你的相好嗎?
畫家撥動著他的手機,不說是也不說不是,流水鎮的人越好奇,畫家越是不說。
畫家曾經在一所大學里教書,畫畫只是他的業余愛好。畫家曾經用他不折不彎的思想做尺子,教出了許多循規蹈矩的學生,那時候上課對他來說才是大事兒,正事兒,他要帶他的學生打通生活與夢想之間的秘密通道。
有記者到學院采訪,問他,理性教育究竟是高明的,還是拙劣的?
他回答說,看起來好像是高明的,但實質上很不高明。
他的話很不得學校領導的歡心。
那一年夏天,畫家趁著暑假時間,在天山中部的草原上游走,他坐在租來的牧人的越野車里,看草原青碧,繁花迷眼。那個時候,他看到了牧民們鐘愛的馬和駱駝,也看到了鷹鷲就站在男人的胳膊上。他知道馬是哈薩克人的翅膀,駱駝是草原上的船,如今,它們都被摩托和汽車取代。
有一天,牧人開著越野車,拉著他穿越草地。一望無際的草原上,牧人在輕輕地哼唱著一首《燕子歌》:
燕子啊,聽我唱個我心愛的燕子歌
親愛的聽我對你說一說,燕子啊
燕子啊,你的心情愉快親切又活躍
你的微笑好像星星在閃爍
啊……眉毛彎彎眼睛亮,脖子勻勻頭發長
是我的姑娘,燕子啊
燕子啊,不要忘了你的諾言變了心
我是你的,你是我的,燕子啊……
這是畫家第一次聽到《燕子歌》,哎呀,牧人唱得太走心了,在那低緩,猶如溪水般的傾訴中,畫家感到他就像是一根火柴走向了火,全身都燃燒起來了。
那一刻,他做出了一生中最重要的決定,那就是辭掉工作,按自己想要的方式生活:在草原上游走,找一個像燕子一樣的姑娘。
說說你的故事吧,畫家說。在這么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開一個不怎么掙錢的小飯館,本身就是一個故事吧。
我盯著畫家大顆的瞳仁,那里面的酒精正被他的專注驅散。我猶豫了一會兒,開始講我的故事,而我原來是打算把這段故事塵封到永遠。
大學的時候,我業余在一家咖啡廳打工,在那里我經常見到一些有名氣的藝術家,但他們一點兒也不大牌。
有一年的跨年夜,我見到了正在彈唱的一個吉他歌手,一個冬不拉演奏家,另有一個音樂人棠棣。他們邊喝咖啡邊聊天。
我曾在這里聽過有人用冬不拉彈奏土耳其進行曲,被這種民族樂器感染而有諸多好奇,所以我更多地關注了他們。
后來我跟他們就混熟了,和棠棣聊得也越來越多,棠棣說時間把他磨損了,小時候他在草原上長大,曾經可以唱很多首民歌,現在剩下不過十來首。
他說,有一天,他在看電視的時候,聽說了一個名詞——民歌的危機,電光火石間,他突然就有了一個想法,那就是他要收集整理散落在民間的歌曲,保存并傳唱下去。
他說民歌危機的第一個表現是“人走歌走”。民歌傳唱主要靠歌手口耳相傳,但現在年輕人或迫于生活壓力,無心學歌,或鐘愛流行歌曲,都沒有喜歡唱民歌的,隨著老歌手相繼去世,不少優美動聽的民歌也將隨之而去。
“再往后,有些傳唱不廣的民歌怕是就要失傳了。”棠棣說,現在他在跟時間較勁,希望自己能夠盡快找到更多的民間藝人,深挖民歌并記錄,創編,傳承。讓更多人重新喜歡上民歌,傳唱民歌。
棠棣的想法打動了我,我說,如果方便的話,你再去草原就帶著我吧。
然后我就跟著棠棣踏上了民歌收集之路,開始的時候,采訪并不順利,那些民間藝人對我們的到來并不歡迎,但棠棣并不氣餒,他恭敬地向這些大叔們敬煙,但大叔們并不接棠棣遞來的煙,而是從自己的懷里掏出煙盒,用煙斗點上。
棠棣處在一種被拒絕的沉默里,后來他找了一個會說哈薩克語的人,用他們的語言咕嚕了好久,大叔才看了棠棣一眼,然后把煙接了過去。
當時,我就在棠棣的身邊,看到了這些民間藝人們從冷淡到熱情的過程。
所有的愛都是建立在崇拜的基礎上的,我喜歡上了棠棣。
隨著相處時間的增長,我越來越喜歡這個看上去慍慍的家伙了,我相信真正的吸引力就是讓對方的荷爾蒙迅速地上升。
那個時候,我不顧媽媽的反對,一心要嫁給棠棣。媽媽說棠棣是個要做事的人,你不能一生都跟著他漂泊。
這個世上能把所有的事情都看通透的,一定是媽媽。
但是我最后還是爭取到了自己的幸福,我嫁給了棠棣。我和他一起整理民歌,看他唱民歌,就覺得我們的日子就是一首首歌。那時候咔咔就在我的肚子里,她馬上就可以看到這個美好的世界了。
但誰說過的:這世上的事情,最忌諱的就是十全十美了,你看那天上的月亮,一旦圓滿了,馬上就要虧缺,樹上的果子一旦熟了,馬上就要墜落,凡事總要稍留欠缺,才能持久永恒。
誰把這人生看得這么透徹?
