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師曾
早先有人說,民初北京畫壇上沒有陳師曾,或許會暗淡無色,甚至不會有后來的齊白石。陳師曾對齊白石的重要,相當于齊如山對梅蘭芳。一九一七年至一九二三年,陳齊二人交往密切。在此期間,陳師曾建議齊白石自創(chuàng)風格,不斷改進畫法。兩人相識之初,陳師曾即贈詩一首:
曩于刻印知齊君,今復見畫如篆文。
束紙叢蠶烏行腳,腳底山川生亂云。
齊君印工而畫拙,皆有妙處難區(qū)分。
但恐世人不識畫,能似不能非所聞。
正如論書喜姿媚,無怪退之譏右軍。
畫吾自畫自合法,何必低首求同群?
齊白石讀后極為感慨,知道“他是勸我自創(chuàng)風格,不必求媚世俗”,采納了意見,經(jīng)過反復摸索,在梅花上自創(chuàng)“紅花墨葉”一派。林紓看后,大為贊賞,譽“南吳北齊,可以媲美”。吳者,即大名鼎鼎的吳昌碩。這一下,有分教:
杏子塢民比翼海派四杰,鄉(xiāng)下木匠頓成一代宗師。
隨即陳師曾將齊白石的畫攜去日本展覽銷售,使之聲譽漸隆。
齊白石家境貧寒,四十歲前一直生活在湘潭小城,故村野氣頗足,文人味稍淡。書畫本是雅器,學養(yǎng)不夠,靠一點天才與勤奮成不了大家。陳師曾出身名門,祖父是湖南巡撫陳寶箴,父親陳三立(散原),弟弟陳寅恪,都是大學問家。他自己也曾留學日本,攻讀博物學,歸國后從事美術(shù)教育工作,善詩文、工書法,尤長于繪畫、篆刻。
陳師曾的著作,讀過一本《中國繪畫史》。翻二〇一一年讀書日記,錄兩條備忘:
陳師曾《中國繪畫史》,梳理歷代畫史脈絡(luò)、技法沿革、題材變遷以及重要的畫派、畫家等,內(nèi)容提綱挈領(lǐng),文字簡明扼要,很值得一讀。
《中國繪畫史》讀完了,陳師曾見識一流,可惜惜字如金,所以只能是一本極好的美術(shù)史普及讀物。
從陳師曾的經(jīng)歷看,一個藝術(shù)大家能否修煉成一代宗師,活得久是最主要的原因,譬如齊白石、張大千、劉海粟。陳師曾四十八歲時繼母俞夫人病故,他于京中奔喪至金陵,勞累哀悴,得了傷寒,竟一病不起。梁啟超在悼詞中稱:“師曾之死,其影響于中國藝術(shù)界者,殆甚于日本之大地震。地震之所損失,不過物質(zhì),而吾人之損失,乃為精神。”
梁啟超還說:“陳師曾在現(xiàn)在美術(shù)界,可稱第一人。無論山水花草人物,皆能寫出他的人格。”陳師曾在他著名的文章《文人畫之價值》中寫道:“即畫中帶有文人之性質(zhì),含有文人之趣味,不在畫中考究藝術(shù)上之工夫,必須于畫外看出許多文人之感想,此之所謂文人畫。”“其用筆時,另有一種意思,另有一種寄托”,不能徒有形似,而強調(diào)陶冶性靈、發(fā)表個性、寓書法于畫法,認為“不求形似”正是中國畫之進步,指出人品、學問、才情、思想為文人畫最重要的要素。陳師曾在學習和創(chuàng)作中也身體力行他的文人繪畫主張,他主要師法文人繪畫中具有強烈個性和極具創(chuàng)造性的畫家。
陳師曾非常具有文人氣質(zhì),曾作《北京風俗圖》三十余幅,名重天下。讀這些畫作,猶自不免心動,正如魯迅先生《風箏》中的這段文字:
故鄉(xiāng)的風箏時節(jié),是春二月,倘聽到沙沙的風輪聲,仰頭便能看見一個淡墨色的蟹風箏或嫩藍色的蜈蚣風箏。還有寂寞的瓦片風箏,沒有風輪,又放得很低,伶仃地顯出憔悴可憐模樣。但此時地上的楊柳已經(jīng)發(fā)芽,早的山桃也多吐蕾,和孩子們的天上的點綴照應(yīng),打成一片春日的溫和。
逸筆草草,色調(diào)淡雅,溫和的心境透出幾許清寒與寂寥。畫家的筆下,有這樣一幅干凈筆墨的不多。
民國文藝界,陳師曾的《北京風俗圖》與周作人的《兒童雜事詩》堪稱雙擘,在特定時代還原出舊時民俗的一面。周作人借兒童的眼光去審視紹興的風物人情,陳師曾則用文人情懷打量北京的民風民俗,一方水土一方風物在他們的筆墨中閃現(xiàn)出異樣的光芒。
對一個提倡文人畫、熱衷文人畫的藝術(shù)家而言,陳師曾那幾十幅《北京風俗圖》是平常心的體現(xiàn)。文人畫的雅氣也需要風俗圖之俚趣來稀釋、沖淡,從而讓文人畫的實踐者走出書齋,走出拘囿,接通地脈。這一點與周作人寫《兒童雜事詩》異曲同工,皆是試圖恢復本性所做的實踐。有朋友讀拙作《衣飯書》后說:“大抵上人生同時朝兩個方向行進,且并行不悖,一是欲望和業(yè)力牽引的,走向老年及肉身的毀壞;一是心靈牽引的,走向童年及初心的蘇醒。”這話同時可以作為陳師曾這一組風俗圖的注解。
我喜歡陳師曾,也和魯迅有關(guān)。他們兩個人少年時在南京同學,只是那時魯迅因為不喜歡學堂總辦俞明震,連帶著同俞的親戚陳師曾也保持距離。隨后一同到了東京弘文書院,兩人又住一個寢室,關(guān)系開始密切起來。
民國后,魯迅與陳師曾先后到北京,在教育部同事十年,他們常常一起逛小市,看畫帖,交換碑拓,一個月總要聚幾次。徐梵澄回憶說,魯迅認為陳師曾的畫“是好的”,刻圖章也“不壞”。魯迅口中的“是好的”與“不壞”太不尋常,眼界擺在那里,見識擺在那里。魯迅眼中,他自己的小說集《彷徨》,也只是“不壞”而已。
《朝花夕拾》出版前夕,魯迅想用陳師曾的花卉箋紙做封面,找不到合適的,才委托陶元慶設(shè)計。一九三三年魯迅在《〈北平箋譜〉序》中寫道:“及中華民國立,義寧陳君師曾入北京,初為鐫銅者作墨盒、鎮(zhèn)紙、畫稿,俾其雕鏤;既成拓墨,雅趣盎然。不久復廓其技于箋紙,才華蓬勃,筆簡意饒,且又顧及刻工省其奏刀之困,而詩箋乃開一新境。”
陳師曾集詩書畫印于一身,才擅四絕。我個人趣味,更喜歡他的書法,篆書格調(diào)極高,行書處處可見古意,瀟灑不失溫婉,功夫在字外,也可以稱其為文人字。陳師曾的字,有玉石之溫潤,縱橫點畫間無火燥氣,讀來清涼閑適,得大自在。看陳師曾的書法,能喚起很多詩性的感覺。他在繪畫上,前承吳昌碩,下啟齊白石。書法的境界卻比二人似乎要高一籌,畢竟腹有詩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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