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香港〕沈元仲
【原文】:
香港有東方之珠的稱號,看來主要是有一座太平山,山頂和半山區各設公園,四季花木茂盛,景色清麗脫俗,又有幽靜、曲折的山徑,憑高眺望,海港風光如繪,歷歷在目;此外,入晚后山上的燈光,燦若朝霞,充滿詩情畫意。所以,外地旅客來香港,游覽山頂和觀賞燈光是重要的節目,且贊不絕口。
而且,山頂和半山區之間尚有大片荒山野林,其間另有一番景象,卻非一般人所能了解。
二十多年前,我就在這荒山野林中搭一間陋屋棲身,附近巖石間終年有泉水淌流,解決生活所需。初時由于離群索居,頗感生活的單調與孤寂,一年過后,心情有所寄托,精神始安定下來。
那時,山麓及半山區大興土木,不少樓宇拆舊翻新,住客大都拋棄貓兒:它們在半山區野林中流浪,有些發現我這間陋屋,尋求庇護。正因為大家的命運相同,我盡量收養貓兒,來者不拒,并且我在街頭也搶救流浪貓兒,最多有十六頭貓兒,每天忙于照顧它們的生活,情懷獲得慰藉,孤寂一掃而空。
據動物學家說,貓兒正常的壽命為十至十五年,而我的貓兒初來和我作伴時,壽命大都已過一半以上,加上流浪一段時期,體質衰弱,經過數年便患病死亡,有些死在屋內,我必用我穿過的襯衫包裹它們的遺體,帶往附近的樹林中埋葬;有些重病困身,可能第六感預知難免死亡,而為了避免死在屋內引起我的傷感,離家出走,到荒僻地段找尋死所。然而貓兒的想法大錯特錯。我和它們長期共患難,又生活在一起,有深厚的友情,我發覺它們病中出走,一去不返,料想它們已離開人世,我定必在荒山野林中到處尋覓貓尸,雖手腳皮膚被荊棘刺破而流血,仍不氣餒,結果卻十九大失所望,我曾有三次憑嗅覺聞到貓尸的臭味,從巖洞中拉它出來埋葬。至于我無法找到的貓尸,它們的死別,引起我更大的傷感,它們的形象時常縈繞在我的腦海中。
我和貓兒相處,除了言語不通以外,雙方的心態都能使對方了解。有一頭母貓夜晚乘我熟睡時,常常用舌頭舐我的頭發,它以為我的頭發正和它的毛一樣,需要保持清潔。還有一些貓兒晚上在路口等候我回家,一見我走來,呼叫數聲,流露親切的感情。
有時候,我把一包餅干撒在一長串的貓墓間,同時席地而坐,拉開記憶的幃幕,重溫一般友情。我每次懷念貓兒,總是想加深它們的形象,不愿讓時光沖淡。有懷念之情,必有回憶;有回憶,必有懷念之情;它們的形象銘刻在我的心靈深處。
貓兒吃剩的飯,我例必倒在屋前樹林中,陸續吸引大批野鳥來啄食,初時有鵪鶉、白頭翁、畫眉、竹葉青、高冠雀等,前年起又招引六、七頭香港所產最美麗的野鳥——藍鵲和我作伴,使我大開眼界。
藍鵲體長一呎左右,另有一條一呎半長的尾巴。它的嘴和腳爪是紅色的。頭頂上一撮毛是深藍色的,雙翼和尾羽帶暗藍色,胸前有一撮黑毛,形象之美,可說是造物者的杰作。它的飛行的姿勢是滑翔式的,更增加其美態。藍鵲都在港九山上密林間筑巢群居,數量很多,如果你去郊野公園、山頂道、寶云道漫步,定可看到它們,實在是饒有觀賞價值。
