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散文·左傳·齊晉鞌之戰(成公二年)》原文鑒賞
二年春,齊侯伐我北鄙①,圍龍②。頃公之嬖人盧蒲就魁門焉③,龍人囚之。齊侯日:“勿殺!吾與而盟④,無入而封⑤。”弗聽,殺而膊諸城上⑥。齊侯親鼓士陵城⑦,三日,取龍,遂南侵及巢丘⑧。
衛侯使孫良夫、石稷、寧相、向禽將侵齊⑨,與齊師遇。石子欲還,孫子曰:“不可。以師伐人,遇其師而還,將謂君何?若知不能,則如無出。今既遇矣,不如戰也。”夏有⑩。
石成子曰:“師敗矣,子不少須(11),眾懼盡。子喪師徒,何以復命?”皆不對。又曰:“子,國卿也。隕子,辱矣。子以眾退。我此乃止。(12)”且告車來甚眾。齊師乃止,次于鞫居(13)。
新筑人仲叔于奚救孫桓子(14),桓子是以免。既,衛人賞之以邑,辭。請曲縣、繁纓以朝(15),許之。仲尼聞之曰(16):“惜也,不如多與之邑。唯器與名(17),不可以假人,君之所司也。名以出信,信以守器,器以藏禮,禮以行義,義以生利,利以平民,政之大節也。若以假人,與人政也。政亡,則國家從之,弗可止也已。”
孫桓子還于新筑,不入,遂如晉乞師(18)。臧宣叔亦如晉乞師。皆主郤獻子(19)。晉侯許之七百乘。郤子曰:“此城濮之賦也(20)。有先君之明與先大夫之肅,故捷。克于先大夫,無能為役。”請八百乘,許之。郤克將中軍,士燮佐上軍(21),欒書將下軍,韓厥為司馬,以救魯、衛。臧宣叔逆晉師,且道之(22)。季文子帥師會之(23)。及衛地,韓獻子將斬人,郤獻子馳,將救之,至則既斬之矣。郤子使速以徇(24),告其仆曰:“吾以分謗也(25)。”
師從齊師于莘(26)。六月壬申(27),師至于靡笄之下(28)。齊侯使請戰,曰:“子以君師,辱于敝邑,不腆敝賦(29),詰朝請見(30)。”對曰:“晉與魯、衛,兄弟也。來告曰:‘大國朝夕釋憾于敝邑之地(31)。’寡君不忍,使群臣請于大國,無令輿師淹于君地(32)。能進不能退,君無所辱命(33)。”齊侯曰:“大夫之許,寡人之愿也;若其不許,亦將見也。”齊高固入晉師(34),桀石以投人(35),禽之而乘其車,系桑本焉以徇齊壘(36),曰:“欲勇者賈余馀勇也(37)!”
癸酉(38),師陳于竄(39)。邴夏御齊侯(40),逢丑父為右(41)。晉解張御郤克(42),鄭丘緩為右(43)。齊侯曰:“余故翦滅此而朝食。”不介馬而馳之(44)。郤克傷于矢,流血及屨(45),未絕鼓音,曰:“余病矣(46)!”張侯曰:“自始合,而矢貫余手及肘,余折以御,左輪朱殷(47),豈敢言病。吾子忍之!”緩曰:“自姑合,茍有險,余必下推車,子豈識之?然子病矣!”張侯曰:“師之耳目,在吾旗鼓,進退從之。此車一人殿之(48),可以集事(49),若之何其以病敗君之大事也?擐甲執兵(50),固即死也(51)。病未及死,吾子勉之!”左并轡,右援抱而鼓(52), 馬逸不能止(53),師從之。齊師敗績。逐之,三周華不注。(54)