咔咔出生的那年夏天,棠棣在來流水鎮的路上出了意外,那時候他收集的民歌才整理到一半,我在哭過幾場之后,開始決定把棠棣沒有完成的事情給完成下去。
我知道,愛情最美好的樣子,就是我愛的人永遠在我身邊,但我也知道,愛情還有最美另一種方式,那就是我會替他好好活下去。
幾年過去了,我替棠棣做的民歌收集工作也已經接近到了尾聲。
時光荏苒,我離開了原來的生活軌跡找到了另一種生活方式,也算草蛇灰線,伏筆千里。不得不說,生活有時就是這樣殘酷,也是這樣現實。
我在流水鎮開了一家小飯館,這樣我就能永遠守著我的棠棣了。他曾經最愛吃我做的飯,特別是喝我熬出的白粥,他說那是天下最好喝的粥。.
每當春暖花開的季節,我必定會到山上去看棠棣,埋他的那片土地總是最先開出花朵來,我在那里經常是一坐就是幾個小時。
流水鎮的人們大都知道我的故事,愛我的人更加愛我,不愛我的人依然不愛我,但這些對我來說都沒有關系,我從來不活在別人的嘴巴里。
就像那個有明晃晃大月亮的晚上,他們中的一個人大聲地說話:“說的沒錯呢,上帝創造那個女人,就是為了讓男人遭殃。”
他們都覺得我是給棠棣帶來災難的罪魁禍首。雖然這話曾像一把尖刀刺傷我,但我已不再傷心難過。
我已經把難過和悲傷全都吃進胃里去了,我知道,一個人只有學會了消化這些難過和悲傷,才會有于無聲處聽驚雷的鎮定。
現在我知道什么才是最好的活著了,所以流水鎮的人看到的我,經常是把笑容掛在臉上,雖然那些憂傷還在,但它并沒有在時間的縫隙里變大。
九
莫合塔爾能來我的小飯館實在是個意外,他曾經說我的飯館是開給漢族人吃的,所以他從不過來,雖然我的小飯館里也有他們愛吃的奶疙瘩和塔巴馕。
從莫合塔爾欲言又止的表情當中,我能感覺出來他是有事相求,果然,他四處張望了一會兒,就向我打聽畫家的消息,說是很久沒有看到畫家,不知道畫家是不是已經離開流水鎮了。
我告訴莫合塔爾,畫家還在流水鎮,只不過這些日子又去山里作畫了,可能得幾天才能回來。
莫合塔爾謝了我,然后離去。
幾天后,當畫家回來再到我的小飯館時,莫合塔爾在后面也跟了進來,莫非他天天盯著我的店門口,專等畫家的到來?
莫合塔爾在畫家的對面坐下來,一臉的笑意,他說他想求畫家幫他辦一件事,隨后他說了事情的原委,當然是為了他的兒子木拉提。
莫合塔爾說,在這流水鎮,只有畫家您來自大城市,懂得又多,眼光又高,我和艾琳娜尋思了一下,看看您能不能幫我們拿個注意,您說,我家木拉提走這條路有沒有把握?雖然說家里也用不著他回來養牛放羊,但我覺得學門手藝走到哪里都餓不死人,唉,為什么這孩子一說想做什么主持人,我這心里就空落落的,感覺不踏實呢?
畫家說,孩子有想法是好事啊,你們一定讓他努力去實踐一下,事情成功了最好,但即使不成功那也是一種歷練,你說是不是,莫合塔爾?
莫合塔爾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可是,我們的木拉提應該怎么做呢?
畫家哈哈大笑,莫合塔爾,你這次可算是找對了人。我曾經所在的學院就有播音主持專業。等你兒子木拉提放假了,我就帶他去看看,讓他了解一下,開開眼界,然后再為將來做打算也不遲。
莫合塔爾連聲說謝謝。他說等兒子學校放了假,就讓他和畫家一起走,只是給畫家添麻煩了,讓他覺得過意不去。
畫家又笑了,見外呢,你。
在流水鎮,我大概是第一次看到莫合塔爾這種謙卑的表情,看到這樣的情景,我心里不禁感慨萬分。能讓父母放下身架的,只能是他們的兒女。
畫家又和莫合塔爾又聊了一會兒鎮上的新事物,并夸獎莫合塔爾的歌唱得好。
莫合塔爾高興地說,我家木拉提也很會唱歌呢,但他從不拿出來示人,因為我和艾琳娜都教育過他呢,要有天大的智慧,但不要有黃豆大的驕傲。
莫合塔爾離開飯館的時候,特意走到我面前笑意盈盈地向我告別,這讓我覺得特別溫暖,也有些小感動,做鄰居好幾年了,好像我們還是第一次這樣近距離地說話。
莫合塔爾的胸膛好像比來的時候直了一些,他推開房門走出去的那一刻,我看到夕陽的光芒從一棵樹上慢慢移到另一棵樹上了。
木拉提的明天是什么樣子的呢? 我也在想。
十
虎年春節到來的時候,各種問候鋪天蓋地而來。
畫家也在他的老家給我發來了問好的短信:春天來了,祝明月姑娘春風滿懷,虎虎生威。
我說,不要祝我虎虎生威啦,作為一個女人我已經夠威猛的了。哈,我沒有告訴他,從現在開始,我只想做只溫柔的小白兔。
十年水流東,十年水流西。經歷了那么多,現在我也該轉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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