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湘山
一
穿過蘆葦叢生的湖岸,花園溝河靜默如煙地涌流而過,云隙中漏出的天光為它鍍上一層亮金,就像那些不為人知的寂寞心事。在開闊的田野上,河水以一種決絕的氣勢,一路向前,犁開無數土地與灘岸,到了余家山頭大堤的時候就戛然而止。在河段的中部,又沖積出一個河灣,漲水的時候,上游直達我家的房子后面,連接著另一條從湖水中引出的溝渠,繼續流向東南,匯成多姿多彩的天光水色。
河兩岸是陡峭的土坡,長著一棵棵楊柳樹,在河坡斜面的草叢里,生長著一簇簇淺藍、淡紫的野花,從河谷順著河岸向上攀援,形形色色的花蕊一直竄出河岸,與遠遠近近的蠶豆花、豌豆花、紫云英花遙相呼應,在微風中匯成一片藍紫色的立體景觀。
小的時候,當我每天上學從河畔走過的時候,除了茂盛的綠草擁抱著我的腳步之外,還有星星點點的藍紫色花蕊,猶如綠色波濤中的輝光閃爍。陽光帶著愛意,通過河谷的斜坡、樹林和縱橫交織的皺褶棱線勾勒出明亮與陰影的復雜分界,把兩邊河坡和整條河谷都變成了一幅景深悠遠的風景雕塑。
最令我難以忘懷的當是蒼茫河岸中那一片片的風鈴草,它既不像牽牛花那樣張揚奔放,也不同矢車菊那般靚麗富態,只是靜靜地獨處一隅,在荒草中孤獨著,與身邊那些繽紛馥郁的花朵相比,它是那么沉靜,那么憂郁,憂郁得就像深夜忽明忽暗的燈盞。清晨,它帶著滯重的露珠在青草中垂首,那淡雅的藍和厚重的紫構成一幅唯美的凄清,與世無爭地站立在青草叢中,柔弱得就如一個女子,把最溫柔的部分隔離出來。微風搖動那些藍色花朵,仿佛搖動著山光水色,使之動蕩,使之流淌。白云從頭頂飄過,遮住一些光,失去光照的部分便會顯得深沉傷感,這時候,河水是藍色的,河岸是藍色的,連岸上的土地也成了藍色,一切都藍得不可思議。
黃昏,當我從河岸的小路走回的時候,踏著厚厚的草地,抖落一身沉重的風鈴草就托舉起藍紫色的風鈴在晚風中迎接我,它輕輕搖曳,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像是為我送上深情的祝福,輕輕觸摸它的皺褶,幸福從指尖滑過,仿如管弦樂般的韻律,在河岸邊流淌,那夢幻一般的聲音,透過河岸屋頂上的炊煙和褪色的瓦礫,飄落到鄉野的小路上,散落在田野的茫茫霧靄里。
穿過黃昏最后夕光的指引,遠處茅屋后面的小路上,正站著母親,藍紫色的頭巾在風中飄動,湖水映射的天光漸漸黯淡,牧牛回歸,直到炊煙溶進蒼茫孤寂的夜色。
每天上學,我必須要自己劃船渡過花園溝河,再翻越兩座山嶺才能到達山里面的趙廟中心小學。
河面上僅有一條小船,船上放著一根竹竿,撐船過河全靠運氣。當風雨覆蓋河床,或當小船停留在對岸的時候,站在岸邊的人就要一直苦苦等候,直到對岸有人過來的時候才能再擺渡過去。我家離渡口大約有兩里多路,那條通往渡口的小路,在我去山里小學的歲月里,曾經留下我多少深深淺淺的腳印和父母親一次次的翹望。特別是風雨交加的時候,粗糲的狂風從湖面吹來,渾濁的河水奔流而下,即便岸邊有船,以我微弱的力氣也難以抵達對岸,遇到這樣的天氣,我只能舍近求遠,冒雨從余家山頭的大堤上繞行,走完三十多里的泥濘山路,到校時常常已聽到下早自習的鈴聲。
考上縣里的中學后,我向著夢想中的城市一步步走去,把最美好的青春歲月消耗在鋼筋混凝土的叢林,渴望在萬家燈火中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小小窗口,但當我的夢想實現后,我一次次站在窗前,視線卻被高樓遮擋,腦海中浮現的,是母親站在屋后小路上,手搭在額前,看著我歸來的方向,夕光成為一條河流,柔情似水,緩緩地流淌在她的眼睛里。