韓厥夢子輿謂己曰(55):“且辟左右(56)。”故中御而從齊侯(57)。邴夏日:“射其御者,君子也。”公曰:“謂之君子而射之,非禮也。”射其左,越于車下(58);射其右,斃于車中。綦毋張喪車(59),從韓厥,曰:“請寓乘。”從左右,皆肘之,使立于后。韓厥俯定其右(60)。逢丑父與公易位。將及華泉,驂掛于木而止(61)。丑父寢于轏中(62),蛇出于其下,以肱擊之,傷而匿之(63),故不能推車而及(64)。韓厥執縶馬前,再拜稽首,奉觴加璧以進(65),曰:“寡君使群臣為魯、衛請,曰:‘無令輿師陷入君也。’下臣不幸,屬當戎行(66),無所逃隱,且懼奔辟而忝兩君(67),臣辱戎士,敢告不敏,攝官承乏(66)。”丑父使公下,如華泉取飲,鄭周父御佐車(69),宛茷為右(70),載齊侯以免。韓厥獻丑父,郤獻子將戮之。呼曰:“自今無有代其君任患者,有一于此,將為戮乎?”郤子曰:“人不難以死免其君,我戮之不砰,赦之以勸事君者。”乃免之。齊侯免,求丑父,三入三出,每出,齊師以帥退(71)。入于狄卒,狄卒皆抽戈楯冒之(12);以入于衛師,衛師免之,遂自徐關入(73)。齊侯見保者(74),曰:“勉之,齊師敗矣。”辟女子(75),女子曰:“君免乎?”曰:“免矣。”曰:“銳司徒免乎(76)?”曰:“免矣。”曰:“茍君與吾父免矣,可若何!”乃奔。齊侯以為有禮,既而問之,辟司徒之妻也(77)。予之石窌(78)。
【注釋】 ①齊侯:即齊頃公,名無野,魯宣公十一年(公元前598年)即位,在位十七年。我:指魯國。北鄙:北部邊境。 ②龍:魯邑名,今山東泰安縣東南龍鄉。 ③門焉:攻打城門。 ④而:同“爾”,你們。 ⑤無入而封:不進入你們的境內。 ⑥膊:暴露。 ⑦陵城:登城。 ⑧巢丘:魯邑名,其地在今山東泰安縣附近。 ⑨孫良夫:衛大夫,即孫桓子。石稷、寧相、向禽:皆衛臣。 ⑩夏有:以下殘缺,所缺當為新筑之役的記事。 (11)少須:少待。 (12)我此乃止:即我乃止此。 (13)鞫居:衛地名。 (14)仲叔于奚:衛人。 (15)朝:朝見。 (16)仲尼:孔子,字仲尼。 (17)器:指車馬服飾之類的器物。名:爵位名號。 (18)乞師:求救兵。 (19)邵獻子:即郤克。 (20)賦:兵額。 (21)士燮:即范文子,晉卿。 (22)道:同“導”。 (23)季文子:魯公族,名行父。 (24)徇:示眾。 (25)分謗:分擔謗言。 (26)莘:衛地名,在今山東莘縣境內。 (27)壬申:十一日。 (28)靡笄(ji音肌):山名,在今濟南附近。 (29)腆:厚、多。賦:兵士。 (30)詰朝:明日早晨。 (31)釋憾:泄恨。 (32)輿師:眾多的軍隊。 (33)無所辱命:不勞君命。 (34)高固:齊大夫,又稱高宣子。 (35)桀:同“揭”,舉。(36)本:樹干。徇:遍。 (37)賈:買。 (38)癸酉:六月十七日。 (39)鞌:齊地名,在今山東歷城附近。 (40)邴(bing音丙)夏:齊大夫。(41)逢(feng音蓬)丑父:齊大夫。 (42)解張:晉臣,又稱張侯。 (43)鄭丘緩:晉臣。 (44)介馬:給馬披上甲。 (45)屨:鞋。 (46)病:負傷。 (47)殷(yan音煙):深紅色。 (48)殿:鎮守。 (49)集事:成事。 (50)擐(huan音換):穿。 (51)即:就,走向。 (52)援:引。枹(fu音扶):鼓槌。 (53)逸:狂奔。 (54)華不注:山名,在今濟南東北。(55)子輿:韓厥的父親。 (56)辟:同“避”。 (57)中御:指韓厥代替御者,立在車的中間駕車。韓厥非主將,本應居左,因夢而移位。從:追趕。 (58)越:墜。 (59)綦毋張:晉大夫,姓綦毋,名張。 (60)俯:低下身子。