一般野鳥在我屋前吃剩飯和米,唯獨藍鵲只吃蘋果和梨。我想,它們清晨離巢,從不同的方向來到我的屋前覓食,當意識到荒山野林中有人關懷它們,我引以為慰。它們例必在進食前先來一幕大合唱,聲調低沉婉轉,似乎答謝我照顧它們的生活,更使我心情愉快。
此外,由于香港在地理位置上所占的優勢,加上氣候不寒不熱,到了春季便有大量候鳥遠從印度、緬甸、馬來西亞、新加坡、、菲律賓、泰國等來香港避暑,到了秋季飛返原居地。另有不少候鳥在原居地受到白晝縮短的刺激,而為了生殖需要吸收充足的光照,春季從南到北,或從北到南,它們長途飛行,以香港為憩息地點,停留數日,尋覓糧食,補充體力。候鳥不會到我屋前來覓食,但我每天上山下山,途中常常可看到它們與眾不同的形象與羽色,擴大眼界,增加知識。
今年春節過后,山頂密林中就傳出杜鵑鳥的鳴聲——“不如歸去”,有時且在星光疏落,月色暗淡的夜間哀啼。我在異鄉作客多年,欲歸不得,每次聽到杜鵑鳥“不如歸去”的呼喚,觸發鄉思,感慨無限,留下來的只是依依不舍的情懷,以及無可奈何的哀愁。
山頂及半山區密林間有哺乳類動物棲居,最多的是松鼠,常來我屋前食蘋果。有一天,一頭貓兒驚惶地從山坡上奔向屋內,我以為貓兒被野狗追逐,想嚇退野狗,出門張望,卻見樹頂上有一頭披著黑毛的野猴,目光炯炯,注視我片刻,迅即跳入密林中。可見野猴非新界馬騮山所獨有,而太平山上的野猴為數不多,乏人注意,故未見有人談起。
十多年前有一天,一頭貓兒兩日沒有回家,我擔心它跌落巖洞中不能自拔,即在荒山野林中到處找尋,卻看到一大堆石塊圍成半圓形,顯然為防止大雨后斜坡上泥土流失。我推開重重荊棘,進一步觀察,不遠處發現一座古墓,墓碑上刻三行文字,由于長期風化作用,字跡極度模糊,沒有一字能認出來。墓頂及兩側各用石塊堆疊,縫隙內嵌入一種似是粘土和石灰混合物,有些旱已脫落,有些用手指輕輕壓抑即碎裂成小塊,可見那時尚未使用水泥。我想到二十年前離島佛堂門大廟后端發現南宋摩崖,文字清晰可辨,而這座古墓的石碑上的文字均無法辨認,其年代可能比南宋更久遠。其后,每年清明和重陽,我從未看到有人前往掃墓,認定其后代早已斷絕聯系。
然則,墓中長眠者究竟是那一朝代的人?煞費揣測。
我想,在“新石器時代”南丫島上已有人類棲居,李鄭屋村于二十年前曾發現漢代古墓,則太平山上有人設墓穴埋骨,倒不值得奇怪了。“有緣千里來相會”,三十年前我離鄉背景,來到香港后棲居荒山野林,終于在偶然的機會中發現這座古墓,我重視緣份,又以”鄰居”的情誼,十多年每逢清明和重陽,為他(她)掃墓,而墓前放置鮮花、糕餅,聊表心意。后來我和朋友談起此事。他要我帶領他去看古墓,為我堅決拒絕,今后我也不愿向任何人透露墓址,因為怕傳出消息,墓中長眠者不免受到煩擾,甚至被發掘。讓長眠者永遠安息吧!
