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村歌手
科洛托夫卡這個小村莊早先是屬于一位女地主的,她的真名已被我遺忘了,因為她心狠手辣,所以附近一帶的人給她起了個綽號,叫她“刁婆”,我清楚地記著這個貼切的稱呼。這村子建在寸草不生的山坡上,這山又被一條駭人的山溝從上到下一刀切開,這條裂開的山溝被雨水雪水沖擊得坑坑洼洼的,曲曲折折地延伸到村莊街道的正中心,它比河流還厲害——河上至少還能建座橋。它無情地把這個倒霉的小村莊分成了兩半。幾棵瘦巴巴的柳樹怯生生地長在山溝兩邊的沙土坡上,了無生機。干涸的溝底泛出黃銅色,躺著大塊的黏土石,這樣的景色無法定義為美好,但是住在這附近的人們經(jīng)常來,也很樂意來到這個村莊。近來這里來了一個從匹茲堡來的德國人。
在山溝的最頂上,離它開裂的地方幾步遠(yuǎn),有座四方形的小木屋,它孤零零地、寂寞地搭建在這兒,周圍沒有其他房子。屋上蓋著麥秸,有個煙囪,開著一個窗戶,像只眼神銳利的眼睛,俯視著山溝。冬天的夜晚,屋里上了燈,從昏暗的寒霧里老遠(yuǎn)就能看見,閃爍的燈光對許多行路的農(nóng)民來說就像是指路的星星。木屋門上釘著一塊藍(lán)色木板,這個木屋是家小酒館,叫做“安樂居”。這里的酒不見得比常價賣得便宜,但相比其他同樣的小酒館,來這里的人卻更多。要說原因,那就得說到酒館老板尼古拉·伊凡內(nèi)奇了。
尼古拉·伊凡內(nèi)奇年輕時是個身材苗條、臉頰紅潤、長相俊俏、一頭卷發(fā)的小伙子,現(xiàn)在卻胖過了頭,頭發(fā)白了,臉也大了,一雙小眼睛狡猾機靈,似乎能看到人的靈魂,前額油光光的,布滿細(xì)細(xì)密密的皺紋——他在科洛托夫卡已經(jīng)住二十多年了。尼古拉·伊凡內(nèi)奇像大多數(shù)酒館老板一樣,是個精明機靈的家伙,雖然他并不刻意奉承別人,討好一樣地去和他們攀談,但他自有招徠客人、留住他們的那一套,客人們坐在柜臺前,在這位冷漠老板銳利并且和藹的目光下,感到很舒服。
他有許多正確的見解,地主、農(nóng)民和商人的生活狀況,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當(dāng)別人遇到難處時,他能給出明智的建議,但他為人謹(jǐn)慎,寧可站在局外,至多也只是向客人提供有意無意的暗示——還得是他喜歡的客人——讓他們明辨是非。俄羅斯人看重或感興趣的一切,像牛馬牲畜、樹木、磚瓦、器皿、毛布皮革、歌曲舞蹈等,他都很在行。沒有客人的時候,他就盤起瘦瘦的雙腿坐在木屋門前的空地上,那樣子活像只麻袋,向每個過路的行人友好地打招呼。
他見多識廣,眼見著幾十個過去常來他這里買酒的小貴族相繼去世,方圓一百俄里內(nèi),事無巨細(xì),他全都知道,但他從不多嘴。觀察最細(xì)致的警官也查不出端倪的事,他即便知道,也不多說一句。他保留自己的建議,笑呵呵地做著生意,讓酒館里的酒杯碰得叮當(dāng)響。村民們尊重他,即使是縣里最有身份地位最高的地主,文官謝列彼金科乘馬車經(jīng)過他的小屋門口,也會放下架子,朝他點頭示意,微笑打招呼。尼古拉·伊凡內(nèi)奇是個有影響力的人物,曾有個臭名昭著的盜馬賊,從他朋友的馬廄里偷了匹馬,他竟能讓他還了回去;鄰近村莊的農(nóng)民們不服一個新來的監(jiān)工,也是他說服了他們,這樣的事多得無法舉例。但是你千萬別認(rèn)為他這么做是因為具有正義感,對鄰里熱心奉獻——不!他只是盡量防止出什么差錯,破壞他安逸舒適的生活。