定:放穩。其右:指原來在右邊被射倒的人。 (61)掛:絆住。(62)轏(zhan音棧):棚車。 (63)匿:隱蹣。此四句是追述前一天夜里的事。 (64)及:被趕上。 (65)奉:捧。進:獻。以上三句是寫韓厥對齊侯修君臣之禮。 (66)屬:恰巧。戎:兵車。行:道路。 (67)忝(tian音舔):辱。兩君:指齊、晉雙方的國君。 (68)攝官:居官,任職。承:承擔。 (69)鄭周父:齊臣。佐車:副車。 (70)宛茷(fei音費):齊臣。(71)齊:整頓。帥退:督促,鼓勵散亂欲退的士卒重新振作起來。 (72)抽:拿。檐:大盾牌。冒:遮蔽。狄人懼齊,故對齊侯不但不敢加害,反而要保護他。 (73)徐關:地名,在今山東臨淄西。 (74)保者:保守城邑的人。 (75)辟:同“避”,此指令女子避開齊侯所行之路。 (76)銳司徒:主管軍械的官。 (77)辟司徒:辟,同“壁”,主管軍中營壘的官。(78)石窌(liu音溜):齊地名,在今山東長清縣東南。
晉師從齊師,入自丘輿①,擊馬陘②。齊侯使賓媚人賂以紀甗、玉磬與地③,“不可,則聽客之所為④。”賓媚人致賂,晉人不可,曰:“必以蕭同叔子為質⑤,而使齊之封內盡東其畝。⑥”對曰:“蕭同叔子非他,寡君之母也。若以匹敵,則亦晉君之母也。吾子布大命于諸侯,而曰:‘必質其母以為信’。其若王命何?且是以不孝令也。《詩》曰:‘孝子不匱,永錫爾類⑦。’若以不孝令于諸侯,其無乃非德類也乎?先王疆理天下,物土之宜而布其利⑧,故《詩》曰: ‘我疆我理,南東其畝⑨。’今吾子疆理諸侯,而曰‘盡東其畝’而己,唯吾子戎車是利,無顧土宜,其無乃非先王之命也乎?反先王則不義,何以為盟主?其晉實有闊⑩。四王之王也(11),樹德而濟同欲焉(12)。五伯之霸也(13),勤而撫之,以役王命(14)。今吾子求合諸侯,以逞無疆之欲(15)。《詩》曰:‘布政優優,百祿是道(16)。’子實不優,而棄百祿,諸侯何害焉!不然,寡君之命使臣,則有辭矣,曰: ‘子以君師,辱于敝邑,不腆敝賦,以犒從者(17)。畏君之震,師徒橈敗(18)。吾子惠徼齊國之福,不泯其社稷(19),使繼舊好,唯是先君之敝器、土地不敢愛(20)。子又不許。請收合余燼(21),背城借一。敝邑之幸(22),亦云從也;況其不幸,敢不唯命是聽。’”魯、衛諫曰:“齊疾我矣(23)!其死亡者,皆親暱也。子若不許,仇我必甚(24)。唯子則又何求?子得其國寶,我亦得地,而紓于難(25),其榮多矣!齊、晉亦唯天所授,豈必晉(26)?”晉人許之,對曰:“群臣帥賦輿以為魯、衛請(27),若茍有以藉口而復于寡君(28),君之惠也。敢不唯命是聽。”
禽鄭自師逆公(29)。
秋七月,晉師齊國佐盟于爰婁(30),使齊人歸我汶陽之田(31)。公會晉師于上鄍(32),賜三帥先路三命之服(33),司馬、司空、輿帥、候正、亞旅皆受一命之服(34)。
……
晉師歸,范文子后入。武子曰(35):“無為吾望爾也乎?”對曰:“師有功,國人喜以逆之,先入,必屬耳目焉(36),是代帥受名也,故不敢。”武子曰:“吾知免矣(37)。”,郤伯見(38),公曰:“子之力也夫!”對曰:“君之訓也,二三子之力也,臣何力之有焉!”范叔見,勞之如郤伯,對曰:“庚所命也(39),克之制也,燮何力之有焉!”欒伯見(40),公亦如之,對曰:“燮之詔也(41),士用命也,書何力之有焉!”
