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曹增渝
杜波依斯
1906年死亡日作于亞特蘭大。
哦,沉默的上帝,您呵,您在云霧渺茫和神秘莫測中的遙遠的聲音,使我們的耳朵在這些可怕的日子里什么也聽不到——
聽我們講呵,上帝!
聽著我們,您的孩子們講呵:我們因為懷疑而變黑的面孔,在您的教堂里受到嘲弄。我們高舉雙手,面向您的天堂,哦上帝,我們呼喊著:
我們懇求您聽我們講呵,上帝!
我們并不比我們的同胞更好,上帝,我們不過是軟弱而有人性的人。當我們的壞人做壞事的時候,您詛咒壞人和壞事,象我們詛咒他們一樣,您詛咒他們,您對他們實行各種懲罰,超過了他們對無辜和軟弱,對婦女和家庭所曾作過的壞事。
饒恕我們,這些可憐的罪人!
然而是誰的罪過更深更重呢?是誰造成了這些壞人呢?是誰用罪惡哺育他們,又使他們飽嘗不公正呢?是誰強奸和誘奸了他們的母親、他們的祖母呢?是誰拿他們的罪過來做買賣,并依靠公開的極其邪惡的行為而變得大腹便便、腰纏萬貫?zāi)?
您知道呵,上帝!
難道這是您的公正賞罰嗎,哦上帝,欺詐竟然比無辜更心安理得,而無辜的人卻因為未被觸動的罪犯的罪過而被釘上十字架?
公正的賞罰呀,哦,人類的最高審判者!
我們干嗎要禱告?我們祖先的上帝不是死了嗎?目睹者不是在天堂的大廳里看見過您那裝殮了的沒有生命的身體在罪惡的滾滾黑煙中僵硬了嗎?在那兒無窮無盡的死者的悲痛的身體一直把頭低下。
醒來吧,睡著了的上帝!
您沒有死,而是飛到了遠方,穿過許多太陽之間的熾熱的走廊登上了無限光明的群山,在那些世界上搖搖擺擺走著善良而溫和的男人,強壯而自由的女人——遠遠地離開這點可恥的灰塵的欺騙、哄詐、極端的偽善和貞潔的賣淫!
重新回來吧,哦上帝,不要讓我們在自己的罪過中毀滅!
從對肉體的渴望和對流血的渴望中,
上帝,把我們拯救出來吧!
從對權(quán)力的渴望和對黃金的渴望中,
上帝,把我們拯救出來吧!
從暴君和畜生共同勾結(jié)的謊騙中,
上帝呵,把我們拯救出來吧!
一座城市當時正處在陣痛中,我們的主呵上帝,而她生下了雙胞胎“謀殺”和“極端的仇恨”。半夜里一片紅光;死亡和忿怒的叮當聲、爆裂聲和叫喊聲充滿了空氣,而且在星光下顫抖,這時候教堂的尖頂正默默地指向著您。而這一切都是要滿足隱藏在復(fù)仇的面罩后面的貪得無厭的人們的含心!
把您的耳朵俯向我們,哦上帝!
在蒼白的、寂靜的早晨,我們觀看了這場暴行。我們?nèi)∽约旱亩洌罩约憾秳拥氖郑麄儭麄冸y道不曾搖搖頭,斜著眼一瞥,張開帶血的嘴巴大聲叫喊:別犯罪了!這個話是嘲弄,因為在我們糾正一樁罪行的同時,他們卻用這種方式培訓(xùn)著一百樁罪行。
把我們再一次解放出來吧,哦上帝!
請看這個被殘害、被破壞的東西;親愛的上帝呵,這是一個卑微的黑人,他辛苦流汗,為了從他微薄的收入中節(jié)省一點錢。人們告訴他:勞動可以改善生活。因此,他勞動。這個人犯過罪嗎?設(shè)有,但有人告發(fā)說,有人講另外一個人干了什么——一個他從來沒有看見過也從來不認識的人。然而為了那個人的罪行,這個人卻被殘害和謀殺了,他的妻子可恥地赤身裸體,他的孩子們受窮又受罪。
聽我們講呵,哦天上的圣父!
地獄的這種審判難道不惹您討厭嗎,哦上帝?為了復(fù)仇,無辜的血液的滾滾洪流將在您的耳朵里和我們的心中怒吼和撞擊多久呢?把干下這些勾當?shù)暮妊囊矮F的駭人暴行高高堆在您的祭壇上,上帝,并讓它在地獄里永遠永遠地燃燒吧。
饒恕我們呵,上帝;我們不知道我們在講些什么話!