結(jié)婚了,也有了孩子。他的妻子出身小市民階級,為人聰明,鼻尖眼快,近年來和她丈夫一樣,也有些發(fā)胖了。她的丈夫事事依賴她,錢也如數(shù)上交,由她保管。那些愛發(fā)酒瘋的人都怕她,她也不喜歡他們,因為從他們那里賺不到幾個錢卻吵得要命。反倒是那些默不作聲、郁郁寡歡的人比較稱她心意。尼古拉·伊凡內(nèi)奇的孩子們都還小,前四個都死了,活下來的幾個長得像爸爸,看著他們聰慧健康的小臉蛋,尼古拉·伊凡內(nèi)奇夫婦非常幸福。
這是七月里的一天,天氣酷熱難當(dāng),我?guī)е罚现阶樱乜坡逋蟹蚩ǖ纳綔贤献呷ァ鞍矘肪印薄L柣鹄崩钡模瑹o情地炙烤著大地,渾濁的空氣里彌漫著令人窒息的灰塵。烏鴉和白嘴鴉的羽毛被太陽照得亮閃閃的,讓人眩暈,它們張大了嘴,哀怨地看著過往行人,仿佛在乞求憐憫。只有麻雀們不覺愁苦,豎起羽毛,在樹籬間嘰嘰喳喳,吵得更為熱鬧了,有時又從布滿塵土的路上飛到一起,像陰云一般在綠色大麻地的上空飛來飛去。我口渴得厲害,難受極了。附近沒有水源,在科洛托夫卡村,就像在大草原上的許多其他村莊一樣,因為沒有泉水和井水,農(nóng)民們喝的都是池塘里的渾濁的泥水。我無法咽下這惡心的河水,我于是想去尼古拉·伊凡內(nèi)奇的酒館要上一杯啤酒或克瓦斯。
說實在的,科洛托夫卡村一年到頭也沒個醉人的景色,七月耀眼陽光持續(xù)暴曬下的這一幕幕景象尤其讓人沮喪:木屋褐色的屋頂破破爛爛,山溝深不見底,炎熱的場地上塵土飛揚,瘦瘦的長腳母雞在上面毫無希望地亂轉(zhuǎn),原來的地主住宅,現(xiàn)在只剩下灰色白楊木屋架和空空的窗洞,周圍已經(jīng)長滿了蕁麻、苦艾和雜草。曬得滾燙的黑乎乎的池塘上飄滿鵝毛,邊沿上都是半干的污泥,坍塌了的堤壩旁被踩成灰末狀的泥土上,綿羊們熱得喘不過氣,還打著噴嚏,它們耷拉著腦袋,悲壯地擠成一團,頹喪失望,仿佛正堅強地忍耐著,等待這炎熱最終過去。
我拖著疲憊的腳步,漸漸走近了尼古拉·伊凡內(nèi)奇的酒館,村里的孩子們像往常一樣瞪大了眼睛看著我,專注空洞的眼神里流露出驚訝,狗也被惹怒了,嘶啞狂暴地叫著,五臟六腑都快扯裂了,最后不得不停下來咳嗽著,喘著粗氣。這時酒館門口忽然出現(xiàn)一個高個兒農(nóng)民,他沒戴帽子,穿著厚呢子大衣,一條淺藍(lán)色腰帶低低地束在腰下。看樣子他是個家仆,厚厚的灰頭發(fā)亂糟糟地豎在頭上,下面是一張布滿皺紋的萎縮的臉。他在叫著什么人,急急忙忙地?fù)]著雙手,顯然這雙手已經(jīng)不怎么聽他指揮了,沒有節(jié)奏地亂搖亂擺。看得出來他已經(jīng)喝醉了。
“來,來啊!”他使勁揚起兩條濃濃的眉毛,嘟嘟囔囔地說,“來,‘眨眼’,來吧,啊,老弟,瞧你這樣慢吞吞的,這可不好,老弟。他們都在屋里等著你呢,你卻在這里磨磨蹭蹭的……來呀。”
“哦,來了,來了!”一個刺耳的聲音叫著,接著棚屋后面走出來一個矮小肥胖的瘸腿男人。他穿了件干干凈凈的呢外衣,只套進一只袖子,一頂高尖帽壓到眼眉,使他那圓胖的臉看起來滑稽可笑。他黃黃的小眼睛骨溜溜直轉(zhuǎn),一副薄嘴唇硬是不停擠出微笑,長長的尖鼻子突兀地翹在前面,像個船舵。“我就來,伙計。”他一瘸一拐地走向酒館,“你叫我來干嘛?……誰在等我?”