【注釋】 ①丘輿:齊邑名,在今山東益都縣內。 ②馬陘:齊邑名,在今山東益都縣西南。 ③賓媚人:齊大夫,又稱國佐。紀甗(yan音衍):古器名。紀:古國名,為齊所滅。甗甑:禮器。齊滅紀后得此物。 ④客:指晉國。⑤蕭同叔子:齊頃公的母親。蕭:國名。同叔:蕭國國君的字。 ⑥封內:國內。盡東其畝:田地壟埂全部是東西向,便于日后晉軍進攻齊國。 ⑦“孝子”兩句:語出《詩經·大雅·既醉》。匱:乏,盡。錫:賜。 ⑧物土之宜:物色土地之所宜,就是說要根據土地的情況,來分布它所適宜種植的作物。 ⑨“我疆”兩句:語出《詩經·小雅·信南山》。疆:定疆界;理:治整土地。 ⑩闕:過失。 (11)四王:指夏禹、商湯、周文王、武王。 (12)濟:完成,滿足。 (13)五伯:指春秋時的五霸:齊桓公、宋襄公、晉文公、秦穆公、楚莊王。伯:同“霸”。 (14)役:從事,服役。 (15)無疆:無止境。 (16)“布政優優”兩句:語出《詩經·商頌·長發》。布:今本《詩經》作敷;遒(quu音求):聚集。 (17)犒:犒勞,此處是外交辭令,意為與晉人作戰。 (18)撓敗:挫敗。 (19)泯:滅。 (20)愛:吝惜。 (21)余燼:余火,指殘余部隊。 (22)幸:幸而戰勝。 (23)疾:怨恨。 (24)讎:仇。 (25)紓:解除。 (26)豈必晉:難道一定要晉取勝。 (27)賦輿:兵車。請:請求。 (28)復:回報。 (29)禽鄭:魯大臣。公:指魯成公。 (30)爰婁:地名,在今山東溜川縣內。 (31)汶陽之田:齊侵奪去的魯地。汶陽:魯地名,在今山東寧陽縣北。 (32)上鄍(ming音冥):地名,在今山東陽谷縣境。 (33)三帥:指郤克、士燮、欒書。先路:卿乘的車。三命:卿的品級。 (34)司馬:主管甲兵的官員。司空:主管營壘二事的官員。輿帥:主管兵車的官員。候正:主管巡哨的長官。亞旅:下大夫。一命之服:大夫的禮服。 (35)武子:士會,士燮之父。 (36)屬耳目:招人耳目,猶言“惹人注意”。 (37)免:免禍。 (38)郤伯:即郤克。 (39)庚:荀庚。荀庚本是晉軍上軍統帥,此次戰役荀庚沒有參加,其統帥之職由士燮代理。(40)欒伯:即欒書。 (41)詔:指示。
【今譯】 二年春天,齊侯侵犯我國北部邊境,包圍了龍城。齊頃公的寵臣盧蒲就魁攻打城門,龍城的人把他俘虜囚禁起來。齊侯說:“不要殺!我和你們盟約,不進入你們的境內。”龍城的人不聽,把盧蒲就魁殺死暴尸城上。齊侯親自擊鼓,士兵爬登城墻。三天,攻取了龍城,于是向南進犯,直達巢丘。
衛侯派遣孫良夫、石稷、寧相、向禽率軍攻打齊國,和齊軍相遇。石稷想要回兵,孫良夫說:“不行。用軍隊攻伐別人,遇上他的軍隊就回去,打算對國君說什么呢?如果知道不能作戰,那就應該不出兵。現在已經遇上了敵人,不如一戰。”夏天,有……
石稷說:“軍隊戰敗了。您如果不稍稍再堅持一下,恐怕要全軍覆滅。您喪失了軍隊,用什么回報君王的命令?”大家都不回答。又說:“您,是國家的卿相,損失了您,就是恥辱。您帶領大家退回,我停軍在這里。”并且傳告軍中,救援的兵車已經大批到來。齊國的軍隊也停止下來,駐扎在鞫居。
