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玉米
來自月亮、血和大地的子宮,它的秉賦
有著淺白色的凡·高的黃
不,不只是他的,還要重一些,油彩
一定還是濕的。它有著向日葵的
頭顱和思想,那沉重的十顆原初的
太陽干涸后,破碎成幾百枚牙齒
——哦,它需要全身包扎
黑紅的、黏稠的血還是吐了出來
絲絲縷縷,披散在青衫外
你如果近看,會發(fā)現(xiàn)莊周、黑格爾
隱身里面,正用絲線補上他們哲學里所有的
漏洞。還有我,我是一條青蟲,對,就是
尺蠖吧,在這個柏拉圖的理想國里丈量
土地:縣界、省界、國界、生死界
來來,回回,上上,下下,一遍又一遍……
這只玉米就要被掰下,請稍等片刻
請讓我鉆進玉米穰,由哲學家成為隱士
牧童
我去宋朝了,南宋,做一個牧童
騎牛,倒著騎,沿著浣溪沙或踏莎行
任它將我馱到北宋
一路是吹著笛子的
一路將烽煙摁入笛孔,吹呀,吹呀
吹出來,就吹成了白云
不是白云呀,是我的羊
吹出一只,五只,千只,千萬只……
我的羊群呀,是個多么龐大的群體
是世間最大的羊群
由我這個最小的牧童呀,驅趕著
我一只一只地數(shù),想保證一只不少
一只一只地數(shù)呀,數(shù),數(shù)了一千年了
最終都丟失了:一萬只上了清照的蚱蜢舟
十萬只走進了稼軒的破陣子
百萬只在柳永的鷓鴣天迷了途
只剩一只呀,我要將它藏進我的詩里
垂下頭去,啃吃天下最后的青草
回去
不走大道,不走小路
大道上車太多,小路上人太擠
乘風而行,逆向的,不是東風
也不是西風,這風,隨蜻蜓的翅膀而轉動
什么也不帶,衣服也不穿
我赤裸裸地來了,再赤裸裸地回
葉子,莊稼的,樹木的,野草的
它們看到了我的走向
它們將身體內的葉脈向我敞開
不設路標,不限速,每片葉子都是一個驛站
可我不需要休憩,你看,你們看
河流向東我向西,太陽向西我向東
請相信,我不是故意逆向行走的
是我破譯了重返伊甸園的密碼——
5粒小麥,2粒玉米,1粒粟
6個小數(shù)點后,是我最初7粒心跳
喚醒莊稼與樹木
先用風,微風,輕輕地,捏起它們的手
讓它們吐露給我冶煉黃金的秘訣
用雨,細雨,柔柔地,親吻它們的莖
讓它們告知我瑪瑙、翡翠的產(chǎn)地
用陽光,春光,悄悄地,撫摸它們的面頰
讓它們透露給我與牧神相約的暗語
再用狂風,猛烈地搖晃它們
用暴雨,劇烈地擊打它們
用霹靂閃電,刺穿它們
喚醒一棵,兩棵,然后是一地,遍野
讓它們每一棵、每一株都捧出心臟
說出我五臟六腑對應哪類糧食與果實
告訴我葉綠素如何替換我的血液
世間的莊稼和樹木有多少都沒關系
我有春風一般的舌頭
有長過八千里路云和月的喉管
還有吞吐天地之間風云的肺活量
在群星外圍
不模仿勺星,不,遠離天狗
遠離天狼星座、水瓶座、摩羯座
如果與彗星相遇
就順手抓住,掃去身上最后一毫紅塵
不去造訪獵戶星座里的獵戶
和二十八宿里的太白星
盡管他們分別我準備了天上至味
用銀河水釀的十萬觥醇醪
我有一輛金馬車
我打馬疾駛
馬,也不是天馬
是從我古典浪漫里脫韁而出的愛情
我不用北斗七星指引方向
遠離天上的街市
更與天帝坐鎮(zhèn)的紫薇垣逆向而行
天樞星不在我的視野范圍內
我在群星外圍
全身赤裸,笑傲蒼穹,唱大江東去
學上帝創(chuàng)世紀,仿后羿射日
沒有一顆擦肩而過的流星認為我是個瘋子
只與織女接近,請她給我織白綾一匹
不用于遮體,是將我三千丈的白發(fā)束住
在銀河源頭掬一捧捧的水喝
將星星吐出,吐成一塵不染的詩句
語言
我用樹的語言說話,希望你聽得懂
葉子是我的舌頭,果實,紅的是我的喉結
說風,說雨,說生,說死
說愛的時候,我就用莊稼的語言
冬天是小麥青青,秋日吐出棉花的柔和軟
我跟著玉米學會了祈禱辭
跟著大豆、豌豆、豇豆學會了排比句
有時候我的舌頭好長好長,與長河一般
不時驚濤拍岸,但不卷起千堆雪
此時,我的喉結是落日,吐了出來
此時我說的是大地的語言,山河的語言
輔音是風吹小草,元音是牧神的吟誦
我還用蚯蚓、蚱蜢的語言說起黑暗與光明
天堂與地獄,希望你聽得懂
我刻意不押韻,我結結巴巴地說著愛和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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