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酒
龍仁青酒量不高。白酒七兩,葡萄酒兩瓶。這個酒量也不算低,酒場上足可自保。可他經常醉,是那種不省人事的醉。他醉后不鬧事,倒頭即睡。天塌下來也不管。這點非常好。
有一回他從上海來溫州看我,我一朋友擺了一桌酒席等他。因為飛機延班,他到得比較遲。我朋友故意生氣地說,聽名字以為是個美女,盼啊盼,結果卻來個大老爺們。龍仁青一聽,立即惶恐起來,拼命說對不起,拼命敬酒。結果可想而知。他第二天問我,我昨晚是怎么回到酒店的?連衣服沒脫就睡到天亮。
但是,龍仁青是個好酒友。在魯迅文學院讀書期間,我如果想喝酒,第一時間就會想到他。我喝酒不會勸別人,更不想勸別人,想喝多少喝多少。龍仁青也是,他從來不勸酒。我對酒菜有要求,喜歡海鮮,更喜歡生醉。他對酒菜幾乎沒有要求,我點什么他吃什么。有一次,我們去江西社會實踐,在廬山,其他同學都去參觀故居,我和龍仁青沒有去,兩人踱出賓館,找一家小酒館,叫了幾瓶啤酒,我點了一份鄱陽湖醉蝦,咬在嘴里,蝦還在跳。龍仁青是青海人,哪里見過這么不要命的吃法。見我吃得滿頭大汗,也試探性地吃了只。我問他味道怎么樣,他連連點頭稱好,我說好你就多吃點,回到青海想吃也不可能。回到北京后,他告訴我,除了醋的味道,根本沒吃出鄱陽湖醉蝦是什么味。當時稱好是見我吃得那么賓至如歸,不想掃了我的興。
最近,龍仁青告訴我,因為總是喝酒,遭了母親的責備,是沉重的責備。他知道母親擔心他的身體(他有糖尿病),否則母親怎么舍得罵他呢?他終于下了決心,要去佛前發誓戒酒。可是,跪在佛前,他又猶豫了,退縮了。
我知道,他對酒的想念無法割斷,就像他無法割斷對生活的想念。
唱歌
龍仁青寫了很多歌詞,他以前在青海電視臺工作,很多晚會的主題歌都是他孵出來。他現在調到文聯工作,電視臺很多晚會的主題歌還是找他寫。他出名了嘛,不找他找誰?
因為寫歌詞,龍仁青和很多藏族歌手關系親密,藏族歌手看見他,很親切地稱他“龍老師”。我跟龍仁青去過青海和北京的藏餐吧,藏族歌手在臺上看見龍仁青,表演結束后,立即跑來敬酒。敬完酒后,站在他身邊,身體微微前傾,很恭敬的樣子。
我從龍仁青和藏族歌手身上看到了一種亮光。你可以稱這種亮光為人與人之間的相互尊重,也可以說是溫暖。他們是一種合作關系,更是相互滋養關系。然而,我更看重的,是他們這種關系在當下的稀有性,從他們身上,我看到了在我們身上業已消失的傳統。沒錯,是傳統。是歌與詞互為一體的傳統,是水與泥的傳統,是陰與陽的傳統,是天與地的傳統。看看現在的我們,每個人自認為是一個宇宙,是絕對中心,每個人都是至高無上的王,擁有無上權力,驕傲自滿,飛揚跋扈,志得意滿,不可一世,眼里根本沒有對方,沒有人。有的只是天下。嗚呼!天下那么大,誰能拿回家?
我喜歡聽龍仁青唱歌。龍仁青走的是抒情路子。有人叫他情歌王子,我覺得也行。龍仁青平時也會哼哼,是那種錯亂無章的哼,聽不出好來,估計他是無意識的。龍仁青性格內斂,在公眾場合,表現略微緊張。這會影響他發揮。我喜歡在酒桌上聽龍仁青唱歌,最好酒至微醺。好幾次他喝多后唱歌,讓我失望,一是高音上不去,二是忘詞。簡直一塌糊涂。
聽龍仁青唱首歌吧,他的歌聲像雪山上的暖陽,像草原上的微風,像黃河源頭的泉水,像朋友的叮嚀,能夠凈化你的靈魂。
攝影
龍仁青喜歡攝影,走到哪里都背著一個大大的攝影包。有幾次我們一起去喝酒,他也背著大大的攝影包。見我眼色狐疑,他主動解釋說,等會兒碰到有意思的人我拍幾張。結果是,我從來沒見他在酒桌上拿出他的寶貝相機。另外一個可能是,他一直沒碰到有意思的人。
龍仁青拍過很多植物,以草原上的小花為主。每種花他都能叫出名字來。龍仁青還拍過很多鳥,他出生在青海湖鳥島附近,好像跟鳥有天然的聯系。有次我們一起逛書店,逛到自然科學區域,他被粘住了,捧著一本書,用看女兒一樣的眼神閱讀那本書。我對自然科學的興趣沒他大,一會兒就轉到其他區域去了。一大圈逛回來,龍仁青還粘在那兒,手里還捧著那本書,眼神還是原來的眼神,連站立的姿勢都沒變。我不禁好奇,伸長脖子去探看,原來是一本名叫《青海湖鳥譜》的畫冊。龍仁青見我好奇,對我笑了一下,說,這本畫冊里大部分照片是我拍的,卻沒有我的署名。
龍仁青大概是真愛鳥的,有一次他來溫州,我去賓館找他,在大廳打電話,他說一大早出去拍鳥了。回來后,他興奮地將戰斗成果一張張展示給我看。看完之后,我很不以為然,他拍了幾百張照片,主角只有一個:麻雀。麻雀哪里沒有,有什么好拍的?