我們實在是迷惑不解,感情激動,由于一個被掠奪、被嘲弄、被謀害的民族的瘋狂而發(fā)狂;我們使勁拉著您的寶座的臂柱,我們把我們的上了銬的手舉起來質(zhì)問您,上帝,憑著我們被偷走的父親的尸骨,憑著我們死去了的母親的眼淚,憑著您被釘上十字架的基督的血液:這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把“計劃”告訴我們吧;把“奇跡”賜給我們吧!
您不要保持沉默,哦上帝!
不要再盲目地坐著,上帝,對我們的禱告充耳不聞,對我們默默地受苦一言不發(fā)。您肯定也不是白人吧,哦上帝,一個臉色蒼白的、沒有血液、沒有人心的東西?
呵,大慈大悲的基督!
饒恕這個想法吧!饒恕這些狂亂的、褻瀆的話語。您仍然是我們黑人祖先的上帝,而在您靈魂的靈魂中棲息著黃昏的一些柔和的幽暗,天鵝絨般的夜晚的一些陰影。
但悄聲細語吧——講吧——大聲叫喊吧,偉大的上帝,因為您的沉默對我們的心來說,就是白色恐怖!道路,哦上帝,向我們指明道路,給我們指出道路吧。
向哪兒走去呢?北方是貪婪,南方是流血;中間是膽小鬼,外邊是說謊者。向哪兒走去呢?向死亡走去嗎?
阿門!歡迎黑色的睡眠光臨!
向哪兒走去呢?向生活走去嗎?但不是這個生活,親愛的上帝,不是這個。讓酒杯從我們這兒傳過去吧,不要勸誘我們超出我們的酒量,因為酒杯里有那種叫喊和抓扯,而那種叫喊和抓扯的聲音我們不愿意傾聽,但想到必須傾聽就會嚇得發(fā)抖——而那是通紅的,呵!上帝!那是一個通紅而可怕的形體。
細拉!
在遙遠的東方顫抖著一顆星光。
上帝說:“伸冤在我;我必報應(yīng)!”
您的意愿,哦上帝,但愿能夠完成!
主呵憐憫我們!
上帝,我們已經(jīng)講完了這些祈求的顫抖的話語。
我們懇求您聽我們講呵,上帝!
我們低下我們的頭,靜靜地傾聽著婦女們和孩子們的哭泣。
我們懇求您聽我們講呵,上帝!
我們的聲音沉沒在寂靜中的黑夜里。
聽我們講呵,上帝!
在黑夜里,哦,一個沒有上帝的國土的上帝!
阿門!
在寂靜中,哦,沉默的上帝。
細拉!
(鄒絳 譯)
杜波依斯是美國著名黑人學(xué)者、作家和社會活動家。曾任亞特蘭大大學(xué)經(jīng)濟、歷史教授和社會學(xué)系主任。晚年加入加納國籍。這篇《亞特蘭大的連禱》是他38歲時的作品。其中充滿了對種族歧視下黑人兄弟悲慘處境的深厚同情和強烈憤慨。
閱讀這篇散文濤,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起元雜劇《竇娥冤》中竇娥被綁赴刑場時的一段唱詞:“天地也,只會把清濁分辨,可怎生糊涂了盜跖顏淵:為善的受貧窮更命短,造惡的享富貴又壽延……地也,你不分好歹何為地?天也,你錯勘賢愚枉做天!”與“不告官司只告天”的竇娥十分相似的是,杜波依斯在這里也向上帝的沉默、上帝的沉睡,向上帝對人間罪惡的視而不見、對黑人禱告的充耳不聞,發(fā)出了憤激不平的質(zhì)問。
當然,對于以上帝為唯一的信仰和精神依靠的美國黑人來說,他們的心情不能不是痛苦的、矛盾的。他們已經(jīng)本能地感覺到了上帝的不公正,上帝對黑人的冷漠,然而又不能不再三吁請上帝仁慈的拯救,吁請上帝從沉睡中醒來,從遠方“重新回來”;一方面,他們“迷惑不解,感情激動,由于一個被掠奪、被嘲弄、被謀害的民族的瘋狂而發(fā)狂”,另一方面,他們又不能不祈求上帝“饒恕這個想法”、“饒恕這些狂亂的、褻瀆的話語”;他們一邊求上帝為自己指明道路,一邊又確實感到無路可走:“北方是貧婪,南方是流血;中間是膽小鬼,外邊是說謊者。向哪兒走去呢?向死亡走去嗎?”
正是這些混亂的、相互矛盾的聲音,向我們真實地展示了黑人們悲苦而絕望的心境。人類的良知終將聽到這些聲音,記住這些聲音,并永遠為此而羞愧、而驚醒。
這篇由黑人的血和淚凝成的散文詩將因此而具有永恒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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