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張俊山
劉北汜
遠遠的山里落著雨。山是綿亙的,荒涼的。云,棉花似的,霧樣的重重地堆在那里,浸沒著山巖。我在山巔上走著。
而這時很快來到我記憶中的,是渡我過了多少冬天的嚴實的小屋。在北方,我們是習慣住在一種不透風雪的小屋里的,我們底小屋建在冬天滿生著紅色榛葉樹的山邊,從山腳到山巔,一片紅色,我們和我們底小屋便被這紅色包圍著。我們爬山,在狼藉的落葉堆中拾取橡實,從積雪上追尋禽獸底腳跡。我們底足跡踏過整個的山,我們全被這紅色包圍著。
山巔常常是有著棉花似的積雪的。
山,在冬天,是綿亙的,突出著堅實積雪的胸膛。
在北方底山邊下,我們嚴肅地,認真地渡著冬天。
我們愉快地發出歌唱,在潔白的雪掩著的土地上,我們生活,笑,每點雪花底飄蕩都使我們底心活躍。
迎著雨,現在我是在遙遠的南方底荒原上了。我匆匆走著。我在走著一段不知什么地方才是終點的道路。
遠遠的山里在落雨。
我突然地打著冷顫,想起這是南方底冬天了。但我仍然能看見,在路旁,在衰敗的草叢深處,滿生著一種紫色的鐘形小花朵。它們怯生生地立著,纖小的莖葉象就會在對于它們是太大的宇宙里消滅下來,但它們固執地存在著。它們當著寒冷的冬天在生長。
它們底小花瓣有的是那么新鮮而濃重的紫色。
它們開在荒涼的路旁,開遍在荒原底每個地方,隨處都有它們。它們以紫色包圍著每個路人。
注視著它們,我底心里低低念著:“你紫色的小花,你寂寞的,茁壯的小花……”仿佛面對了親切的友人,仿佛重又在我底小屋里守著紅紅的爐火,或是走在生滿紅色榛葉樹的山邊上,我失去了荒涼寂寞的感覺,我不感覺是在趕路了。
我小心地在荒原底道路上踏下腳去,許久許久注視著它們,忘卻了寒冷和無邊的荒涼。
“九·一八”事變后,東北三省大批文化人流亡關內,居無定所,食不鄉味,成了無家可歸的飄泊者。這批人中的有些作家、詩人,常常在筆底抒寫背井離鄉后的家國之思,流亡之苦,表現出深沉的民族悲慨和抗日復土的激情,于是三、四年代的文苑里便產生了“流亡文學”。劉北汜的散文詩《荒原》就屬于這類題材和主題的作品。
詩人作為一個隨著戰局發展,足跡由關外而關內,由華北而西南,走遍大半個中國的流亡學生,其痛失家園的情感是濃重的。詩篇以強烈的對比展現了家園和異鄉兩種不同的自然景色,從而委宛地表現出詩人對于家園的懷戀和飄泊異鄉的凄苦之情。詩篇雖然不是直接表現抗日愛國的主題,但在濃濃的鄉情鄉思中卻蘊含著背井離鄉之痛,這里是隱伏著愛國主義情愫的。
在詩人的記憶中,那片昨日的家園是多么溫馨啊!盡管是冰凍雪封的冬天,但鄉親們卻有“嚴實的小屋”可以擋住風雪;屋外是漫山生長的紅色榛葉樹,“小屋便被這紅色包圍著”;人們或在落葉堆拾取橡實,或去雪原獵捕禽獸。就在這“一片紅色”中,在山的“突出著堅實積雪的胸膛”,鄉親們“嚴肅地,認真地渡著冬天”,有歌唱,有歡笑,“每點雪花底飄蕩都使我們底心活躍”。這就是詩人心中的家園,那已經失落的家園!
與“記憶中”的家園形成強烈對比的,是詩人此時正飄泊于其地的“南方的荒原”。“遠遠的山里落著雨。山是綿亙的,荒涼的。云,棉花似的,霧樣的重重地堆在那里,浸沒著山巖。“異鄉“荒原”的陰慘凄涼已經讓人心情抑郁不快了,何況詩人正在飄泊途中,正在“走著一段不知什么地方才是終點的道路”呢!此情此景,怎不令詩人“突然地打著冷顫”,他是感覺到深深的“荒涼寂寞”了。這里的凄苦是不待言說的,那種流亡者的悲憤也浸透在字里行間了。
詩篇第三層對路旁紫色小花的描繪細致人微,這是詩情的延伸。從詩人運筆的意向來看,這些“怯生生地立著”,但卻“固執地存在著”的嚴冬小花的形象,是賦有隱喻意義的。與其說它們是陪伴飄泊者的“親切的友人”,毋寧說它們就是飄泊者的象征。同為天涯淪落“人”,一見如故,難怪詩人對之心中吟哦:“你紫色的小花,你寂寞的,茁壯的小花……”這也是一種移情表現,詩人在情感上與紫色小花實現“物我交融”了。因此,詩人從小花得到了啟迪,也得到了生活的力量:
我小心地在荒原底道路上踏下腳去,許久許久注視著它們,忘卻了寒冷和無邊的荒涼。
詩篇落腳在這里,是抒情的升華。它使前面的悲涼感轉出倔強的生命意志。大而言之,一個民族要頑強地生存下去,那是任何殘暴的勢力都無法滅絕之的。那么,日本法西斯還能在中國建立它的“王道樂土”么?
綜上所述,《荒原》是一篇柔中有剛的抒情作品,它具有陰柔與陽剛相交融的美學品格。從這一點說,在當年的“流亡文學”中,它倒是一篇風韻獨具的散文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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