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希臘,他是討論幸福和快樂問題的第一人,他也是幸福主義倫理學的創始人之一,他就是伊壁鳩魯。苦難的時代往往能夠產生偉大的思想。伊壁鳩魯是一個苦難時代里苦難的人,關于那個時代,羅素的話猶在耳旁:“伊壁鳩魯的時代是一個勞苦倦極的時代,甚至于連死滅也可以成為一種值得歡迎的能接觸精神苦痛的安息”。伊壁鳩魯早年學習柏拉圖和德謨克利特的學說。十八歲時來到雅典服兵役。三十二歲開始教授哲學。大約三十六歲時在自己住宅的花園里開辦學校,他的學校因之得名“花園”。
說到伊壁鳩魯,其實有許多人都不大喜歡他。認為他的哲學就是引導和鼓動人追求享樂。他一生貧困,疾病纏身,固執己見,喋喋不休。在他所開辦的雅典學園,其實,能懂得他的哲學的人并不很多。
難怪,在人們想起他的時候,說他的閑話,甚至誤解者居多;人們忘記他的時候,差不多忘得一干二凈。特別是在物質主義大行其道的今天,關于他的思想早已被放逐了,只剩下模糊的影子。以至于我們常常忘記快樂究竟是什么,如何才是真正的快樂。
當初看西方哲學史就對伊壁鳩魯有一種親切的感覺,重讀他的一些思想,有了新的理解,也更加喜歡。雖然在他的一些論說中可以看出明顯的謬誤,但這并不妨礙他成為一位大哲學家。他的思想閃爍著智慧之光,在兩千多年后的今天,仍然讓我們感嘆和欣賞。
“伊壁鳩魯”在牛津英文詞典里,由名詞變成形容詞:饕餮、肉欲、貪婪……其實,他與這些東西一點邊都不沾。伊壁鳩魯值得我們感激,這是一個為我們確立了人生的根本原則的人——快樂是人生的要義。他把快樂上升為 “主義”“思想”,從而為紅塵里的我們找回存在的依據。
在公元前4世紀,這是一個非常特殊的時期,在這個被存在主義哲學家雅斯貝爾斯所命名的人類文明的 “軸心時代”,曾經輝煌一時的希臘文明,在歐洲歷史上最具軍事天才的馬其頓人亞歷山大的征服與擴張中走向衰落。那個時代的中國大地,同樣處在戰國——群雄逐鹿、烽煙并起的征伐之中,當然,那時的中國思想界也是一個百家爭鳴、主義林立、大師涌現的時期。公元前323年6月10日這一天,亞歷山大突然病逝,隨之,他所向無敵的“馬其頓方陣”迅速解體,一個橫跨歐、亞、非三洲的強大帝國充滿末日的悲哀。帝國的語言大師們面對著城邦解體下的混亂,經受著內心的絕望。歌功頌德的文章轉換為對強大帝國的悼詞,田園牧歌式美好的世俗生活,轉眼成了狼煙四起的戰禍。就是在這樣一個苦難的時代,有人開始對人世產生懷疑(這就是后來被哲學家命名的“懷疑主義”),有人開始了玩世不恭(哲學史上所謂的“犬儒主義”),當然,影響最深遠的則為探索世界真諦的“斯多亞學派”。就是在這樣一個特殊的時期,有這樣一位孤獨的青年——伊壁鳩魯,站在雅典靜寂的街頭,開始了人生意義的思考。
伊壁鳩魯的意義在哪里?青年馬克思有一篇博士論文《德謨克利特的自然哲學和伊壁鳩魯的自然哲學的差別》。就當時的觀點來講,馬克思這時還是一個青年黑格爾派的唯心主義者。馬克思的博士學位論文是他最早的專業研究成果,盡管博士學位論文既不像《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和《德意志意識形態》那樣提出了唯物史觀思想,也不像《資本論》及其各份手稿那樣提出了剩余價值理論,但博士學位論文充分顯示了馬克思的哲學造詣。當然,從他的博士論文中我們可以看出,伊壁鳩魯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和價值。
伊壁鳩魯的時代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時代?我們說,那是一個需要安慰的時代。“由于希臘生活的理想世界已分崩離析,由于民族的宗教日益淹沒在客觀世界的習俗中,由于被剝奪了獨立性的和破碎的政治生活不再喚起虔誠,每個人在心靈深處深深感到只能依靠自己,因此,更迫切需要人生目的的科學理論,更迫切需要保證個人幸福的智慧了”。正是在這樣的一個社會背景下,伊壁鳩魯出場了。他首先選擇安慰自己。貧困動蕩的生活本身告訴他,沒有痛苦就是快樂;有吃有喝,并且不過分,這就是幸福。人的生活與神無關——神不關心人間的事。他告訴我們,把握住今天吧,今生今世,獲得快樂,這是對自己的最好。
在他的精神選擇上,另一方面就是安慰別人。伊壁鳩魯一生重視友誼。他的住處是“公社”,他和公民們一起學習、生活,一起娛樂、思考……雖然他身受膀胱病和胃病的折磨,但他最后寫的信卻是為托付已故朋友孩子們的事。伊壁鳩魯強調,自我的欲望必須節制,平和的心境可以幫助我們忍受痛苦。幫助別人,我們同樣可以獲得快樂。
