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曹增渝
黑塞
當我重新見到阿爾卑斯山南麓這塊福地時,我仿佛總覺得自己從流亡中回到了故鄉,仿佛終于又站在我理應站的山的那一邊。這里,太陽更親切,群山更紅,這里生長栗子、葡萄、杏仁、無花果,人們善良、友好、彬彬有禮,雖說他們都很貧窮。他們所建造的一切,看來是那么好,那么恰當而可愛,仿佛都是自然生成的。房屋、圍墻、葡萄山的石級、道路、種植地和梯田,這一切既不新也不舊,這一切仿佛不是靠勞動建造的,不是用腦筋想出來的,不是巧奪天工的,而是象巖石、樹木、苔蘚一樣自然形成的。葡萄山的圍墻、房屋、屋頂,這一切都是由同樣的褐色片麻巖石砌成的,這一切相輔相成,象弟兄手足一般。沒有一樣看來是陌生的、懷有敵意的和粗暴無情的,一切都顯得親切、歡暢和睦鄰友好。
你愿坐在哪里就坐在哪里,圍墻上,巖石上或者樹樁上,草地上或者土地上,全都可以;不論你坐在哪里,你周圍都是一幅畫和一首詩,你周圍的世界匯成優美而幸福的清音。
這里是貧窮農民居住的一個田莊。他們沒有牛,只有豬、羊和雞,他們種植葡萄、玉米、果樹和蔬菜。這所房屋全部是石頭砌成的,連地板和樓梯也是,兩根石柱間一道鑿成的石級通往場院。不論在哪里,植物和山頭之間,都浮現出藍色的湖光。
憂和慮仿佛已留在雪山那邊兒。處在受折磨的人和可憎的事情之間,人們的憂慮實在太多了!在那里,要找到生存的理由,是那么困難,又是那么至關重要。不然的話,人該怎么生活呢?面對真正的不幸,人們煞費苦心,郁郁寡歡?!谶@里,不存在難辦的問題,生存無需辯護,思索變成了游戲。人們感覺到:世界是美麗的,生命是短暫的。但不是萬念皆滅;我想再增一對眼睛,一葉肺。我把雙腿伸進草叢里,并希望它們變得更長一些。
我愿成為一個巨人,那樣,我就可以把頭枕在積雪旁一處高山牧場上的羊群中間,我的腳趾則伸進山下深深的湖中去戲水。我就可以這樣躺著,永遠不站起來,在我的手指間長出灌木叢,在我的頭發里開出杜鵑花,我的雙膝變成前山,我的軀體上將建起葡萄山、房屋和小教堂。我就這樣躺上千萬年,對著天空眨眨眼睛,對著湖水眨眨眼睛。我一打噴嚏,便是一陣雷雨。我呵上一口氣,積雪溶化,瀑布舞蹈。我死了,整個世界也死了。隨后我在宇宙中飄洋過海,去取來一個新的太陽。
這一夜我將睡在哪里?反正都一樣!世界在做什么?創造出了新的神、新的法律、新的自由?反正都一樣!但是,這兒山上還開著一朵櫻草花,葉子上銀珠點點,那兒山下的白楊樹間,甜蜜的微風在歌唱,在我的眼睛和天空之間,有一個只深金色的蜜蜂在嗡嗡亂飛——這可不是一回事。它哼著幸福的歌,它哼著永恒的歌。它的歌是我的世界史。
(胡其鼎 譯)
這里所展示的,是寫實和想象的一種巧妙的組接和融合,是心靈與外物的擁抱和交匯。
作品的前三個自然段,是生動的寫實。然而這種寫實又帶有作者強烈的主觀色彩。正因為如此,這里的太陽才會顯得更親切,群山才會顯得更紅,“我”才會在貧窮的鄉居生活中看到天然的美麗,才會覺得“一切都顯得親切、歡暢和睦鄰友好”,才會感到“不論你坐在哪里,你周圍都是一幅畫和一首詩,你周圍的世界匯成優美而幸福的清音”。
第四個自然段仿佛是無意之中泄露了天機。作者之所以這樣迷戀于眼前的農家景象,乃是因為雪山那邊留著的“憂和慮”的潛在對比,乃是因為在那里“處在受折磨的人和可憎的事情之間,人們的憂慮實在太多了”。相形之下,于是山這邊變成了桃花源式的洞天福地。中國古代哲人關于“境由心造”的說法,在這里又一次得到了證實。
接下來那種神奇的想像似乎是順理成章地從上述感受中生長出來的。對田莊景色的迷戀和熱愛使作者產生了一種與其融為一體的奇思妙想。他幻想著自己成為一個巨人,頭枕高山,腳戲湖水,手指間長出灌木叢,頭發里開出杜鵑花。就這樣躺上千年萬年。然后死亡,新生,“去取來一個新的太陽”。這段生動的文字,把全篇的情緒推向了高潮。
最后,作者的思緒雖然又回到了現實中,然而卻進入了一種物我兩忘的境界?!斑@一夜我將睡在哪里?反正都一樣!世界在做什么?創造出了新的神、新的法律、新的自由?反正都一樣!”在作者的心目中,世界只剩下了眼前這朵櫻草花,只剩下了這只嗡嗡亂飛的深金色的小蜜蜂。在它的歌里,作者聽到了幸福,聽到了永恒,聽到了一部世界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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