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朵花都是一個奇跡。野豌豆花突然鋪成在我的視野里,是我頂著炎炎烈日,獨自在這條峽谷走了三四個小時后,突然躍入我眼簾的。這自然構成的一幅水彩畫,讓我一下子陶醉在了這峽谷。
我誤闖入這條峽谷,是因為峽谷的那一條清亮小溪,落葉堆積睡在水里,保持著原始的面貌,急流處礫石明亮,水花開放。我和溪水保持著一種前所未有的默契,我一直往峽谷里走,溪水一直或多或少呈現著驚喜。不時有成熟多時的果實熬了一冬一春,終熬不住這初夏的陽光,突然掉在溪水里,驚得水花亂跳。不時有水霧起來,在陽光里流光溢彩,七彩的水面波光粼粼,有小魚躍出水面,想要追逐那一束束的光芒。還有峽谷里的鳥,在身前身后低飛,卻不打擾這自然的景致,它們停在樹枝頭,或者停在溪水石頭上,不會驚咋咋叫,只是偶爾像是在耳邊哼唱兩句,絕不去震動這峽谷的耳膜。還有峽谷的風,像是停在峽谷口子上,只感覺有無數張溫柔的玉唇在身上吹撫。還有峽谷的氣味,一種寂靜的味道,一種清水的味道,一種泥土的味道,一種樹木生長和腐爛的味道,一種落葉睡在水里呼吸的味道,一種青苔漫游的味道,一種水霧彌漫的味道……我坐在峽谷的石頭上,像那一只水鳥停在石頭上,四下張望,我是在享受這氣息和味道,還是被這強大的味道包圍,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只知道這些家伙正優哉游哉打量著我這個闖入者,正優哉游哉打量著自己表現出來的影響力。對于峽谷來說,不管我多么的無意,不管我多么的無聊,我都是一個實實在在的闖入者,也是一個實實在在的破壞者。由于我的闖入,我破壞了峽谷的整個氣場;由于我的闖入,我破壞了峽谷的整個景致。
可是,我牢牢被峽谷吸引著。這條峽谷有著巨大的魔力,它像有一股超大的引力不斷把我吸入魔力圈里,我也像是著魔一樣沒有理由地喜歡峽谷的味道,喜歡峽谷的風,喜歡峽谷的水霧,就連我的想象、欲望、憧憬、幻覺都是峽谷的。著魔了,著魔了。真的,一個人的力量是有限的,這自然的力量才是無窮的。峽谷什么也沒有做,可是我就是喜歡峽谷的陽光從樹枝隙縫里篩下來,斑駁的光點打在峽谷的水面上,打在峽谷光滑的石頭上,甚至打在或青或暗的青苔上,用得著寫什么詩嗎?不用,這自然的陽光就是一首詩。還有峽谷的石頭,或圓或橢,或立或臥,山間倒立,溪澗半臥,多像我性格各異的朋友,這哪里有寂寞,我要說的每一句話,都有這些自然的朋友傾聽。還有峽谷高大的樹木,我可以清晰嗅到樹木的香味,楓香樹、巖松、銀杏樹、鴿子樹、紅豆杉……香味細細分辨出來,一絲揉香,一卡玉香,一口蠟香,一縷粉香,一瞬茴香,光這香就讓人著魔得要死。峽谷,我的峽谷,請原諒我的誤闖,請恕我無罪。
