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怪人
“錯怪人”是一種誤會。
“錯怪人”似乎是湖州土話。別處當然也有這一句話,不過湖州人以此為口頭談,講話時常常“錯怪人,錯怪人”地批評他人,不責自己——尤其是女性,尤其是不摩登的,中年以上的太太們。
常常說“錯怪人”者,必然是“自以為是者”,必然是真性誤會者。
讓我先來講一件真性誤會的實事,以見“錯怪人”的可以隨時發生:
我的朋友關君,做事極其謹慎。他一年三百六十五日,除了星期及假日外,沒有一天不到事務所來。他所司的事,又這樣重要;櫥呀,箱呀,個人的寫字臺呀,統統都有鑰匙。他的鑰匙,出去的時候,必定帶回家去;回來的時候,必定帶回轉來。二十年如一日,他決不遺忘他的鑰匙。
十天以前的某晨,他居然也遺忘了他的鑰匙。他到了事務所,脫去了冬季皮外套之后,在袍袋里東摸西索,在桌子上東張西望。轉瞬間——寫時遲,那時快——他坐下來,忽忽忙忙地寫了一個字條。他按一按電鈴——來了一個茶役。他說道:“你馬上去,把這張字條送給太太。有東西帶回來。要小心!”
說過之后,他又提起話筒來,打電話給他的夫人。我聽見他說道:“喂,喂,喂!……是你么?我對你講:我的鑰匙忘記帶來了。在鏡臺左首第二個抽屜里。一大把,公司專用的。你知道么?現在我派人來拿了;有我的親筆字條。你找了出來,給他好了。喂,喂!你吩咐他,叫他要萬分小心。”
三、四分鐘之后,他的夫人有回電來。我只聽見他說道,“找不到?找不到,是么?哪里,哪里?豈有此理?豈有此理?……我明明擺在那個抽屜里。昨天晚上你自己親眼看見的。……你真糊涂!……好了,好了!我自己回來尋。……真笨,真糊涂!”
他責備他的夫人,罵她笨,又罵她糊涂。他立起身來,加上項圍,穿上外套,戴上絨帽。他雙手插入外套袋里去取出手套來的時候——叮當劈拍——囫囫圇圇一把鑰匙墜在他腳前的地上。
一分鐘前,他責人,不責己;他罵太太,不罵自己。他“錯怪人”。
“錯怪人”另有故事;小者傷身,大者亡國。在本篇下面,我不講亡國的大故事;我只講一個傷身的小故事,如下:
古時西方有兩個武士,一自東面望西而去,一從西面向東而來。他們兩個人相遇于大涼亭中,各自坐下,略作休息。
涼亭中有碑一方,兩面皆有文字。一面用金色制成的,另一面用銀色制成的。一個武士——我稱他為“甲”,歇息在金色的一面,另一個——我稱他為“乙”——歇在銀色的一面。
那甲乙兩武士,開口談起天來了。
甲道:“天真熱!”
乙道:“真熱。這里銀色的光,照耀過來,更加使人難受。”
甲道:“哈,哈。先生誤矣。這里沒有銀光,只有金色。”
乙道:“你的眼睛恐怕已經瞎了。我只見銀光,不見金色。”
甲道:“我看你年紀倒也不小。你這樣的一個大孩子,連金銀都不能分別么?哈,哈!”
乙道:“放屁!你輕視老夫。我非打死你不可。”
乙立刻拿了刀去殺甲。甲立刻拿了刀來擋住乙。繼而二人又高聲大罵,又各用自己之刀去殺別人。最后甲乙都受傷流血,筋疲力盡地躺在地上。
原載一九四四年二月一日《文友》第二卷第六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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