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韓敬霞
【作家簡介】志賀直哉(1883—1971)是日本近代文學中一個重要流派——白樺派的代表作家。他1883年2月20日生于日本宮城縣石卷町的一個上流家庭,從小就接受一種貴族式的教育。18歲時開始師事宗教家內村鑒三,加入其主辦的夏期講習會。21歲升入東京學習院高等科,立志從事文學創作,同年發表了處女作《菜花和少女》。1906年考入東京帝國大學英文科,后轉為國文科。1908年后與武者小路實篤等人發起文學研究“十四日會”,創辦傳閱雜志《望野》,陸續發表了一系列短篇習作。1910年輟學,與武者小路實篤、有島武郎等人創辦文學雜志《白樺》,在創刊號上發表短篇《到網走去》,開始了旺盛的創作活動,為文壇所矚目。
志賀直哉與父親的關系一直不好,1917年才與父親和解,同年發表了自傳體中篇小說《和解》。以后,他的創作進入盛期,發表了《佐佐木的遭遇》、《赤西蠣太》(1917)、《篝火》、《學徒的上帝》(1920)、《濠端的住家》(1925)等作品。這些作品以對倫理道德的自覺和對人性的熱愛為基調,體現了作者的理想主義和人道主義思想。1921年開始寫作他唯一的長篇小說《暗夜行路》,1937年問世,受到很高的評價。但這時的作品,如《萬歷紅花瓷瓶》(1934)、《寂寞的一生》(1941)等已逐漸流露出一種超脫塵世的思想。晚年的志賀直哉主要寫一些回憶性作品,多注重文體的雕琢,有《灰色的月亮》(1945)、《山鳩》(1950)、《牽牛花》(1954)等作品。
志賀直哉的作家生涯長達60年,除了文學創作外,他一直關注社會事務。早年,他關心足尾礦中毒事件,對無產階級作家小林多喜二的慘死深表同情。第二次世界大戰中一直保持沉默,戰后才重新開始社會活動和創作活動,從中可看出作家的正義感。1949年11月榮獲日本政府頒發的文化勛章。1971年10月21日逝世,享年88歲。
《灰色的月亮》,樓適夷譯,見《志賀直哉小說集》,作家出版社1956年出版。
【內容提要】立在東京車站的失掉了屋頂的走廊里,雖然沒有風,卻感到一陣陣的寒氣,幸而出來的時候穿了一件夾大衣。
從陰暗的天空,灰色的月亮朦朧地照著日本橋旁邊的火燒基。大概是陰歷初十左右,月亮很低,不知什么緣故,看來好像很近。時間是8點半的樣子,人很少,寬大的走廊顯得更加寬大了。
遠遠地望見電車的頭燈,不一會兒就突然近來了。車內乘客不多,我在對面的車門邊,找到了空位子坐下。右首是一個穿束腳褲子的50歲光景的婦人,左首一個十七八歲的大孩子,大概是少年工人,背對著我,因為座位上沒有靠手板,他就橫坐著,面對著車門。我剛上車的時候偶然瞅見這孩子的臉,他閉著眼睛,茫然地張著大嘴,上半截身子前仰后合地搖晃著。不是他故意在搖晃,是身體往前面倒下去,再直起來,又倒下去,這樣不斷地反復著,如果是打瞌睡,這樣打個沒完,叫人瞅著不好受。我出于本能地跟這少年工人保持了一段距離。
車子到有樂町、到新橋,上來了許多客人,有幾個像是買了東西回家的。一個二十五六歲紅圓臉的青年,把扛在肩上的一只挺大的帆布包,放在少年工人身邊,劈開兩腿在旁邊站下來。在他后面,又被人擠上來一個也扛著帆布包的40來歲的漢子,望了一望前面的青年。
“擱上去行嗎?”也不等人回答,就把肩上的包往下卸。
“慢著,壓上去不行?!鼻嗄曜o著自己的布包,回頭望那個漢子。
“啊,對不起?!彼ь^望一望行李架,行李架上根本擱不下那個包,他只好在狹窄的地方,局促地側著身子,仍舊把包扛在肩上。
青年覺得對不起他,說他那個包,可以把一半擱在我和少年工人座位的中間。
“不用了,并不沉,只是嫌累贅,才想擱一擱,不用了?!蹦菨h子這么說著,輕輕地點了點頭。我在旁邊看著覺得很愜意。這時節,看來人的脾氣都變好了。
車子過濱松町,接著到了品川,有人下去,可是上來的人更多。這期間,那少年工人仍舊前仰后合地搖晃著他的身子。
“啊,看他這張臉。”有人這么說了。說話的是四五個像公司職員中的一個,他的同伴都笑起來了。我這邊望不見少年工人的臉??墒悄枪韭殕T說得可笑,大概那張臉一定是可笑的,車子里頓時充滿了快活的氣氛。
那時候,圓臉的青年回頭望一望身后的漢子,用手指頭點點自己的胃部,小聲地說:
“看樣子差不多啦?!?/p>
那漢子好似吃了一驚,默默地望了一望少年工人說:
“是嗎?”
