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時代的變遷,村莊的諸多物事都漸漸從生活中淡去,以至于消逝。比如石磨,比如石碾,比如地排車。當然一起淡去的還有侍候這些物件的驢兒。當代的驢兒在鄉村已不多見,倒是城市的餐桌上多了所謂的“天上龍肉,地上驢肉”。
在我少年的鄉村,驢兒是主要的勞力和交通運輸工具。村莊的驢兒,謹小慎微,精于拉車跑遠,擅于拉磨拉碾。一遍又一遍,篤定而又執著。一圈又一圈,沒有怨恨沒有疲倦。
驢兒的臉有些長,人們往往說長長臉且不耐看的人長了個驢臉,是貶義。驢兒的臉長,不是缺點。臉長但面容安詳如玉,表情朗然,很有人緣。
一位充滿兒童氣息的作家曾親切地指著驢兒說:“這只長大的兔子!”多么貼切形象的比喻。說明驢兒具備兔子的純潔可愛、慈善柔腸、超凡脫俗、樂觀昂揚。但有的人把驢兒的忠厚實在、固執呆板當作遇蠢。村民說愚笨的人,就說長了個驢腦袋。
驢兒的愚蠢,其實是一種無奈。命中注定驢兒要在人安排的軌道里樂此不疲,本本分分地度過一生。它必須拉著沉重的車子,必須被套上束縛的繩索,必須拉著滯重的石碾磨盤,必須服從村民的吆喝,必須承受徹骨的皮鞭。
驢兒的日記里,沒有黑夜沒有白天。驢兒的行囊里,沒有停息沒有安閑。驢兒的眼睛里,只有硬硬的有坎坷有泥濘的道路,還有蒙眼的長長的寬寬的黑布幡。驢兒的自傳里,只有勞役、坎坷、重量、長遠。驢兒的軀體是自身的牢獄。驢兒的光陰里,只有孤獨、寂寞、沉默、期待。
驢兒的喘息聲和叫聲里,沒有一絲樂感。村民放歌悠閑,驢兒支耳傾聽。呼扇耳朵的驢兒,聽不懂人言,可看到那張一貫嚴肅現在燦爛的臉,就悟出主人的心歡。
驢兒接著看到主人手中的皮鞭變得柔軟,于是打聲響鼻,以應對主人的慶典。誰知“啪啪啪”三聲脆響砰然在耳邊,驢兒身上有了三道徹骨的疼痛。“駕!駕!!駕!!!”這讓驢兒百聽不厭的吆喝,使驢兒意識到自己無法打通與人同樂的通道,疼是自找的,趕快加快步伐吧!
村莊的驢兒,是位行者,它身負重托,走遍江湖,走遍鄉村的坎坎道道,走遍鄉村的街街巷巷。載著歡欣,也載著悲傷;載著豐收,也載著饑荒。村莊凹陷的碾道和磨道,承受了多少人的腳踏,接受了多少驢兒的鐵掌。
村莊老槐樹下的石碾,一年四季不得安閑。這家磨些麥糝兒,那家擠個豆扁兒。張家軋個高粱穗兒,李家碾些石灰。拉碾的活,是慢活,慢工出巧匠,只有驢兒義不容辭。它比牛比馬好使,牛體大有蠻力,但是作風拖沓,干活蔫蔫騰騰,時間長了會氣喘吁吁,經不起打磨;馬體大有闖勁,但是性情暴烈,桀驁不馴,動不動就耍脾氣、尥蹶子。
體態相對較小的驢兒有耐性,有毅力,有涵養,有恒心,經得起打磨,又性情溫順。人的吆喝聲,驢兒的尖叫聲,石碾的隆隆聲,碾棍的吱呀聲,此起彼伏,聲聲入耳,一場感天動地的交響樂。
我和小伙伴常常陶醉于這自然的音響,看被黑布遮上眼睛的驢兒不知疲倦地一圈又一圈地轉著,不斷地打著響鼻。有道是:磨道驢兒走不遠。其實那是一種執著,腳下的里程可是要多遠有多遠。
當年,我爺爺和我父親飼養的毛驢,在村里數一數二,身健體壯,叫聲響亮。我家的驢兒一叫,老張頭、老李頭家的驢兒就跟著應和,接著全村的驢兒唏噓一片。地里的活、家里的活,拉車、拉碾、拉磨,驢兒是一樣不落,一絲不茍。
農閑時節,爺爺和父親加入生產隊的運輸隊。自然拉車的重活,落在驢兒的肩上。幾里,幾十里,上百里,起早貪黑,披星戴月,驢兒是責無旁貸,認認真真。
只有驢兒吃料的時候,才有半刻休閑。少年的我得以靠近驢兒,得以觸摸那被歲月打磨得硬硬的毛皮,還有皮鞭造就的痂痕。我觸摸的時候,吃料的驢兒似喃喃自吟,時不時回頭看看我,一臉的溫祥,一眼的柔情。
村莊的驢兒,那些曾經受過勞役受過艱辛的大兔子,活在鄉村的記憶里。它載過村莊的風花雪月,它拉過村莊的碾磨輜重。它踏過村莊的坎坎坷坷,它走過村莊的春夏秋冬。
它載過秦漢的磚木,一路踉踉蹌蹌,戰爭的硝煙已讓它疲憊或悲愴。
它載過魏晉的風月,拉著酩酊大醉卻又高歌引吭的阮隱士行走在茫茫原野,漫無目的,如一片云飄蕩在歷史的煙塵。
驢死不倒架,驢兒拉過的人事也不倒,拉過的月光更是不倒。
它也載過我,踏踏地走在鄉間的道路上,讓我的少年砰然作響。我學著父親一勒韁繩,驢兒響鼻一串,叫聲響亮,接著四蹄昂揚……
上一篇:《懷念燭光》柳江子散文賞析
下一篇:《懷抱太極》潘艷紅散文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