“你叫我來干嘛?”穿呢大衣的那個男人帶點責(zé)備的口氣說。“你這人可真怪,眨眼,我們叫你來酒館,你還問為什么?一幫實在人在等著你呢,土耳其佬雅什卡呀,怪老爺呀,還有日茲德拉來的包工頭。雅什卡和包工頭打了個賭,賭注是一大瓶啤酒——看誰能贏,就是說,看誰唱得最好……明白了嗎?”
“雅什卡要開唱了?”被叫做“眨眼”的那個男人興致勃勃地說,“你不是在騙我吧,呆瓜?”
“我可沒騙你,”“呆瓜”一本正經(jīng)地回答,“你才愛胡扯呢。他打了賭,當(dāng)然會唱,你個笨蛋,你個傻瓜,‘眨眼’!”
“好了,來吧,‘呆瓜’!”“眨眼”回答。
“好歹也吻我一下吧,寶貝兒。”“呆瓜”張開了手臂,喃喃地說。“滾你的蛋吧,你個大傻瓜!”“眨眼”用胳膊肘推開他,輕蔑地說。接著兩人彎下身子,走進低矮的門里。
我偶然聽到的這番對話,激起了我極大的好奇心。不止一次我聽說土耳其佬雅什卡是附近一帶最好的歌手,現(xiàn)在竟有這么個機會讓我聽他和另一名歌手比賽唱歌,我太幸運了。于是我加快了腳步,走進酒館。
我的讀者們可能很少有機會好好看一看鄉(xiāng)村酒館,但我們當(dāng)獵人的,什么地方?jīng)]到過呢。這種酒館的構(gòu)造極其簡單,通常由一間幽暗的前室和帶煙囪的正屋組成。正屋被一道板墻隔成里外間,里面半間任何客人都不可以進去。板墻上開了個長方形大洞,正好在一張寬大的橡木桌子上方。這張桌子,或者說柜臺,是專供賣酒的。正對著壁洞的架子上,擺滿了大大小小封了口的酒瓶。正屋的前面半間用來接待顧客,有幾張長板凳,兩三個空酒桶,角落里還擺著張桌子。大部分鄉(xiāng)村酒館里光線都很暗,一般農(nóng)舍里少不了的那種花里胡哨的廉價版畫,在酒館用圓木積疊的墻壁上,幾乎都看不到。
當(dāng)我走進“安樂居”時,已經(jīng)有一大群人聚在那里了。
尼古拉·伊凡內(nèi)奇照例站在柜臺后面,身軀幾乎填滿了整個壁洞。他穿了件印花布襯衫,胖臉上掛著懶散的微笑,一邊在用白胖胖的手為剛走進門的“眨眼”和“呆瓜”倒酒。在他后面,靠近窗戶的角落里,可以望見他目光銳利的妻子。屋子中央站著土耳其佬雅什卡,他二十三歲左右,身形瘦長挺拔,穿了件長襟土布藍(lán)外套。他看起來像個機靈的工廠小伙子,僅看外貌,不能說他很健康。
他臉頰凹陷,灰色的大眼睛顯得焦躁不安,鼻子挺直,鼻翼輕微地顫動,額頭白皙并略微傾斜,淺金色卷發(fā)梳向后面,嘴唇豐滿美麗,富有表達(dá)力,這整張臉都顯示出他是個熱烈敏感的人。他極為興奮,眨著眼,呼吸急促,兩手發(fā)顫,就像患了熱病似的,他真是發(fā)著熱病——這病突如其來,讓人惶惶不安,凡是要在大庭廣眾下演講或唱歌的人都熟知此病。在他旁邊站著一個四十歲左右的人,肩膀?qū)掗煟E骨突出,前額低低的,長著一雙韃靼人的眼睛,一個短平鼻,下顎方方的,閃亮的黑頭發(fā)像粗硬的馬鬃毛。那張黝黑而帶鉛色的臉上的表情,尤其是蒼白嘴唇的表情,要不是在這么安靜酒館,我?guī)缀蹩梢杂谩皟幢眮硇稳荨?/p>
他幾乎一動不動,像只套在軛下的公牛一樣,慢慢打量著四周。他穿著一件舊外套,上面釘著光滑的銅紐扣;一條黑綢絲巾纏在粗大的脖子上。別人叫他“怪老爺”,在他正對面,圣像下面的長條凳上坐著雅什卡的對手——日茲德拉來的那個包工頭。他大約三十歲,個頭矮矮的,體形健壯,留著卷發(fā),臉上長著麻子,他有個扁扁的獅子鼻,一對靈活的褐色眼睛,還長著稀稀拉拉的胡髭。
