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還沒有化盡,便迫不及待地上了石弓山,去拜訪你。據說這里就是你被殺的地方,一山瘦峭的石頭,石頭中間絕少新鮮的樹木,只是零星長著些灰色的榆樹。地面上細碎的石塊兒也硬硬地扎著人的腳,讓人想起你佯狂下砸不斷壓不彎的骨頭。
終于到了南麓的那座墓了,平平常常的一個墳頭兒,高不過一尺。朋友從行禮包里取出一瓶酒,給你斟上一杯,緩緩地灑在地上。一切都顯得那么肅穆,正像是你被司馬氏的禁軍押解而來的那個早晨嗎?你瀟灑地走在隊伍的前頭,襯得后面那些人像是一群烏合之眾了。那天的陽光也像今天的一樣燦爛嗎?面對死,你又一次想到了生。這也是你反反復復思量過多少遍的問題,你不想死,是的,活著多好啊!只要活著,只要可以彈彈琴、喝喝酒,就足夠了。可就是這些,他們也不讓你滿足!
在冬日里,你墓前的那些榆樹枝椏指向干冷的天空,黯淡的樹皮刺進我的眼眶。這些樹不正是你的寫照嗎?它們不想像奇花異草一樣生長在高高的朝堂之上,只愿自由地生長在這山林野洼里,吸著流逝的辰光,讓盈盈的生命在風中汛潮般起伏。它們粗糙的皮膚,粗糲的葉子,粗壯的樹干,整個輪廓也是粗線條的。不如法桐俊美,不如合歡婆娑,不如松柏骨鯁,不如胡楊乖戾。它們抱樸守拙,以丑為美。默默地站在山間,一棵棵幾乎全是瘦長身子,枝條也緊緊地聚在一起,似乎要盡量地少占用些空間。對這個世界恭敬而謙卑,知足而感恩。
你不也是一樣嗎?你不像阮籍那樣憤世嫉俗,發些“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的癲狂。你沒有野心,甚至不愿去弄懂什么是政治。你從來不去追名逐利,對那些追名逐利的小人,你也是抱著寬和的態度,容忍他們。是啊,人各有志嘛。你只是要“守陋巷,教養子孫,時與親心敘闊,陳說平生,濁酒一杯,彈琴一曲”。你像一棵榆樹一樣回味著上一個春夏,企盼著下一個春夏。與世無爭,無悲無喜。可偏偏有層層疊疊的飛蟲、爬蟲來折磨你。它們黏在你的身上,丑陋、骯臟、齷齪……這是些無恥的群小,擦也擦不掉,揮也揮不走,趕也趕不去。它們爬上你挺拔的樹身,飛上你如蓋的樹冠,無休止地糾纏……這一切都是因為你要活得自由自在、頂天立地。這就是罪過。在中國,想要自由坦蕩地做一個人太難了。試問哪個錚錚君子的周圍不是總圍繞著抹也抹不去的小人?
在那個黑暗的年代,多少文人賣身求榮,投靠在強權者的腳下。對你來說,只要變一變節操,別說是求得活命,就是榮華富貴也是易如反掌的事兒。可是正應了那句古話“榆木疙瘩不開竅”,你不愿像楊柳一樣嫵媚地俯伏低垂,也不愿像藤蔓一樣匍匐在地。你雖然外表柔和,可內心卻是強硬的。就像當時一個隱者孫登的評價,他說你外表冷靜、內心剛烈。 你要像這榆樹一樣不屈地向著天空生長。
當初,你在家境貧困的時候,常跟向秀一起在大柳樹下打鐵。有一回貴公子鐘會前來訪你,要知道人家是慕名而來,可是你只管打鐵,毫不理會。鐘會正欲尷尬地離去,你問:“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鐘會懊喪失望,氣呼呼地答道:“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從此你們便結了怨了!這個口蜜腹劍的小人,在適當的時機給圖謀篡位的司馬昭進了讒言。他說:“嵇康,臥龍也,不可起,公無憂天下,顧康為慮耳。”司馬昭聽了以后徹夜難眠了,失眠幾天之后,他下令將你殺掉。
由于年代的久遠,資料的缺乏,你的長相、身材已經無從考證。但我卻固執地認為你的體型相貌應該像極了這些山間的榆樹——瘦削、挺拔、傲岸。它們不會察言觀色,在桃李爭艷、姹紫嫣紅的春天,它們毫無悅目閃亮的色彩,而是一樹蔥郁。有人說它們也會向青帝買賬,它們向青帝獻上滿樹的“銅錢”(可惜只是能夠充饑卻無法花銷的榆錢)。這對那個糊涂又喜歡被人奉承的老頭兒無異于一種戲謔和諷刺。
另外,它們不會像梧桐一樣在樹心留下空隙,在骨子里留下“小九九”。這一點只要鋸開樹身就能一目了然。蹲在一段榆樹的樹樁前,仔細觀察每一棵榆樹的年輪。我們不得不對它們生命的崇高和嚴謹肅然起敬。它們的年輪總是那么的細,一道緊挨著一道,密密匝匝。除了傲岸的個性,堅韌的骨骼,再就是折也折不斷的韌性。榆樹的表皮跟樹干之間有一層堅韌的組織,濕的時候摸上去滑滑的、黏黏的,它們是榆樹的“筋”。這種組織的存在,使榆樹具有了極強的韌性。所以即使很細的榆樹枝,人們也很難把它折斷。
你就是那樣堅硬、堅韌地生長著,并想一直這么生長下去。你不想死,你想像這榆樹一樣在太陽下展現亮麗燦爛的顏色。將那燦爛的陽光一絲一絲地融入體內,帶著苦難在陽光下疲倦地蔥蘢。可是那么多正直的文人都死了,或許也該輪到你了,所以面對死亡,你大義凜然。你不是戰場上的武士,卻要無端地拋卻頭顱了。你的多災多難,實在首先因為你的硬骨頭。你的骨頭像榆樹的木質一樣,長得最實在,最硬。
那天,你就要被押赴刑場了。眾多的太學生集體請愿,請求朝廷把你留下來教他們彈琴詠詩。那是一個血霞滿天的黃昏吧,你皺眉望了望旗桿投在地上的日影兒,心里估摸了一下到行刑還會有多長時間。你請求軍士給你把琴,軍士竟然開恩答應了。你又一次撥動琴弦,一曲《廣陵散》越過樹梢,在黃昏中紅色的穹廬下回響。人們在琴聲中聽到了你竹林間不羈的長嘯,聽到了你大柳樹下鼓風煅鐵的聲音……
我的目光又一次投向那些榆樹。你死了,可是你的精魂卻在這荒涼的山上長成了這一棵棵樹。開始如針頭,如線芒,柔弱不堪。一年后便如指,十年后便如腕,百年后便如腰。高高地朝天上生長,沒有大腹便便者,沒有張牙舞爪者,沒有攀龍附鳳者,更沒有低眉匍匐者。它們抵抗著成群的害蟲,直面著閃電雷火,在那里形成一道人生風景。像一個錚錚漢子,站在這荒山野嶺之上。將白色的骨頭與腳下的山岳鑄成一體。渺小骯臟的蟲子只要奈何不了山岳,便奈何不了它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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