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貞:游張公洞記
王世貞
由義興而左泛,曰東九,九者,九里袤也,水皆飄碧,兩山旁襲之,掩映喬木,黃云儲野,得夕照為益奇。已泊湖,湖者,洞所從首徑也。夜過半,忽大雨,滴歷入蓬戶。余起低徊。久之,質明始霽。從行者,余弟敬美,燕人李生,歙人程生,郡人沈生、張生。
時余病足,李生亦病,為李生覓一兜子,并余弟所攜笱輿三,為一行,其三人為一行。可四里許,抵洞,始隆然若覆墩耳。張生者,故嘗游焉,謂余當從后洞入,毋從前洞入。所以毋從前洞入者,前路寬,一覽意輒盡,無復余。意盡而穿橫關,險狹甚多,中悔不能達。余乃決策從后入。多列炬火前導,始委身一竅,魚貫而下。漸下漸滑,且峻級不能盡受足。后趾俟前趾發乃發,迫則以肩相輔。其上隘,又不能盡受肩。如是數十百級,稍稍睹前行人,如煙霧中鳥,又聞若甕中語者。發炬則大叫驚絕。巨石乳皆下垂,崛礨甗锜,玲瓏晶熒,不可名狀。大抵色若漁陽媚玉,而潤過之。稍西南,為大磐石,石柱踞其上。傍有所謂石床及丹灶鹽廩者。稍東,地欹下而濕,跡之則益濕,且洼不可究,即所謂仙人田也。
回顧所入竅,不知幾百丈,熒熒若日中沫,時現時滅。久之,路幾斷,其下穿不二尺所,余扶服過,下上凡百余級。忽呀然中辟,可容萬人坐。石乳之下垂者,愈益奇,為五色,自然丹雘,晃爛刺人眼。大者如玉柱,或下垂至地,所不及者尺所;或怒發上,不及者亦尺所;或上下際不接者,僅一發。石狀如潛虬,如躍龍,如奔獅,如踞象,如蓮花,如鐘鼓,如飛仙.如僧胡,詭不可勝紀。余時憊,足益蹇,強作氣而上。至石臺,俯視朗然。洞之勝,至是而既矣。會所赍酒脯誤失道,呼水飲之,乃出。
張公者,故漢張道陵,或曰張果,非也。道陵事在蜀頗著。許遠游貽逸少書稱:金堂玉室,仙人芝草,左元放漢末得道之徒多在焉。此亦豈其一耶?王子曰:余向所睹石床丹灶、鹽廩及棋局者,仿佛貌之耳。烏言仙跡哉!烏言仙跡哉!
《游張公洞記》是明代后七子之一王世貞的一篇山水游記。寫作者從宜興東酒、西酒湖乘船前往張公洞游覽的過程。
文章開端,作者先介紹張公洞的地理方位,以碧水、峭巖、喬木、黃云、夕照點綴,展示出張公洞外的景致。下面的“夜雨”插曲,似乎是作者順手記來,顯得漫不經心,但在讀者心中卻掀起了一個小小的波瀾。大凡游覽者,無不希望風和日麗,旅途暢順。然而,天不遂人愿的事總是難免的。一場夜半大雨,竟使船蓬滴漏,使作者難以入睡,徘徊久之。幸而,“質明始霽”,使他的心頭舒展開來,自然欣喜無以。這種大起大落式的情感狀態與后面的抒情、描景在格調上非常一致,以起伏有致的筆調中將讀者引入山水世界和他的情感世界。另外,作者對自己病足的介紹為后文描景埋下伏筆。行動不便而心熱如火,愈說明作者對張公洞的癡迷,愈說明張公洞的險峻奇麗。
對自己的游蹤,作者著意迂回曲折,選萃拔精。當張生按照經驗提出“毋從前洞入”的勸告時,作者竟沒有采納,一意孤行,結果“中悔不能達”,徒勞而返。不得不轉而“決策從后入”。這樣寫來,不僅是紀實,而且行文上故作波折,富于變化。
從“始委身一竅”至“呼水飲之,乃出”,轉入洞中景物描述,是本文的主體部分。這一段,作者主要通過感覺、聽覺、視覺和想象四個方面來描繪洞中的奇特景觀和個人的奇異感受。為了描畫出洞中的險幽,作者一則運用細膩的筆觸寫了:“漸下漸滑”、“地欹下而濕”,給人一種陰濕的感覺;二則利用聽覺的感受,寫出人語“若甕中語者”,使人似乎處于一個四壁皆聲的奇異空間內。于是,好奇、興奮、恐懼之情油然而生,充分顯示了地下洞穴景觀的特殊情趣。
本文最精彩的部分是視覺形象的描寫。譬如寫游人為“如煙霧中鳥”,寫光線曰“熒熒若日中沫”,寫石鐘乳曰“巨石乳皆下垂,崛礨甗錡,玲瓏晶熒,……大抵色若漁陽媚玉而潤過之”,“為五色,自然丹雘,晃爛刺人眼。”而最為詭奇的是“石狀如潛虬,如躍龍,如奔獅,如踞象,如蓮花,如鐘鼓,如飛仙,如僧胡”詭異之狀,不可勝數,這些描寫是化靜為動,用大自然的生命現象來比擬僵硬的鐘乳石,使無生命的鐘乳石變為活潑可愛的形象。在節奏上,連用短句,急促跳躍,使情感噴涌而出,也使讀者與作者溶合在一起,領略這自然奇景。
另外,本文還涉及到許多與張公洞有關的逸聞傳說。作者認為,這里并非張道陵、張果老棲真之地,而是根據許詢給王羲之的信,推測這張公洞或許就是漢末方士左慈棲隱之所,有金堂玉室,仙人芝草,也仿佛是見證。然而,作者并不相信這些虛幻的傳聞,而是以科學的態度說這里的仙跡傳說以及石床、丹灶,只不過是“仿佛貌之耳”,沒有什么真正的仙人蹤跡,故而感慨地寫道:“烏言仙跡哉!烏言仙跡哉!”這樣寫,就撥開了傳說的迷霧,使張公洞的奇景顯現出自然的本來面貌。
這篇文章,巧言切狀,描摹形象,語言省凈,繪形繪色,琳瑯滿目,最后點破仙跡,戛然而止,恰到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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