他雙手墊在身子底下坐著,熱切地打量著四周,腿上套著鑲彩邊的時髦長筒靴,無憂無慮地晃蕩著,發(fā)出啪啪的聲響。他穿著一件有毛絨領(lǐng)的嶄新灰呢薄外套,在領(lǐng)子的映襯下,那緊包著喉頭的鮮紅色襯衫顯得分外刺眼。在對面的角落,門右邊的桌子旁邊坐著一個農(nóng)民,他的舊長袍都快不合身了,肩膀上還破了個洞。陽光稀薄微黃,透過兩扇布滿灰塵的窗玻璃照射進來,似乎也戰(zhàn)勝不了這里常駐的黑暗,所有物件都只被照出似明似暗的光斑。然而屋子里幾乎是涼爽的,我一踏進去,窒息的悶熱感就頓時消失了,這讓我如釋重負(fù)。
很明顯,我的到來一開始讓尼古拉·伊凡內(nèi)奇的客人們感到有些不安。但看到尼古拉像朋友一樣招呼我,他們便放下心來,不再注意我了。我要了啤酒,坐到角落那個穿著長袍的農(nóng)民邊上。
“喂,怎么樣,”“呆瓜”猛地一口氣喝光了杯子里的酒,突然喊叫起來,一邊還怪模怪樣地打著手勢,仿佛不這樣舞動雙手他就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我們還等什么呢?要開始就開始吧。噯,雅沙?”(注:雅沙、雅什卡都是下面所稱雅科夫的小稱或昵稱)
“開始吧,開始吧。”尼古拉·伊凡內(nèi)奇插嘴表示贊同。
“那我們就開始吧,”包工頭帶著自信的微笑冷靜地說,“我準(zhǔn)備好了。”
“我也準(zhǔn)備好了。”雅科夫說,聲音興奮得有些打顫。
“好,開始吧,弟兄們。”“眨眼”尖聲尖氣地說道。但是雖然大家都一致表示要開始,卻沒一個人真正開始,包工頭甚至都沒從板凳上站起來——大家好像都在等待著什么。
“開始!”怪老爺陰沉而斷然地說了一聲。
雅沙哆嗦了一下。包工頭站起身來,拉了拉腰帶,清了一下嗓子。
“可誰先唱呢?”他詢問怪老爺?shù)穆曇舳悸晕⒆兞藰印9掷蠣斶€是一動不動站地在房間中央,兩條粗腿叉開很大距離,強有力的雙臂插在馬褲口袋里,直到胳膊肘。
“你,你先唱,包工頭,”“呆瓜”嘀咕著說,“你先來,老兄。”
怪老爺皺著眉頭瞅了他一眼。“呆瓜”輕輕尖叫了一聲,困惑地望著棚頂,聳了聳肩膀,便不再吭聲了。
“抓鬮吧,”怪老爺一字一頓地說,“把酒放到柜臺上。”
尼古拉·伊凡內(nèi)奇彎下身子,哼哧著從地上拿起酒,放到了柜臺上。
怪老爺瞥了一眼雅科夫,說:“來吧。”
雅科夫在衣服口袋里掏了一會,拿出一個半戈比的銅幣,用牙齒咬了個印記。包工頭則從長外套沿下拉出一只新的皮革錢包,不慌不忙地解開線繩,倒了許多零錢在手里,挑出一個新銅幣。“呆瓜”遞來他那頂帽檐破爛、松松垮垮的臟帽子,雅科夫把自己的銅幣扔進帽子,包工頭也跟著扔了進去。
“你來抓一個。”怪老爺對“眨眼”說。
“眨眼”得意地笑了笑,兩手端著帽子,開始搖晃起來。
一時間屋子里鴉雀無聲,兩枚銅幣互相碰撞著,發(fā)出輕輕的叮當(dāng)聲。我留心向四周看了看,每張臉上都流露出緊張期待的神情。怪老爺本人也瞇起了眼睛,就連我旁邊那個穿著破長袍的農(nóng)民都好奇地伸長了脖子。“眨眼”把手伸進帽子里,掏出了包工頭的銅幣,大家都舒了一口氣。雅科夫臉紅了,包工頭用手捋過自己的頭發(fā)。
