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魏六朝散文·向秀·思舊賦并序》原文鑒賞
余與嵇康、呂安1,居止接近2。其人并有不羈之才3,然嵇志遠而疏4,呂心曠而放5,其后各以事見法6。嵇博綜技藝7,于絲竹特妙8。臨當就命9,顧視日影10,索琴而彈之。余逝將西邁11,經其舊廬12。于時,日薄虞淵13,寒冰凄然。鄰人有吹笛者,發聲寥亮14。追思曩昔游宴之好,感音而嘆。故作賦云。
將命適于遠京兮15,遂旋反而北徂16。濟黃河以泛舟兮17,經山陽之舊居18。瞻曠野之蕭條兮,息余駕乎城隅19。踐二子之遺跡兮20,歷窮巷之空廬21。嘆《黍離》之憫周兮22,悲《麥秀》于殷墟23。惟古昔以懷今兮24,心徘徊以躊躇25。棟宇存而弗毀兮,形神逝其焉如26?
昔李斯之受罪兮27,嘆黃犬而長吟28。悼嵇生之永辭兮,顧日影而彈琴。托運遇于領會兮29,寄余命于寸陰30。聽鳴笛之慷慨兮,妙聲絕而復尋31。停駕言其將邁兮32,遂援翰而寫心33。
【注釋】 1嵇康(223—263年):字叔夜,譙國铚(zhi至,今安徽省宿縣)人。曾做過中散大夫,又稱嵇中散。他是曹魏宗寶的女婿,也是“竹林七賢”之一。因不與司馬氏合作,而且發麥反對禮法,不滿當世的言論,被司馬昭殺害。他的詩文和阮籍齊名,著有《嵇康集》。呂安:字仲悌,小名阿都,東平(今山東東平縣)人,與嵇康為至交,因反對司馬氏標榜名教和陰謀篡權,又遭庶兄呂巽的誣陷,與嵇康同時被司馬昭殺害。2居止:居住的地方,指寓所。3不羈之才:才大而不受羈束。4遠而疏:高遠而疏略于人事。5曠而放:廓大而放達。6以事見法:即因事被刑。指因受讒而被殺害。7博綜:博,廣泛;綜,集合。8絲竹:指弦樂和管樂。9就命:被殺,就,終。10顧視日影:《世說新語·雅量》載:嵇康臨刑前,顏色不變,看看日影,計算距離行刑的時間,索琴彈了一曲《廣陵散》,感嘆說:“《廣陵散》于今絕矣。” 11逝將:行將。西邁:西行,指前往洛陽。當時向秀應河內郡征召上計入洛陽,河內郡治所在野王(今河南沁陽縣),洛陽在沁陽西南,所以去洛陽為西行。12舊廬:舊宅,向秀與呂安、嵇康曾在山陽嵇康的舊居一起種過疏菜。13于時:在這時。指經過舊廬時。薄:迫近。虞淵:神話中的日落之處。14寥亮:嘹亮。15將命:奉命。適:往、去。遠京:指京城洛陽。16旋返:回來。北徂:北行。指回到河內郡。17濟:渡。泛舟:浮舟、乘舟。18山陽:在今河南修武縣,竹林之游所在地。19息:停車駐馬。城隅:城邊角落處。20踐:踏。二子:指嵇康、呂安。21歷:經過。22嘆《黍離》之憫周兮:《毛詩、王風、黍離》序:“黍離、閔宗周也。周大夫行役,至于宗周,過故宗廟宮室,盡為禾黍,閔周室之顛覆,彷徨不忍去,而作是詩也。”即周室東遷后,周大夫路過故都,見宗廟宮室都已毀壞,地上長滿禾黍,因傷感周亡而作《黍離》之詩。23悲《麥秀》于殷墟:《史記·宋微子世家》:“箕子朝周,過故殷墟,感宮室毀壞,生禾黍。箕子傷之,乃作《麥秀》之詩以歌詠之。”這里用《黍離》《麥秀》的典故來表示懷舊的感嘆。24惟:思。古昔:指殷周舊事。懷今:指他對嵇康、呂安的懷念。25躊躇:行而不進的樣子。26焉如:何往。