剛才那批發笑的人,好像也覺得有點奇怪:
“是有病么?”
“恐怕是喝醉了吧。”
他們這樣猜測著,其中一個說:
“看樣子也不像?!边@樣,大家好像都明白是怎么回事,立刻不作聲了。
少年工人的粗布工服肩頭是破的,從里邊補上了塊手巾布,倒戴著一頂軍帽,帽檐下露出骯臟的脖子,瘦得可憐。他現在不搖晃身子了,臉不住地挨擦著車窗與車門之間的那塊夾板。這樣子完全是一個孩子,在他的迷迷糊糊的頭腦里,大概把夾板當做了誰,正在和他親熱吧。
“喂!”站在前面的那個大漢,用手拍一拍他的肩頭,問了:“你上哪兒去?”少年工人沒有答話,那漢子又問了一聲。
“到上野去。”他很憂郁地回答了。
“不對啊,你坐倒了,這是到澀谷的電車?!?/p>
少年工人站起來想往窗外看,身體失了重心,突然向我這邊倒過來。當少年工人向我倒過來的時候,我幾乎像反射一樣用肩頭把他頂回去了?!斘野阉敾厝サ臅r候,他的身體很少有什么抵抗力,這使我心里覺得不好受。我的體重現在已減到80多斤,可是少年工人的身體卻比我輕得多。
“在東京站已經在車上了,坐過了站了——你是在哪兒上車的?”我從他身后問了。
少年工人沒回過頭來說:
“在澀谷上車的。”
“從澀谷上車,繞了一個大圈子了。”有人這樣說。
少年工人腦門貼在窗玻璃上,想往窗外望,一會兒又不望了,用僅能聽見的低低的聲音說:
“到哪兒,都沒有關系。”
少年工人這句自言自語的話,后來一直留在我心里。
身邊的搭客們,以后再沒談那少年工人,大家覺得反正沒有辦法了。我也是其中的一個,覺得反正沒有法子了。假使我帶著吃食,我會送給他安一安自己的心,如果給他錢,即使白天或許也買不到吃的,何況現在是晚上9點鐘了。我帶著黯淡的心情,在澀谷站下了電車。
這是1945年10月16日的事情。
【作品鑒賞】《灰色的月亮》是志賀直哉的晚期作品,也是他短篇小說中的名篇。小說取材于作者乘坐電車時所見到的一件小事,寫的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工人,沒有目的地乘坐電車的故事。透過作品的字里行間,我們可以清楚地感受到作家深沉的社會正義感和強烈的人道主義精神。
1945年8月15日,日本戰敗投降,日本全國被置于以美國為主的聯合國軍隊占領之下,軍國主義開始受到制裁,疲憊的士兵們也陸續從戰場返回家園。隨著戰時那種緊張氣氛的緩和,人們開始了一種新的生活。但現實卻是殘酷的,戰爭不僅榨干了人民的血肉之軀,而且還使得許多城市變成了一片瓦礫,等待著人們的只是貧困、饑餓和悲哀。當時的日本到處都是廢墟,流浪者和戰爭孤兒充斥街頭,糧食不足造成了人們普遍營養不良。志賀直哉的《灰色的月亮》,寫于1945年11月,小說真實地反映了日本戰敗初期的社會現實,描寫了在一片蕭條之下人們那空虛、失望的痛苦心情。
