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空,陪我去洗個澡吧!”春節前,爸爸屢次催促我——耄耋之年的他患腦血栓行走不便,沒人陪護浴池是不準入內的。但粗心大意的我一直忙于節前愈加密集的工作,并沒有把這事放在心上。
是啊,該陪爸爸去洗澡了!窗外的鞭炮聲一天比一天響亮了。那差不多是整個冬季最冷的一天,我們簡單收拾一下東西便出門了,寒風像一把巨大的掃帚將街道打掃得干干凈凈,甚至平日里熙來攘往的車輛都很少見。我只自顧自地闊步疾走,全然忘了是和爸爸一起。走著走著,突然想起不見了爸爸,猛一回頭才發現他在遠遠的身后,低著頭,步履蹣跚,卻一步一步努力地走著;即便被我落下很遠,不熟悉路況的他也沒喊我停下來。當我等他走近,他沒有一句責怪,被凍得通紅的臉上還寫滿了愉悅。
爸爸真的老了。在澡堂幫他脫衣服的時候,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從小到大在我眼里比參天大樹還要高大魁梧的爸爸正衰草般枯萎:空蕩蕩的褲管,皺巴巴的皮膚,慢吞吞的動作,木呆呆的神情……年富力強的爸爸仿佛在我眼前瞬間老去,那種異樣的感覺有如神奇的魔術讓人難以置信!陣陣不忍與心疼,若置久寒乍暖之身于此間暖風撲面的溫室,一根汗毛一根汗毛地向我侵襲。
洗澡的人并不多。我扶著爸爸慢慢地、慢慢地走進浴室,經過濕滑的過道,小心翼翼地將他扶進溫熱的池水。他在水中緩緩地舒展著身體,再閉目仰面偎著池壁安靜地浸泡。不一會兒,當我盡情地沐浴,幾乎忘記所在何地之時,耳邊傳來熟悉的小調——《彩云追月》!原來是爸爸,此時他正坐在射進浴室的一窗陽光里,愜意地哼唱著。不善言辭的爸爸,最喜歡笛奏或哼唱這支曲子來助興,似乎只有那些靈動的音符才能淋漓盡致地表達他歡快的心情。
此時,兩個小男孩在水池的另一側擊水嬉戲——透過氤氳的水汽,我仿佛看到自己的童年和少年。那時,每每臨近春節,爸爸都會帶我到幾十公里外的城里洗澡。我們也會浸入比這里還要大的浴池,我也會像眼前的小男孩一樣頑皮地戲水;而印象特別深刻的是,我還不適應光著屁股在人堆里晃來晃去,一鉆進水中便想盡辦法不肯出來;或者,仰頭欣賞由透明的玻璃氣窗滔滔而出的白色水汽,還有,水汽在窗口外留下宛如珠峰一樣搖擺的“旗云”。每次洗完澡,爸爸也都會帶我去買新衣服、心儀的玩具或書本……然后在鄉村寂靜的夜幕中,我帶著沉甸甸的收獲和滿足乘興而歸。
自己慢慢長大,學習、工作和生活,與爸爸時遠時近,聚散不定,很少有機會在一起。也不知道從何時起,洗澡再也不用爸爸陪了。眼前浴池的場景,頓時讓我有種似曾相識之感,只是那種相識帶著些許似是而非的陌生——當時在水中游戲的小男孩已過而立,而爸爸當年的滿頭青絲也華發叢生。這匆匆而過的差不多二十年,我再也沒有和爸爸在一起洗過澡,再也沒有和爸爸這樣身手相抵地親密過。二十年!原來我和爸爸如此遙遠,就連和他一起洗澡的經歷都沒有,而自詡孝順的我竟在這么漫長的時間還渾然不覺。
爸爸依舊悠然仰臥在那里,露出水面的肩頭上還閃著溫潤的光澤……搓完澡,我又給爸爸洗頭和洗身。洗發水、沐浴露,抬頭、轉身,胳膊、大腿,盡管動作很笨拙,但我還是不時攙著他,一邊仔仔細細地從頭到腳為他清洗干凈,就像小時候他給我洗的那樣。在埋頭忙碌的過程中,我無意看到水花飛濺的噴頭下淋浴的爸爸,嘴角似乎始終掛著含而微露的笑意。我想,可能童心未泯的他,正在體驗絲絲水流輕撫體表時,那風行水上款款漣漪般的酥癢吧。這么看著他,就在他沒有察覺時這么近距離地看著他,心底涌起無邊的踏實和暖意——也許,許多年以前,他也是像這樣給我洗澡,也曾充滿愛意地注視著我?也許,爸爸的腦海仍珍藏著許許多多類似的片段!也許,我們父子的思緒正在某個早已遠去的記憶邂逅……噴頭下的視野逐漸模糊,霧氣沼沼的浴池可以聞到大眾浴池特有的味道——那濕重的水汽味兒好像穿越時空,從久違的歲月深處飄來,讓嗅覺也故友重逢般興奮。
和爸爸洗了多半個上午,他氣色明顯紅潤多了,腳步也變得輕盈而有力。室外,天藍得有些炫目,風在吹著口哨逛街。在回家的路上,心如冬日艷陽光亮而溫暖;身上像剛出鍋的餃子還冒著熱氣,一點都感覺不到冷。我清楚地知道,身體是因為剛從浴室帶出來的熱;而心頭的暖,是來自親情的記憶,那些被溫潤的浴池溻濕了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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