我后來才知道,麻雀雖然平常,卻不好拍。因為麻雀被人類圍剿怕了,對人類產生了本能的機警,一聞到人的氣息就逃,更別說拍它們了。
龍仁青也有沒帶攝影包的時候,特別是有了智能手機后,他成了一個機不離手的人,我見他每次上衛生間都帶著,有時忍不住替他擔心:手機是不是長到他手上去了?以后取不下來怎么辦?我覺得自己杞人憂天了。
職業
我是因為小說認識龍仁青的。他的小說跟他唱的歌一樣,抒情、憂傷,有純正的藏地草原氣息。我曾經對他說過,他的小說是我見過最好的藏族作家的小說。他表示很榮幸。也只是榮幸而已。我一直勸他多寫,他每一次都說,好的好的,已經構思了好幾個題材,一有空就坐下寫。結果呢,他一直沒有坐下來。
后來我才知道,龍仁青的人生是一片無邊無際的草原,寫小說只是他遼闊草原中極小一角,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他早就在其他多個領域樹立了比寫小說更光榮的聲譽和財富。
他的職業是翻譯,將藏文翻譯成漢文,也將漢文翻譯成藏文。他是雙棲動物。他手頭一直在做的一項工程是將格薩爾王故事翻譯成中文。格薩爾王故事是藏族活著的史詩,也就是說,只要歷史還在延續,這個故事便一直在發展,一直到做翻譯工作的龍仁青被故事吞沒。這真是一件讓人沮喪的事,因為這項工作遙遙無期,你終其一生也只是滄海一粟。但是,我發現,這項工作可能才是龍仁青的最愛。這點我也能理解,他是從翻譯起步的,讀的是翻譯學校,參加的第一份工作也與翻譯有關,最主要的是,他的人生和來源與此有關,他父親是漢族,母親是藏族。這可能是他的命。
龍仁青的另一個職業是寫歌,這點我在前面已經說過了。這里要補充一點的是,寫歌一直是中國文人一個傳統,到了我們這里,突然被割裂開來了。我想不明白這是什么原因。
龍仁青的另一個重要職業是游走。他是游牧民族,即使現在居住在西寧,也改變不了游牧民族特性。他一年里的大部分時間在各處游走,不像我,像農夫一樣被捆綁在一個地方,每天要做的便是耕耘那單薄的一畝三分田。我知道,這種游走是龍仁青的修行。我可以想象,他背著大大的攝影包,游走在雪山、草原、湖泊和寺院之間。他與天地對話,與飛鳥唱和,與花草談心,與流水交換心得。他是萬物,萬物是他。我覺得這才是真正的龍仁青。游走可能是他命中注定的事。
龍仁青的另一個職業是父親。他稱女兒為小龍女,在上海外國語大學讀書時,經常去覲見。女兒課業繁忙,經常好幾天不宣,他倒不改游牧民族特色,背著攝影包在上海各個弄堂竄來竄去。小龍女去年留學美國,我估計龍仁青很快就會背著他大大的攝影包出現在紐約第五大道。那里不是草原,也沒有雪山,我擔心龍仁青會迷路。
性格
龍仁青有沒有對人發過脾氣?肯定有,只要是個人,只要還有一口氣在,誰沒有發脾氣?《封神演義》里,補天的女媧娘娘也會發脾氣,派三妖去“惑亂君心”,何況是人?但是,這些年來,我沒見龍仁青發過脾氣,一次也沒有。所以,從我的角度來說,龍仁青近似佛,或者菩薩、羅漢。他超出了一般“人”的概念。龍仁青總是微笑著,甚至沉默著,用他那雙兔子似的眼睛看著你。那是一雙溫柔而充滿善意的眼睛,像朝霞。我覺得他眼睛有凈化心靈的作用,在他面前,再兇殘的猛獸也會羞愧地低下頭顱,再冷硬的心臟也會泛起一絲暖意。
但是,出現在大眾面前的龍仁青總是挺直腰板,挺得太直了,以至于有點向后仰。他的肩膀左低右高,這使后仰更加嚴重。我懷疑這姿勢是他內心真實寫照。他沒有發脾氣是因為他的修養,是因為他對這世界有足夠的寬容。他的這種修養和寬容,導致了他的“弱”,導致了很多時候他成了一個“被忽略的人”。我有時懷疑,造成這種假像,或許是龍仁青有意為之,他就是要表現得“弱”,就是要成為“被忽略的人”。但是,我很快又否定了,這不是我認識和想象的龍仁青,我認識的龍仁青不會刻意要表現得怎么樣,在他內心,也不會承認自己是“弱”的,更不會愿意自己成為一個“被忽略的人”。我猜想,他給人造成這種假象,主要原因是他善良的性格和他對這個世界的寬容。
我知道,龍仁青內心有一把尺子,是一把丈量世界和人心的尺子。這把尺子也可以說是一面照妖鏡,在他心里,是人是妖一清二楚,只不過沒有表現出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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