“我早說過了,你先唱,”“呆瓜”喊了起來,“我不是說了嘛。”
“夠了,夠了,不要亂叫,”怪老爺輕蔑地說,“開始吧。”他向包工頭點了點頭說。
“唱什么歌好呢?”包工頭問,他已經(jīng)開始緊張了。
“隨便,”“眨眼”回答,“你想唱什么就唱什么。”
“當(dāng)然,隨你唱什么,”尼古拉·伊凡內(nèi)奇慢慢把手交叉在胸前,附和著說,“這不好給你指定。唱你喜歡唱的吧,唱好它,我們會憑良心評判的。”
“當(dāng)然啦,憑良心!”“呆瓜”接過話說,一邊舔著空酒杯的邊沿。
“讓我先清下嗓子吧,伙計們。”包工頭說著,用手摸了摸大衣衣領(lǐng)。
“好了,好了,別磨蹭了——開始!”怪老爺斷然地說,低下了頭。
包工頭想了一想,甩了甩頭,往前走了一步。雅科夫的眼睛緊緊盯著他。
在開始描述這場比賽前,先簡單說一說故事里的幾個出場人物,我想也不算多余。其中有幾個人的生活情況,我在“安樂居”遇到他們時已經(jīng)有所了解了,后來我又打聽到其他幾個人的情況。
先來說說“呆瓜”吧。他真名叫葉甫格拉夫·伊凡諾夫,但附近一帶沒人知道他真名,都叫他“呆瓜”,他自己也承認(rèn)了,因為這綽號很配他。的確,對于他那不起眼的、焦躁不安的面相,這綽號是再合適不過了。他是個愛酗酒的獨身家仆,原先的幾個主人早就把他掃地出門,他沒活可干,也就掙不到一個子兒工錢,然而他總有法子花別人的錢買酒把自己灌醉。
他有許多老相識請他喝酒喝茶,他們自己也不知道這樣做圖的是什么。其實他也不會給大家逗趣解悶,正好相反,他愛無聊地嘮叨,討厭地耍著賴皮,舉止狂熱,笑聲不斷卻很做作,讓每個人都感到膩煩。他既不會唱歌也不會跳舞,一生也沒說過一句聰明話,甚至也沒說上一句管用的話,只是絮絮叨叨,信口胡謅——一個不折不扣的呆瓜!方圓四十俄里的酒會上,沒有一次見不到他那瘦瘦長長的身影在客人中間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所以大家現(xiàn)在也就習(xí)慣了有他在,像容忍躲不掉的瘟神一樣容忍他。其實大家都瞧不起他,但能夠讓他老實下來,不再胡作非為的,只有怪老爺一人。
“眨眼”可半點都不像“呆瓜”。雖然他眼睛不比別人眨得多,可這綽號也照樣很合適。眾所周知,俄羅斯人起綽號可有一手。雖然我曾努力探聽關(guān)于這個人的更為詳細(xì)的過去,但對于我,或者可能對許多其他人來說,他一生中的許多階段還有模糊不清之處,用讀書人的話來說就是,塵封在黑暗中的生活片段。
我只聽人講他曾給一個無兒無女的年老婦人當(dāng)過車夫,拐了三匹交給他照看的馬逃走了,失蹤了整整一年,后來確實受了不少苦,深知流浪生活沒有好處,就自己回來了,但已經(jīng)瘸了一條腿,他向女主人跪地哀求。之后幾年里他老老實實做事,彌補自己的過錯,漸漸受到女主人恩寵,終于完全得到了她的信任,當(dāng)上了管家。女主人死后,他不知怎么就獲得了自由,做起買賣來,他向鄉(xiāng)鄰們租了些地種瓜,發(fā)了財,現(xiàn)在日子過得安逸快活。
他這人閱歷深,通世事,為人不好也不壞,比較會打算,他很世故,識得人,也能利用人。為人謹(jǐn)慎,同時又像只狐貍一樣精明,像老太婆一樣愛多嘴,卻從來不透露自己的事,反倒能讓別人說出心里話。他不像其他一些狡猾的家伙,假裝呆頭呆腦,要他裝出一副傻相絕對是很困難的,我從來沒有見過一雙眼睛,會比他那雙小眼睛更敏銳更機靈。它們從來不隨意四處觀看,而是總在仔細(xì)打量或窺視著。