也許,這是神靈的力量,我做著神靈分配給我的事情。我坐著溪水邊,把手浸在涼涼的溪水里。我的手明顯感到一陣驚奇,已經習慣塑料管道輸送的自來水的這雙手,浸潤在大自然的溪水里,竟不知所措。還是溪水大度,一遍又一遍喚醒我手上的每一根經絡,我禁不住捧起一捧溪水,迫不及待喝起來,哎呀,一股純粹的涼爽傳遍我的全身,這溪水醉人啊。溪水或灣或淌,或跳或拐,雖然從來都沒有一條平坦的大道讓它們盡情奔流,它們要跨越偌大的卵石堆,翻過數不清的溝溝坎坎,繞過一棵樹構成的障礙,它們鍥而不舍左沖右突,成就了這一條美麗的峽谷。美麗就在細節中,它們在改變自己流向中,一次次觸摸到了美麗,跳下溝坎,成了碧玉潭;拐過一棵楊柳樹,得到“水抱柳”的雅名。一切順其自然,這是溪水的自然觀。
自然的美景本屬于自然界的一切。一條花蛇躍出水面,追逐著水面一柱七彩的光芒。花蛇身上有黃色紋路,褐色斑點,光芒里的花蛇異常興奮,柔軟的腰身打著漩兒,水面上滑行,水面上仰頭點頭,吐著紅紅的信子,一會兒打著哈哈,一會兒停在水面直立腰身一動不動看著遠處。這光芒也在水面激越起來,紅、橙、黃、綠、藍、靛、紫七色變幻不停。花蛇在七彩光芒里穿越、舞蹈,這是它的舞臺,峽谷所有的樹木野草,峽谷大大小小的石頭,峽谷出出進進的昆蟲,峽谷幸福自由的鳥兒,甚至誤闖進峽谷的我,都是花蛇的觀眾。花蛇的眼睛能夠感受到這觀眾的熱度。它抽動腰身跳躍,它扭動腰肢舞蹈,它要把七彩光芒吸進肚里,它要把七彩光芒呼出來。種種跡象表明,全場的表演只有我一個觀眾,所有的樹木無動于衷,所有的石頭沒有喝一次彩,所有的昆蟲都在各自忙碌,所有的鳥兒并沒有驚奇地為它歌唱。然而,花蛇并沒有敷衍了事,它微笑著從這一個水面滑向了另一個水面。對于花蛇來說,這是一場幸福而自由的活動,最大的幸福就是自然而然,最大的自由也是自然而然。對于我來說,怎么也自然不了,我身上有太多的諸如房子、車子、壇子和雜七雜八的東西,這些東西是我生活的物質內容。我更不可能超脫塵世自然而然,我的血緣鏈條和情感紐帶注定是我擺脫不了的。我突然醒悟,若生自然,若死自然,那是多么幸福的事情。
這是一條幸福的峽谷。一大片野豌豆花在溪水邊的濕地上開得正艷,紫色的小花一串一串,一嘟嚕一嘟嚕的,像停了一串串的小蝴蝶。濕地上不光是野豌豆花,還有種類繁多的野草聚集在一起生長,它們彼此依偎彼此攀援,沒有貴賤之分。我一咕嚕躺在野豌豆花里,順手摘了野豌豆的豆莢,將一頭掐掉,再縫中破開,扒掉胡椒大小的野豌豆,制成了一個簡單的口琴。斑斑駁駁的陽光照射在我的臉上,照射在野草叢中,我將口琴銜在嘴里,吹奏出了斷斷續續的曲子。我這一幼稚可笑的舉動,并沒有引起野草驚恐。野豌豆花繼續靜靜開放著。狗尾巴草聚精會神關注著自己毛茸茸的尾巴。車前草永遠匍匐著自己的身子。蒿草自始至終使勁伸長自己的莖稈。這個地方沒有人打擾,是野草最為恣意的場所。這個現象暗暗折射出野草喜歡自然,拒絕喧囂。我是一個慌里慌張的誤闖者,但野草平靜如初。
好大一片野豌豆花,浩浩蕩蕩的一只娶新娘的隊伍,我們口里個個銜著那野豌豆花的口琴,吹吹打打迎接著新娘。“悶娃兒,娶新媳婦兒哦。”渾厚的知客聲音響徹了整個峽谷。峽谷回應,“娶——新——媳婦兒哦。”
我笑了,這峽谷的野豌豆花把我未泯的童心來了個盡情釋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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