新筑的邑大夫仲叔于奚救了孫良夫,良夫因此得免于難。事過之后,衛國人把城邑賞給仲叔于奚,仲叔于奚辭謝不受。請求得到諸侯用的懸掛的樂器、諸侯所用的繁纓馬飾,以朝見君王。衛侯答應了他的請求。孔子聽說這件事,說:“可惜啊,不如多多賞賜給他城邑。只有器物和名號,不能夠隨便借給別人,這是由國君所掌握的。名號用來代表人的威信,威信用來保護器物,器物用來顯示禮儀,禮儀用來施行道義,道義用來產生利益,利益用來治理百姓;這是政權的大節啊。如果把名、器借給別人,就是把政權給了別人啊。政權失去了,那么國家也就跟著滅亡,這是不能夠阻止的。”
孫良夫回到新筑,不進入城中,就到晉國去求救兵,臧宣叔也到晉國去求救兵。都去找郤克,晉侯答應他七百輛戰車。郤克說:“這是城濮之戰的戰車數。當時有先君的圣明和先大夫的敏捷,所以得勝。我郤克與先大夫相比,還不足以做他們的仆人。”請求派發八百輛戰車,晉侯答應了他。郤克統帥中軍,士燮輔佐統帥上軍,欒書統帥下軍,韓厥任司馬,以救援魯國、衛國。臧宣叔迎接晉軍,同時做晉軍的向導。季文子率領部隊與他們會和。到達衛國境內,韓厥將要殺人,郤克駕車疾馳趕去,準備救下那個人,等到趕到那里,已經殺了。郤克派人告訴韓厥趕快把尸首在軍中示眾,并告訴他的仆人說:“我是用這樣的辦法來分擔指責。”
晉軍在莘地追趕齊軍。六月十六日,軍隊到達靡笄山下。齊侯派使者請戰,說:“您帶領國君的軍隊來到敝邑,敝國的士兵人數不多,請明日早晨同你們相見。”郤克回答說:“晉國和魯國、衛國是兄弟國家,他們來告訴說: ‘大國不分早晚來到我國的土地上發泄怨恨。’寡君不忍心,特派臣下們前來向大國請求,并要我們不要把軍隊長期留在貴國。我們只能前進不能后退,您無須吩咐。”齊侯說:“大夫的允許,正是寡人的愿望;如果不允許,也要相見的。”齊國的高固進入晉軍,舉起石頭投向晉軍,把晉軍抓住,然后乘上晉人的戰車,把一棵桑樹系在車后,在齊營中巡行示威,說:“需要勇氣的可以買我富余的勇氣。”
十七日,兩國的軍隊在鞌地擺開了陣勢。邴夏給齊頃公駕車,逢丑父做車右。晉軍的解張給郤克駕車,鄭丘緩做車右。齊頃公說:“我不妨消滅了晉軍再吃早飯。”不給馬披上甲,就馳向晉軍。郤克被箭射傷,血流到鞋上,但擊鼓不息,說:“我受傷了。”解張說:“自從交戰開始,箭就射穿我的手和肘,我把箭折斷繼續來駕車,左邊的車輪都染成了深紅色,怎敢說自己受傷?您忍耐一些吧!”鄭丘緩說:“自從交戰開始,如果碰到艱險的路,我一定下車推車,您難道不知道嗎?然而您真的受傷了。”解張說:“軍隊的耳目,就在于我們的旗子和鼓聲,前進后退都聽從它的指揮。這輛戰車有一人鎮守,就可以使戰事成功。怎么能夠因為我們受傷而毀壞了君王的大事呢?身穿鎧甲,手執武器,本來就是去死的。受傷還沒有到死的程度,您還是努力吧!”左手并過韁繩,右手拿起鼓槌擊鼓,馬狂奔起來,不能止住,晉軍跟著沖上去。齊軍大敗。晉軍追趕齊軍,圍繞華不注山三圈。