二
今年八月,我再次回到了笪家湖的老家。
天氣很是炎熱,風中有種難以捉摸的濕氣,一陣清晰、一陣模糊,在陽光下閃耀著一種迷離的光芒。
沿著鄉間小路走去,荒草在泥沙的淤埋下探出頭來,在陽光下翻滾,在微風中搖曳,田野上倒伏著一些難以收回的玉米和小樹的枝條,雖是夏天,葡萄的葉子卻已泛黃,那是水淹過后留下的痕跡。
從鄰家的門口穿過,四周靜靜地,不見人影,多數人家已經搬到了遠處新修的樓房里,眼前的一切如同廢墟,充滿著滿滿的故事感和想象空間。但這里已不再提供清晰的故事,那些斑駁久遠、略帶陰暗色彩的外表暗含了太多的寂寞憂傷。空蕩蕩的場院上,有的舊房已經倒塌,地上堆放著樹枝,傾斜的籬笆墻下雜草叢生,空氣中飄著麥秸和玉米桿的混合氣息,像是逝去歲月的嘆息。
老屋就在眼前,映入視野的一切卻讓我黯然感傷。門前,一個行將倒塌的葡萄架和堆放的一堆稻草,陽光把葡萄架和老樹鍍上一層暖黃,又在地面投下細長的樹影,鑲在窗格里。門前放著雜亂的柴禾,泥墻布滿裂紋。廚房低矮,需時時記著小心,低頭才能出入。朝南窗口的塑料薄膜已破開幾處,在北風中飄向窗外,缺口的地方蛛網密布,它們擁有的歷史感柔化了周遭的景色,不可名狀的孤寂和回憶縈繞于懷。
當年,父親母親就生活在這個地方。臉盆、豬槽、育紅薯秧和瓜秧的池子,池子邊蒿草蓬生,陽光下的桃樹和柿子樹,橫在墻頭的一截枯枝,生了銹的鐮刀鋤頭,廢棄的板車架子,為雞窩遮風擋雨的殘破瓦片……
分明是一個被歲月遺忘的角落。
逆光下的一切滿是凄楚,恍惚可見童年的影子。
走到老屋的后面,大片的藤蔓爬滿了整個墻壁,一直爬上了屋頂,綠葉叢中,一朵朵藍紫色的花朵向上托舉著花瓣,呈現出一片寧靜的淡藍,像一條瀑布,從空中垂下,不見其發端,也不見其終極,只是深深淺淺的藍紫色,仿佛在流動,在不停地生長,在向遠方眺望。那藍紫色的大條幅上,泛著點點銀光,讓人瞬間感受到一種內心的澄凈和溫暖,那是一片我小時候司空見慣的風鈴草和牽牛花。在這被歲月侵蝕的老房子的身旁,沒有游客,沒有聲音,除了光彩,只有淡淡的芳香和流進骨髓的思念,夢幻一般輕輕地籠罩著我,靜謐的藍紫色花蕊沉默于寂靜的墻下,孤獨著,美麗著,或許它內心的思念,如同夜空的星星,成為一世不變的歌吟。
記得父母健在時,這種藍紫色花朵,在門前的籬笆墻上,在房后的窗戶外,在父親住的瓜棚周圍,也曾年年綻放。籬笆墻上,扁豆花永遠是那塊領地的主人,享受著父母的呵護,牽牛花和風鈴草只有靜靜地覆在下面陪伴,成為農家小院欣欣向榮的標配,它們從來不需要主人呵護栽培,卻年年依著籬笆向四周延伸攀援,帶著遙遠而蒼涼的故事,被燦爛的日光沐浴,被回旋的大風吹拂,爛漫而熱烈地自生自滅,年復一年地洋溢著生命的靈光,帶著澎湃的生命活力,覆蓋了籬笆墻,覆蓋了場院里紅薯瓜秧的池子,遮住了母親那間小屋的窗欞,也覆蓋了田野上父親住的瓜棚,那唯美的風鈴聲常常飄過心靈的上空,在它的歌聲里,我學會了感念,也學會了思考。
或許這藍紫色花蕊的色彩過于厚重,或許眼前的環境有太多的憂郁,透過彌漫著藍紫色憂傷的人世煙塵,我恍惚間又看到了當年的情景,看到那熟悉的淚光,在河畔的花叢中,在屋后的小路上,耳邊就飄來一首歌:
“在那些黑色和白色的夢里,不再有藍色和紫色的記憶。在這個相遇又分手的年紀,總有些雨打風吹的痕跡……”
三
我在空蕩的村里走走停停,道路雖然平坦,心里卻滿是坑坑洼洼。