小說所描寫的主人公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工人。這個大孩子坐在電車的座位上,閉著眼睛,張著大嘴,前仰后合地搖晃著他的身子。隨著小說的深入,我們才知道這個穿一件破舊的粗布工服、倒戴一頂軍帽的少年工人,原來是被饑餓折磨得迷迷糊糊,他那瘦小的身體已很少有什么抵抗力了。更可悲的是,他坐在電車上兜了一個大圈子,根本就不在乎自己要去哪兒。這個饑寒交迫、無家可歸的少年工人實質上就是戰后日本社會情緒的一個縮影,他那“到哪兒,都沒有關系”的低語,表露出了人們對現在和未來的茫然和失望情緒。志賀直哉的作品大多取材于身邊的生活瑣事,題材比較狹窄,《灰色的月亮》也是如此。但志賀直哉對生活的觀察十分細致,體會也非常深刻,往往能通過人們司空見慣的點滴生活現象反映重大的社會問題,發掘出富有現實意義的主題。在戰敗初期的日本,像那個少年工人那樣被饑餓折磨的人隨處可見,作者以冷徹的目光透視到,這種現象反映出了那個時代的本質,于是他迅速地捕捉住了這一題材,從一件小事中開掘出了具有現實意義的內涵。
然而,志賀直哉畢竟只是一個人道主義者,無論他的作品表達出了怎樣的現實意義,都只是他從人道的角度出發,對非正義的事情表示憤慨罷了,他的視野并未達到社會正義的領域?!痘疑脑铝痢分械摹拔摇笔且粋€典型的人道主義者,也是作者本人的化身。“我”剛看到少年工人在那里前仰后合地搖晃時,就本能地跟他保持了一段距離。后來當少年工人身體失了重心,突然向“我”倒過來時,“我”又幾乎像反射一樣用肩頭把他頂回去了。這兩個無意之中的動作,突出地反映出了“我”的性格,他雖然可憐那還是個大孩子的少年工人,卻不愿靠近他,是他那潔身自好的性格抑制了他的正義感。作品的最后,“我”也只是帶著黯淡的心情下了電車,覺得自己沒有辦法去幫助那個少年工人。這種無奈限制了作者的視野,同時也削弱了作品的戰斗性。
志賀直哉被日本文學界視為短篇小說之神,在藝術上有很高的造詣。他的很多作品就好像是他自己的日記,記述著一些他身邊發生的生活中常見的小事,表達了他自己的真情實感,呈現出了一種樸實自然的風格?!痘疑脑铝痢窋⑹龅木褪且患粘I钪衅掌胀ㄍǖ男∈拢髡咴谛≌f中沒有安排引人入勝的故事情節,通篇用的都是輕描淡寫的簡潔而樸實的語言,像是作者把親眼目睹的事按原樣擺在了讀者面前。但正是作品這種平淡自然的描寫產生出了強烈的藝術魅力,達到了一種酷似生活的藝術高度。其實,這種看似漫不經心的描寫中浸透了作者的心血,志賀直哉的小說大都是精雕細刻的產物,他的小說從人物塑造、情節安排、細節設置等方面都經過了認真的推敲,實非信手拈來。正因為志賀直哉的作品都是經過磨練的精品,所以才經得起時間的考驗,一直受到人們的喜愛。他作品那清新明快、樸實無華的風格,讓人感到親切平易而又韻味無窮,真正達到了天然去雕飾的藝術境界。
志賀直哉的作品還非常注重人物的心理刻畫,把自己的情感寓于冷靜的描寫之中。《灰色的月亮》中對“我”的心理描寫比較多,表達了作者抑郁的心情,加強了作品的感染力。小說的開頭有小段的景物描寫,對烘托整個作品的氣氛起到了關鍵作用,“陰暗的天空”、“灰色的月亮”等為作品定下了一個沉重的基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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