荒山野林是賞月的好所在,我山居之初,即養成賞月的習慣。每當皓月當空,幽光籠罩密林,景色如詩如畫,我總是坐在巨石盡情觀賞,尤其是中秋佳節,“今夜月明人盡望”,撩起鄉思,如潮往事,洶涌心頭。有“愛月獨眠遲”,正是我的寫照。
有時我在賞月的時候,發現一件趣事:有些鳥兒如高冠雀、白頭翁、畫眉等,突然從巢中飛出,停留在樹梢中,鳴唱一陣;后來它們發覺情況有異即回巢繼續睡眠。有理由相信:鳥兒從睡夢中醒來,而月華如水,如同白晝,鳥兒誤以為天色已明,離巢開始一天生活,及至發現這原是月光,而密林間依然夜色深沉,始知意識錯誤,只得回巢休息。·
不僅鳥兒如此,我有時午夜夢回,月光從門射進屋內,我已為東方已白,披衣起身,及至開門一望,方知發生誤會,上床繼續睡眠。
有道“天有不測風云”。這反映山居生活并非終年平靜安和。風季來臨,臺風吹倒陋屋;并有暴雨肆虐,須和風雨搏斗,苦況不足為外人道。
正因為我棲居野林間,閑時漫步,常常和野生花木接觸,緊張情緒為之松弛。其中留下深刻印象的有:木棉、吊鐘、洋紫荊、杜鵑華、野蘭、野百合花、野竹等。
木棉枝丫縱橫,樹干高聳,往往高出附近其他各樹之上。所以獲得英雄樹的稱號。紅艷繽紛的花朵點綴在矯健如龍的樹枝上,有一種傲視群芳的氣概。今年氣候特別溫暖,春節過后,山中野生木棉已含雹待放。雖然數量不多,足以沖淡山下俗氣。
吊鐘是小灌木,我所見的樹干僅高三尺,不會再長大,春節前約一周枝上開出一簇簇的淡紅色小鐘,風韻獨特,難怪惹人喜愛,向為暢銷的年花。
洋紫荊已被定為香港的市花,二、三月間枝上開出紫紅色的大朵花,為太平山上野林生色不少。我想,洋紫荊獲得香港市花的榮譽,色彩艷麗固是因素之一,更重要的是,它長生在市區及曠野數量頗多,向受市民普遍認識。今年元宵節過后,洋紫荊已開花,在我下山的曲徑上時見它迎風招展,洋溢春天的氣息。
野生的杜鵑花,以我所見的全是深紅色,從仲春開到暮春,一批花謝了,另一批接著吐艷,花期之久為其他野花所不及。“杜鵑花開杜鵑啼,每次賞花之余,聽到杜鵑鳥的鳴聲,總不期然觸發遐思,而沉浸在回憶中,
野蘭生長在陰濕的山坡和樹根巖石間,用球莖繁殖,春末夏初開花,花色淡紅,艷光四射,可惜數量稀疏,偶爾發現,喜出望外。
野百合花莖高約二、三尺,用球根繁殖,初夏開花,色純白,別有一番風韻。
野竹有兩種,一是叢生的,另一是單桿生的,荒山所見的野竹,以叢生的居多,數十桿生長在一起,竹桿很細,到了冬季,竹葉生長特別茂盛。竹雖未見開花,但有高雅的形象,“無竹令人俗”,確是深刻的見解。
每次看到野生花木,總引發由衷的敬意:它們在艱苦的環境中憑自力生長,從幼苗出土起,便注定在生命的歷程中,要和大自然展開一連串的搏斗,每年臺風的侵襲,驕陽的肆虐,冬季的亢旱,它們只是無休止的自我戰斗,終于開花散葉,吐露芬芳。它們不僅提供觀賞價值,還對人生作出寶貴的啟示。我常常有一個美好的愿望:青少年最好在家長或教師帶領下,常到荒山樹林中走一遭,觀察野生花木的風格,了解其艱苦奮斗,并接受其啟示,從而進行思想教育——陶冶品德,奮發有為,朝氣蓬勃,自強樂觀,堅毅地、勇敢地創造美好的人生;因為社會風氣惡劣,青少年容易失足,需要在日常生活中培養斗志。
【鑒賞】:
在繁雜的社會中和疲憊的心態下,尋一處野林荒山作為棲身之處不乏一個好想法。是的,人要與自然相互交流,與自然交流可以放松心理,調解喧鬧的生活。“我”就是這樣棲居深山的。
離群素居要忍得住寂寞,“我”收留一些“棄貓”,象照顧嬰孩一樣,“我”每日得以充實。心態隨之平衡。逐漸,大量的鳥又作為我的朋友,“我”的生活開始豐富多采,我也因此擴大了知識面。
獨處深山是單調的,每當聽到杜鵑啼叫,勾起“我”思鄉之情,明月千里寄相思,在這月華如水的深山,怎能不往事如潮呢?
山中的花也是各具風采的。香港的地理環境決定了花期的連續性。一年四季都能見到花開。鮮靈靈的惹人喜愛,
野生的花木給“我”的生命的啟示。“我”總是對之充滿敬意。堅定培養自己的樂觀人生觀。
全文借景抒懷,含義雋永。脫離了喧鬧的都市生活,獨辟溪經將你引入自然的懷抱,似進入陶淵明的詩的境界之中,文中對自然景物的獨特感受實是他文所不具備。讀完令人釋卷回味,頗有心得。
文章將全身心寄托山水,鳥獸,卻不忘對現實的啟示。抒發了作者對時風日下的反感和對自然的熱愛的心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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