伊壁鳩魯肯定德謨克利特的原子論,但他并不是全盤吸收,而是有條件的揚棄。對“原子的運動受各種自然法則的支配”持異見。從某種意義上說,伊壁鳩魯是一個唯物主義者,他否定宗教,蔑視必然原則。對德謨克利特有關“靈魂原子”的說法,表示贊同。他認為人死后靈魂原子就會飛散而去,生命就會消失。他說:“死亡和我們沒有關系,因為只要我們存在一天,死亡就不會來臨,而死亡來臨時,我們也不再存在了。”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他認為對死亡的恐懼是非理性的,是認識的錯誤,是對死亡本身的無知。他的哲學思想同其他西方哲學家一樣,結論并不一定科學,但思考問題的方式值得我們學習,特別是他自由思維的態度和反對迷信的實踐,得到羅馬帝國早期一些上層階級成員的尊敬。而在今天,“伊壁鳩魯”這個詞,在更廣泛的意義上,用現在的流行詞,有點“負能量”的味道,用來形容那些追求享樂的人們;其實他的“神不足懼,死不足憂,禍苦易忍,福樂易求”的哲學,其內涵并不是那么簡單。
伊壁鳩魯說,認識錯誤是拯救自己的第一步。這句名言讓我想到了古羅馬哲學家塞涅卡對這句話的解讀:“一個人要是尚未認識到自己在做錯事,他是不會有改正錯誤的愿望的。”在我國古代先哲那里,也有類似的名言。如孔子的弟子曾參說:“吾日三省吾身。”這是一種先哲們推崇的“自省意識”,對于今天沉溺于物質追求和享樂追求的人們來說,應該具有非同尋常的意義。現代高度發達的物質文明,卻造就了人們精神世界的極度赤貧。這就是人們自省意識的缺失。特別是在我們這個具有儒家傳統觀念的國度,事不關己,明哲保身。每當我們做錯了事,或者惹了麻煩,我們沒有很真誠地反思自己,而是一味地尋求逃避責任的辦法。每當我們考試失利、求職受挫、陷于某件事情的困局時,我們最先想到的不是自己努力的不足、實力的欠缺、能力的差距,而是怨天尤人,沮喪悲憤,把自己失利的原因全部歸咎于他人的干預和外在的因素,而缺乏對自身靈魂的拷問、缺乏深沉的自省,于是,我們心靈的防護能力和對心理的調控能力越來越差,陷于困境時我們往往要在痛苦的深淵里艱難掙扎,卻尋找不到逃離苦難的光明出口。這樣的人生是無快樂可言的。我們說具有了自省精神的人和民族注定是強大的,因而,“認識錯誤是拯救自己的第一步”。我們應該真心記取。也只有這樣,我們才能在紛擾繁雜的塵世上,不至于迷失自己,才能達到“肉體無痛苦,靈魂無紛擾”,才能真正過得幸福。
伊壁鳩魯在他的“快樂哲學”里,根據快樂的要素和非要素,采用了“三分法”:自然而必要,自然但不必要,既不自然又不必要。
看看,我們的生活那些跳躍的元素,經常使人眼花繚亂,實際上,我們到底需要什么,人生所追求的真正的東西是什么,我們常常很茫然。
依著伊壁鳩魯的分類標準,我們也許會對自己的生活想得比較清楚一些。
在我們的周圍,一種奇怪的現象在不斷地發生,愈是富有就愈感覺空虛,愈是有錢就愈缺少快樂。特別是在這個消費時代,物質的極大豐富,反而使一些人焦慮不安。他們往往在這樣的時代迷失自己。我們究竟需要什么?物質的占有,還是內心的感受?
作為一個普通人,伊壁鳩魯的有些觀點,現在看來肯定是可笑而且無法接受的。如他宣揚的拒絕婚姻和孩子,說這樣會使人“脫離嚴肅的目標”。但是,作為哲學家,他學說的力量能給予我們的已經足夠了。
塞內加曾經是羅馬宮廷的重臣,要說這個人有多好,不見得。權力是人類智慧之樹上結出的一枚怪果。此人也不例外。他以弄權和奢華著稱,頗招訾議。不過,他到底是一個智者,身在富貴之中,卻能清醒地認識自己。他說:“我從來沒有信任過命運女神。我把她賜予我的一切——金錢、官位、權勢——都擱置在一個地方,可以讓她隨時拿回去而不干擾我。我同它們之間保持很寬的距離,這樣,她只是把它們取走,而不是從我身上強行剝走。”他官場一度失意,被流放到荒涼的科西嘉,始終泰然自若。最后,暴君尼祿上臺,命令他自殺,朋友們唏噓不已,他卻冷靜從容,說道:“你們的哲學哪里去了?”
我們的哲學到哪里去了?
我們的快樂到哪里去了?
我要說的是,在伊壁鳩魯那里。找到他,我們就有救了。
當我們穿越兩千多年前的歷史煙云,走近古希臘雅典的老城外那片草木葳蕤、花香四溢的花園,我們看到了花園的門楣上鐫刻的兩行醒目的大字:“賓至如歸,樂為至善”,入內,恬靜的花園里長滿了安靜的荷花,一種清水洗塵的感覺如期而至,這里,就是快樂的花園,這里,就是思想的盛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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