“眨眼”有時會一連幾個星期去考慮一件明明是十分簡單的事,有時又會突然打定主意做下一連串鋌而走險的舉動,旁人想來這下他可完了,可總是化險為夷,一切都順順利利。他很走運,也相信自己的運氣,相信預(yù)兆。總的說來,他極為迷信。別人不喜歡他,因為他對誰都漠不關(guān)心,但大家又都尊重他。他家里就一個兒子,他對兒子寵愛極了,小孩有這樣的父親培養(yǎng),想必會大有出息。“小眨眼長得真像他父親呢。”夏天晚上坐在泥土墻邊閑聊的那些老頭這樣小聲談?wù)撝蠹叶济靼走@話的意思,也就不必多說什么了。
關(guān)于土耳其佬雅沙和包工頭,沒有必要再多加介紹了。雅科夫外號土耳其佬,因為他確實是一個在戰(zhàn)亂中被俘的土耳其女人所生,就性情而言,他是個地地道道的藝術(shù)家,就身份而言,他是一個商人辦的造紙廠里的汲水工。至于包工頭,我必須承認(rèn),對他的身世我是一無所知,我覺得他是那種精明干練的城市小市民。倒是怪老爺,值得更詳細(xì)地談上一談。
初見此人,會覺得他粗鄙、笨重,又有種不可抗拒的魅力。他身形笨拙,像我們常說的,是個“鐵漢”,但他身上又有一股活力無窮的勁頭——說來奇怪——他熊一般的體格并不缺乏某種優(yōu)雅,這種優(yōu)雅可能來自于他的從容淡定,因為他對自己的威力有著充分的自信。剛開始你會很難判斷眼前這位“赫拉克勒斯”是生于哪個階層的:他不像家奴,不像小市民,不像退職的窮文書,也不像領(lǐng)地很少、家道沒落的貴族。事實上他看起來相當(dāng)?shù)呐c眾不同。
沒人知道他是從哪里流落來我們這個縣的。聽人說他原是個獨院地主,曾在政府某處供職,但是關(guān)于這方面的確切情形,誰也不清楚,也無從打聽——從他本人那里更是打聽不到,沒有人比他更沉默,更陰郁了。也沒有人確切知道他靠什么生活,他不做手藝活,不到別人家去,幾乎不和別人來往,但是他有錢可花,雖然不算多,還是有一些的。
他的舉止算不上謙遜——他根本沒什么可謙遜的:他活著,似乎沒有注意到身邊的任何人,也不在意任何人。怪老爺(這是別人給他起的外號,他真名叫彼列夫列索夫)在整個這一帶很有勢力,雖然他沒有權(quán)利命令任何人,他本人也沒有要求那些與之偶然打交道的人服從他,可是人們都心甘情愿聽命于他。他一開口,別人就照辦,他的威力總在起著作用。
他幾乎滴酒不沾,也不和女人胡來,只是酷愛唱歌。這人有許多神秘之處,好像在他體內(nèi)潛伏著一股巨大的力量,這股力量似乎知道自己一旦涌起,一朝爆發(fā),就會毀滅自己和周圍所接觸的一切。如果這個人一生中沒有過這樣的爆發(fā),如果他不是因為有了經(jīng)驗教訓(xùn)而幸免毀滅,現(xiàn)在極為嚴(yán)格地約束著自己,那么我就大錯特錯了。尤其讓我驚訝的是,在他身上混合著一種天生的兇猛和同樣生來就有的高雅——這種混合,我在其他人身上從沒見過。