27李斯:秦朝丞相,曾佐秦始皇平定六國,建立秦朝的法律制度,后為趙高陷害,被秦二世腰斬于市。28嘆黃犬而長吟:《世記·李斯列傳》載:李斯被押往刑場時,對他的兒子說:“吾欲與若復牽黃犬俱出上蔡東門,逐狡兔,可得乎?”吟:嘆。29運遇:指命運遭遇。領會:會,同襘;領襘,即衣領相合處,借以指命運的偶然遇合。30馀命:剩馀的生命。寸陰:指臨刑前短促的時間。31尋:續。絕而復尋猶言斷而復續。32將邁:將往,將要出發。33援翰:拿起筆。寫心:抒寫思舊之情緒。
【今譯】 我與嵇康、呂安住得很近。他們都有杰出的才智,然而嵇康志向高遠而疏略于人事,呂安心胸廓大而不合于禮法,他們后來都因事而被殺害。嵇康愛好廣博,集各種技藝于一身,對彈撥弦樂和吹奏管樂尤其精妙。臨當被殺時,還看看日影計算著所剩下的時間,要來琴彈奏了一曲《廣陵散》。我行將西進,經過山陽嵇康的舊居。在這時,太陽快要落山了,天氣寒冷,景色凄然。鄰居中有吹笛子的人,笛聲嘹亮。追想從前我與嵇康、呂安在一起游宴的盛況,聞笛聲有感而嘆息。所以寫了這篇賦。
奉令前往遙遠的京城啊,不久就要返回而向北行。乘著船渡過黃河啊,經過山陽嵇康的舊居。遠望荒野多么蕭條啊。我把車停在城邊的角落里。踏著二位先生的足跡啊,經過簡陋的里巷和空空的廬舍。感嘆《黍離》詩憫懷周室的衰亡啊,為殷墟破敗長滿了禾黍而悲傷。思想過去而懷念今人啊,心意緋徊而躊躇不行。舊居仍在并沒有毀壞啊,主人的身影和靈魂卻遠去而不知何往?
從前李斯將要被殺啊,為不能牽黃犬去獵兔而長長地嘆息。可憐嵇康在臨死之前啊,還計算著時間而彈琴。把命運遭遇看成是偶然的遇合啊,將短促的生命寄寓于琴聲。聽到慷慨悲涼的笛聲啊,遠遠傳來斷而復續。暫停車馬就要離去啊,于是拿起筆寫下懷舊的思緒。
【集評】 《晉書·向秀傳》:康既被誅,秀應本郡計入洛。文帝問曰:“聞有箕山之志,何以在此?”秀曰:“以為巢許狷介之士,未達堯心,豈足多慕。”帝甚悅。秀乃自此役,作《思舊賦》。
魯迅《南腔北調集·為了忘卻的紀念》:“年輕時讀向子期的《思舊賦》,很怪他為什么只有廖寥的幾行,剛開頭卻又煞了尾。然而現在我讀懂了。”
【總案】 向秀是嵇康、呂安的好友,在“竹林七賢”中,向秀與嵇康的關系最為親密。《晉書》載:“康善鍛,秀為之佐,相對欣然,傍若無人。又共呂安灌園于山陽。”后來嵇康與呂安被司馬氏所忌恨誣殺,成為司馬氏昏庸殘暴而又虛偽的政治統治的犧牲品。向秀從洛陽回歸河內,途經好友在山陽的舊居,觸景生情,懷念舊友,便寫了這篇情辭沉痛,余韻不盡的短賦,在寄托自己的深沉的悼念的同時,也流露出一種敢怒而不取言的反抗的情緒。賦由序和正文組成,小序僅一百零五字,寫得凝練簡潔,但內容豐富,飽含深情,為正文作了鋪墊。正文僅十二句,短小精悍,含蓄深沉,情景交融,既有對舊友的真摯的懷念和對舊友慷慨達觀、臨危不懼精神的頌揚,又有對國家命運的憂慮和對人生遭遇變幻無常的哀嘆。從作者態度的暖昧,感情的深沉,筆調的含蓄隱晦上,我們可以想見當時政治的黑暗殘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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