韓厥夜里夢見他父親子輿對自己說:“明早要避開左右兩側。”所以他代替御者站在中間駕車追趕齊侯。邴夏說:“射他的駕車人,那是君子。”頃公說:“認為他是君子而射他,不合乎禮。”射車左,那人掉下車去;射車右,那人倒斃在車中,綦毋張丟掉了戰車,跟上韓厥,說:“請允許我搭乘你的車子。”上車,站在左邊或右邊,韓厥都用肘碰他,讓他站在身后。韓厥俯下身去把車右的尸體放穩。逢丑父和齊頃公乘機倒換了位置。快到華泉的時候,車的邊馬被樹絆住而停了下來。頭天夜里,逢丑父睡在棚車中,有一條蛇從他身下爬出來,他用手臂打蛇,被蛇咬傷,但隱瞞了下來,所以不能下車推車而被韓厥追上。韓厥拿著絆馬索站在馬前,跪下叩頭,捧著酒杯加上玉環進獻齊侯說:“寡君派我們臣下替魯國、衛國向您請求,說:‘不要讓軍隊進入您的國土。’臣下不幸,恰巧遇上您的戰車,沒有地方逃避隱藏,而且也怕奔走逃避有辱兩國君主,臣下勉強充當一名兵士,斗膽向您稟告我的無能,只是人材缺乏,我只好濫竽充數來任這個職務。”逢丑父讓齊頃公下車,到華泉去取水。鄭周父駕副車,宛茷做車右,拉上齊侯逃走而免于被俘。韓厥獻上逢丑父,郤克將要殺他。逢丑父喊叫說:“到現在為止還沒有能代替他的國君承受患難的人,有一個在這里,還要被殺死嗎?”郤克說:“人不怕用死來使他的國君免于患難,我殺掉他不吉利,赦免他,以此勉勵侍奉君主的人。”于是就赦免了逢丑父。齊侯逃走以后,為尋找逢丑父,在晉軍中三進三出,每次沖出來的時候,都整頓隊伍鼓勵士兵振作起來。進入晉軍的狄人軍隊時,狄人的兵士都抽出兵器和盾牌遮蔽保護他;進入衛國的軍隊中,衛國的軍隊也不攻擊他,于是就從徐關進入齊國臨淄。齊侯看見守軍,說:“努力吧,齊軍戰敗了。”馳趕一個女子回避,女子說:“國君免于禍難了嗎?”說:“免了。”又說:“銳司徒免于禍難了嗎?”說:“免了。”說:“如果國君和我的父親免于禍難了,還要怎么樣!”于是就跑開了。齊頃公認為她知禮,后來查詢她,知道是辟司徒的妻子,就賜與她石窌作為封地。
晉軍追趕齊軍,從丘輿攻入齊國,攻打馬陘。齊侯派賓媚子用紀甗、玉磐和土地賄賂晉國以求和,說:“如果不答應,就聽憑晉國怎么辦吧。”賓媚人贈送財物,晉人不答應,說:“一定要蕭同叔子作為人質,而且齊國境內的田畝全部改成東西向垅埂。”回答說:“蕭同叔子不是別人,是寡君的母親。如果從平等的地位來說,那么她也是晉國國君的母親。您在諸侯中發布重大的命令,而說:‘一定要他的母親作人質以取信’,您又是怎樣對待周天子的命令的呢?而且這樣做是用不孝來號令諸侯。《詩》說:‘孝子的孝心無竭盡,永遠賜給你的同類。,如果用不孝號令諸侯,那恐怕不是道德的準則吧?先王定疆界治天下,考慮土地的性質來布置耕種它所適宜的作物以取其利,所以《詩》說:‘劃分田地治理田地,南向東向開田畝。’現在您讓諸侯定疆界、治理田地,而且要全部是東西垅向,只考慮您的戰車通行的便利,而不顧土地是否適宜,那恐怕不是先王的命令吧?違反先王就是不合道義,有什么資格做盟主?晉國其實也是有過錯的!四王行王政,樹立德行而滿足諸侯的共同要求;五霸成就霸業,勤勞而安撫諸侯,來為天子的命令服役。現在您要求會合諸侯,來滿足沒有止境的欲望,《詩》說:‘施行政令很寬和,百種福祿集聚來。’您的政令實在不寬和,丟棄了各種福祿,這對諸侯有什么害處呢!您如果不答應,寡君命令我使臣,就有話可說了,說:‘您帶領國君的軍隊來到敝邑,敝邑用不多的財富來慰勞您的隨從;害怕貴國國君的威嚴,軍隊戰敗。您惠臨而求齊國的福佑,不滅亡我們的國家,讓我們繼續過去的友好,只是那先君的破舊器物、土地是不敢愛惜的,您又不肯答應。