話說包工頭上前了一步,半閉著眼睛,開始用高亢的假聲唱了起來。他的嗓音雖然沙啞卻十分甜美悅耳:這聲音像森林云雀一樣婉轉(zhuǎn)多變,音調(diào)由高轉(zhuǎn)低,又回到高音上,然后保持著高音,格外努力地拉長著唱了一會。接著慢慢停息下來,隨后又突然一下帶著奔放果決的氣勢接著唱前面的曲調(diào)。他聲調(diào)的轉(zhuǎn)折有時十分大膽,有時又很滑稽。內(nèi)行人聽了會覺得很過癮,要是德國人聽了,大概會大為生氣的。這是俄羅斯的抒情男高音。他唱的是一支歡快的舞曲,透過無窮的裝飾音、附加的輔音和揚聲中,我只聽得清下面幾句歌詞:
我這年紀(jì)輕輕的小伙,
要把這塊土地耕作。
我這年紀(jì)輕輕的小伙,
要讓它開滿紅花朵朵。
他唱著,大伙兒都凝神聽著。他顯然覺得自己是唱給行家聽的,因此使出了渾身解數(shù)。的確,我們這一帶的人對音樂都很在行,難怪奧廖爾大道上的謝爾蓋耶夫村那和諧優(yōu)美的歌調(diào)馳名全國。包工頭唱了好長一段時間,沒能引起聽眾太大熱情,因為沒有合唱協(xié)助他。終于他唱到了一個特別成功的轉(zhuǎn)折處,連怪老爺都笑了,“呆瓜”忍不住高興地叫了一聲。
大家的興致都被提起來了。“呆瓜”和“眨眼”開始輕輕地合唱,時而喊叫著“好極了!……加油啊,小子!……大聲唱啊,你個壞蛋!慢著點,再來個顫音,你個壞東西!……就該讓惡魔把你的魂勾了去!”等等這些話。站在柜臺后面的尼古拉·伊凡內(nèi)奇贊許似的左右搖晃著腦袋。“呆瓜”最后晃起了雙腳,腳尖在地上打著拍子,兩個肩膀也扭動起來。雅什卡的眼睛像燃燒的炭火發(fā)出亮光,渾身上下像片葉子一樣顫抖著,還緊張兮兮地笑著。
只有怪老爺?shù)纳袂闆]有變,還像原先一樣站著一動不動,但是他凝視包工頭的目光柔和下來,雖然嘴唇上還帶著輕蔑的表情。看到大家對他的認(rèn)可,包工頭更加來了勁,唱出了一連串花腔,鶯啼一般、打鼓一般舞弄著舌頭,發(fā)狂似的鼓動著喉嚨,終于臉色煞白、精疲力竭,渾身熱汗直流,他把整個身子往后一倒,發(fā)出最后一個不絕如縷的音調(diào),聽眾們齊聲迸發(fā)出一片狂熱的喝彩。“呆瓜”撲上去抱住他的脖子,他那瘦骨嶙峋的長手臂摟得他喘不過氣來;尼古拉·伊凡內(nèi)奇油光光的臉上泛起了紅暈,人也顯得年輕了;雅什卡發(fā)了瘋似的叫著:“頂呱呱,頂呱呱!”——就連坐我旁邊穿著舊長袍的那個農(nóng)民,也按捺不住了,他把拳頭往桌子上一捶,叫了起來:“棒極了,真他媽棒極了!”然后使勁朝旁邊吐了口唾沫。
“啊,老兄,你唱得可真叫過癮啊!”“呆瓜”吼叫著,還是沒有放開精疲力竭的包工頭,“真叫一個過癮,沒的說!你贏了,老兄,你贏了!恭喜你——這酒是你的了!雅什卡比你差得遠(yuǎn)啦……我對你說,他差遠(yuǎn)啦……你就相信我的話吧。”他又把包工頭摟向自己懷里。
“喂,放開他,放開他,別纏著他沒完……”“眨眼”惱火地說道,“讓他在凳子上坐會吧,你看他也累了……你個蠢貨,老兄,真是個蠢貨!你這樣沒完沒了地黏著他干嘛……”
“那,好吧,就讓他坐下吧,我來為他的健康干一杯,”“呆瓜”說著走向了柜臺,“算你賬上,老兄!”他轉(zhuǎn)向包工頭,補充了一句。
包工頭點了點頭,坐到了凳子上,從帽子底下抽出一塊毛巾,擦起臉來,“呆瓜”貪婪急切地喝完了杯子里的酒,像個酒鬼一樣發(fā)出一陣咕咕的喉音,然后裝出一副憂慮的神情。