參加工作以后,我每年都會回家看看。每次從外地回來的時候,我總看到父親帶著一身疲憊,褲腳上盡是泥土,在遠處向我招手,更遠處,是隨風搖動的蘆葦和奔流涌動的花園溝河,晚上,我經常和父親一起坐在瓜棚前面,聽父親講過去的事情,講古往今來大地飽經滄桑。遙望夜空,那些星光遙遠而又迫近,如同鉆石般高冷而親切,在風鈴草覆蓋的瓜棚里,透過輕掩的柴扉,時有清風吹過,送來陣陣花的清香,月光輕曼地落在田野,灑在門前,也灑在我的心里,那張舊牛車的車架改成的地鋪上,留下多少溫馨的故事,帶著遙遠童年最光明璀璨的記憶和認知。
在這片土地上,父親喜歡聽麥苗拔節的聲音,喜歡光腳走上冒著油的土地,那種對土地的透徹理解,那種與農村、與土地、種子互為依存的使命感,早已融匯于父親的血液之中。他一往情深地呼吸著田地里散發出來的氣息,握住了種子和泥土,就如同抓住了生命的感覺,四季流轉之間,他擁抱著田野,守望著泥土,那是一片屬于他的土地,他的心,他的魂從來就沒有離開這里。
父親去世的第二年,那無人看管的瓜棚在一場風雨中轟然倒塌,層層的紫色藤蔓和密集的花蕊了無依托地把那里覆蓋,只是那花的色彩沉淀了太多的記憶。
眼前的藍紫色花朵微風中輕輕頷首,想到回來時看到沿路幾家大型水泥廠,一輛輛水泥罐車進進出出,高大的車輪碾壓在水泥路上,發出很大的聲音,路邊那些小花落滿塵垢,在灰塵的覆蓋下奄奄一息,不久之后,新修的水泥路將把這里的一切覆蓋,新的樓房將在路旁崛起,吟誦古人“天孫滴下相思淚,長向秋深結此花”的詩句,瞬間淚目。
四
太陽偏西的時候,斜照的陽光灑在崎嶇的鄉道上,灑在那些破敗不堪、等待拆遷的舊房上,像一幅陳舊的畫面,無端增添了許多懷舊的色彩。
在這里,我的父親母親,以及和他們一樣樸實的莊稼人,曾經像野花一樣在星河暗夜里掙扎求生,可他們并沒有隨波逐流、怨天尤人,而是一輩子跟土地相依為命,用手上厚厚的老繭和粗糲的紋路,將那份悲壯演繹成淡淡的溫情。縱然迷茫過,落魄過,卻始終對生命充滿敬意,對土地一往情深。
風從遠方吹過,帶著笪家湖熟悉的氣息,在城市擁擠不堪的街道上,我已經找不到故鄉遼闊的感覺,那藍紫色花蕊就成了最美的記憶:清脆的風鈴聲飄蕩在曾經綠油油的田野上,把藍紫色的夢交給了路過的風,那花蕊之美,存在于我的想象之外,夢境之中,猶如音樂,猶如繪畫。面對藍紫色花朵的靜謐、思念,任何語言都顯得淡薄,那是一種沉靜,一種圣潔,一種恍若幻覺的真純,一種遺世獨立的高貴,一種充盈于茫茫塵世間的凄美。
回到縣城的時候,已經華燈初上,順著寺坡一條新修的街道,我又一次走到了湖岸,城市仿佛在這里突然收住了前進的步伐,人間煙火就此統統熄滅。在我眼前,湖水靜靜地展露著它雄渾遼闊的身姿,清朗的月光下,銀色的波浪拍打著腳下的護岸。此刻,我只能隱隱約約地聽到遠處城市的喧囂,這里沒有熙熙攘攘的人群,周遭是那么祥和寧靜,只有浪花拍岸的聲音,還有遠處汽車的鳴笛聲點綴著肅然而富有詩意的夜色。空氣中不時飄來濃郁的花香,我想,在這花香里,是否也有我家老屋后面那片藍紫色花蕊的芬芳?那轉瞬即逝的星火盡處,是否能看到我牽掛的身影?
我的眼眶濕潤了,一種詩意而濃厚的孤獨裹挾著我。在孤獨中,我凝望星空倒影,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模樣,那是被故鄉和親人的深情厚意簇擁著穿越風霜的我,也是在紅塵追逐中收獲勇氣和成熟的我,盡管有時難免被黑暗、寒冷與艱辛侵蝕,可是我仍能聽到屬于自己的歌聲,聞到那片記憶中的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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