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張家順
屈原既放,三年不得復見,竭知盡忠,而蔽障于讒。心煩慮亂,不知所從。乃往見太卜鄭詹尹曰:“余有所疑,愿因先生決之。”詹尹乃端策拂龜曰(1):“君將何以教之?”屈原曰:“吾寧悃悃款款(2),樸以忠乎?將送往勞來,斯無窮乎?寧誅鋤草茅,以力耕乎?將游大人,以成名乎?寧正言不諱,以危身乎?將從俗富貴,以媮生乎(3)?寧超然高舉,以保真乎?將哫訾栗斯(4),喔咿儒兒(5),以事婦人乎(6)?寧廉潔正直,以自清乎?將突梯滑稽(7),如脂如韋(8),以絜楹乎(9)?寧昂昂若千里之駒乎?將汜汜若水中之鳧(10)?與波上下,偷以全吾軀乎?寧與騏驥亢軛乎(11)?將隨駑馬之跡乎?寧與黃鵠比翼乎?將與雞鶩爭食乎?此孰吉孰兇?何去何從?世溷濁而不清:蟬翼為重,千鈞為輕;黃鐘毀棄(12),瓦釜雷鳴;讒人高張,賢士無名。吁嗟默默兮,誰知吾之廉貞?”詹尹乃釋策而謝曰:“夫尺有所短,寸有所長,物有所不足,智有所不明,數有所不逮(13),神有所不通,用君之心,行君之意,龜策誠不能知事!”
卜居,就是占卜以決定何去何從。“居”,指的是出處語默,安身立命之道。屈原真的對此有迷惑嗎?王逸《楚辭章句》認為屈原是“發其取舍之端,以警世俗。”這固然很對,但沒有看到屈原欲以發憤抒情的創作心態。《卜居》其實是一篇強烈抒情的作品,是作者心靈的呼喊!
屈原“竭知盡忠,而蔽障于讒”,他的美政理想在黑暗的現實中破滅了。這是他的政治悲劇。造成這種悲劇的因素很多,其中一個重要的方面是他周圍有大批的小人,這些小人有他們的人生價值取向;營營茍茍,結黨營私,讒害忠良,毀滅美好,他們制造了屈原政治上的失敗,也制造了屈原人格的悲劇。屈原正是在與他們的斗爭中展現了他性格的崇高的悲劇美。《卜居》,正是從人生價值取向這個根本問題上來反思總結人生,來痛苦地然而又是悲壯崇高地審視自己在人生戰場上的處處傷痕,來欣賞自己雖然即將被黑暗吞食然而依然傲然屹立的悲劇形像。薪盡而火傳,屈原雖然在與小人的斗爭中耗盡了自己,卻同時也在這種人生的大碰撞中把自己的能量化為永照世人的圣光!詩中一連八個發問,就正如一塊巨大的隕石,在漫漫長夜中,在構成巨大阻力的烏云層中滾過,留下一長串璀璨的光芒,也勾畫出詩人光輝人生的軌跡。
為了充分展現作者的心靈,本文巧妙地以“卜居”為線索,把人生價值取向兩極化,構成一個鏈式的二元對峙的結構,在肯定與否定的反復詠嘆中,不斷地深化主題,不斷地增強作者的感情力度,形成一種洶涌澎湃的正義與崇高的感情沖擊波,強烈震撼讀者的心靈。
在對兩種人生態度的敘述描寫中,作者把自己強烈的愛憎情感通過一個個形象的比喻表現出來,而且這些敘寫是越來越形象化,越來對比越強烈,顯示出作者情感的逐步發展。前三問尚屬比較理性的,感情也顯得克制一些,第四、五問,對小人們之所為已帶有強烈情緒化的色彩,進行了較形象的丑化:“哫訾栗斯,喔咿儒兒,以事婦人”,“突梯滑稽,如脂如韋,以絜楹乎”,其諂媚、油滑之態已可掬矣!最后三問以“昂昂千里之駒”與汜汜水中之鳧”、“騏驥”與“駑馬、“與黃鴿比翼”和“與雞鶩爭食”對比,贊頌與貶斥之情已不可抑,如江河決堤一樣奔涌而出了!繼之則對現實社會極力撻伐:“世溷濁而不清:蟬翼為重,千鈞為輕;其黃鐘毀棄,瓦釜雷鳴”,感情力度真可橫掃一世了!
本篇結尾,詹尹遜謝,說“龜策誠不能知事!”讓屈原“用君之心,行君之意”,委婉地然而亦是堅定地表示詩人將我行我素,他的決心與意志是不可動搖的,既然應了開頭又借以明志,手法亦甚巧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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