我們請求收集余部,背靠我們的城墻決一死戰。我們有幸取勝,也會順從貴國的,何況不幸再戰敗,怎敢不聽從貴國的命令。’”,魯國、衛國勸諫說:“齊國怨恨我們了。他們死去和逃亡的人,都是齊侯的宗族親戚。您如果不答應,必然更加仇恨我們。您又有什么可追求的?您得到他的國寶,我們也得到土地,而禍難又解除了,這榮耀也就很多了。齊國、晉國都是上天所授與的,難道一定要晉國取勝?”晉人答應了齊國的求和,回答說:“臣下們率領兵車,來為魯國、衛國請求,如果能使我們有理由回復晉君,那就是君王的恩惠了。怎敢不唯命是聽。”
禽鄭從軍中去迎接魯成公。
秋天七月,晉軍和齊國的爰婁訂立盟約,讓齊國把汶陽的土田歸還給我國。魯成公在上鄍會見晉國軍隊,賜給晉軍的三位統帥先路和三命服飾,司馬、司空、輿帥、候正、亞旅都接受了一命的服飾。
……
晉國的軍隊回國,范文子最后進入國都。武子說:“你不因為我盼望你而早些回來嗎?”回答說:“軍隊有了戰功,國人高興而迎接他們,先入城,必然惹人注意,這是代替統帥接受榮譽,所以不敢先進城。”武子說:“我知道你這樣謙遜可以使家族免于禍患了。”,郤克進見,晉景公說:“這是你的功勞啊!”回答說:“這是君主的教導,他們幾位的功勞啊,臣下有什么功勞!”范文子進見,晉景公象對郤克一樣地慰勞他。范文子回答說:“這只是接受庚的命令,服從克的節制而己,臣燮有什么功勞!”欒書進見,晉景公也如同慰勞郤克、范文子一樣慰勞他,欒書回答說:“這是燮的指示,兵士服從指揮,臣書有什么功勞呢!”
【集評】 清·馮李驊《左繡》:“此篇上半以救魯、衛而戰,下半以聽魯、衛而盟,皆以晉為主。而上半處處寫齊君意氣之不弱,下半句句見齊臣詞氣之不撓,讀之使人神注,覺死灰中有生氣。此全篇章法一線之妙也。”
清·魏禧《左傳經世鈔》:“張侯數語能令創者復起,得兵家作氣之法。”又:“此戰全以勇銳勝,別無兵法著數,邲之戰楚亦如是。”
【總案】 春秋時代是兼并攻伐極為頻繁的動亂時代,《左傳》對這方面的記述頗多,而且大都記述得首尾完整、具體生動、有聲有色。齊晉鞌之戰就是其中有代表性的一篇。
全文五段文字。文章一開始就寫齊師侵魯、齊衛新筑之役,交代了這場大戰的導火線。第二段寫魯衛求救于晉,晉帥郤克率師救魯、衛,拉開了齊晉鞌之戰的序幕。這兩段文字都寫得很簡明,目的只在于交代戰爭的起因,所以文中并沒有直接寫齊魯、齊衛之戰,而只是交代出魯、衛敗績的結果,為引出齊晉之戰做準備,第三段是記述的中心,正面描寫齊晉之戰的戰爭場面。在這段文字中,作者通過具體的細節描寫,展示了戰斗的緊張、激烈,寫得有聲有色、氣氛濃烈,生動逼真;一方面寫齊師之驕,一方面寫晉師之勇,兩相對比,最后寫出韓厥俘逢丑父、齊侯逃歸,整個戰爭以齊師敗績告終。第四段寫齊師告和,第五段寫晉師凱旋,結束全文。整個戰爭就用這五段文字,從戰爭的起因,到戰爭的結束,對戰爭的全過程作了層次分明、細致生動的描繪,給人以完整的印象,堪稱一篇優秀的記事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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