“唱得好啊,老弟,唱得好。”尼古拉·伊凡內(nèi)奇親切地說,“現(xiàn)在該你唱了,雅沙。注意了,別害怕。我們來看看誰更厲害吧,來看一看。包工頭唱得好,實在是好。”
“非常好。”尼古拉·伊凡內(nèi)奇的妻子說,一邊微笑著看了看雅科夫。
“唱得好啊,哈!”坐在我旁邊的農(nóng)民低聲地重復(fù)了一遍。
“啊,窩囊廢波列哈!”“呆瓜”突然大叫起來,走到肩上有破洞的農(nóng)民面前,用手指點著他,跳來跳去,還發(fā)出無禮的狂笑聲。“哈!哈!滾出去!你個骯臟的窩囊廢!你來干什么?”他邊笑邊喊。
可憐的農(nóng)民很尷尬,正準(zhǔn)備趕快站起來離開,突然響起了怪老爺銅鐘般的聲音:
“你這討厭的畜生是怎么回事?”他咬牙切齒地說。
“我沒做什么,”“呆瓜”嘟囔著說,“我沒……我只是……”
“那好,那你就閉嘴吧!”怪老爺呵斥道,“雅科夫,開始吧!”
雅科夫用手抓著自己的喉嚨:
“哦,真的,老兄,……有點兒……嗯,我不知道,說實話,那個……”
“唱吧,得了,不要扭扭捏捏的。丟人啊!怕什么啊?盡你所能地唱吧。”
怪老爺?shù)拖铝祟^等著。雅科夫沉默了一會兒,朝四下里望了望,用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臉。
大伙的目光都盯著他,尤其是包工頭。他的臉上除了有那種慣常的自信和成功后的得意神情外,還不由自主地流露出輕微的不安。他背靠著墻,又把雙手放到了身子底下,但兩條腿不像以前那樣晃蕩了。最后雅科夫把手從臉上拿開了,這張臉蒼白得像死人一樣,他的眼睛在下垂著的眼睫毛下微微閃光。
他深深嘆了口氣,開始唱起來。他唱的第一個音很輕,也不平穩(wěn),好像不是發(fā)自他的胸腔,而是從很遠(yuǎn)的地方偶然飄到這屋里來的。這個顫抖洪亮的音調(diào)在我們所有人身上產(chǎn)生了一種奇怪的效果,我們互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尼古拉·伊凡內(nèi)奇的妻子似乎把身體都挺直了。第一個音唱完之后,第二個音又緊跟了上來,更為堅定而悠長,但音調(diào)還在顫抖著,就好比一根琴弦被手指突然一撥而猛地發(fā)出聲音后,還要顫動幾下,最后才很快平息下去。第二個音之后,又起了第三個音,此時音調(diào)漸漸激越,音域也更為寬廣,旋律蕩氣回腸,響徹四方。
“田間的小道,一條又一條。”他唱著,聲音甜美圓潤,略帶傷感。坦白說來,我?guī)缀鯊奈绰牭竭^這樣的聲音,它仿佛破碎了,有點顫音,開頭甚至有點病態(tài),但其中有著誠摯的激情,有青春,有甜蜜,還有一種淡淡的迷人的哀愁。俄羅斯人真實熱烈的靈魂在歌聲中回蕩著,它直刺入人的內(nèi)心,直進入俄羅斯人的內(nèi)心深處,滲透到人們的靈魂。歌聲越來越響,傳蕩四方。
雅科夫自己也如醉如狂了,他不再羞怯,完全沉浸在幸福之中。他的聲音不停地有節(jié)奏地顫抖,輕輕顫動,這是不很明顯的、內(nèi)心激情的顫動,它像箭一樣直刺聽眾靈魂深處。這聲音越發(fā)沉穩(wěn)而寬廣有力。我記得有天傍晚,潮水已經(jīng)退去,遠(yuǎn)處的大海發(fā)出威嚴(yán)澎湃的聲響,我在平坦的沙灘上看到一只巨大的白色海鷗,它坐在那一動不動,絲綢一般光滑的胸脯上染上了晚霞的紅光,它只是偶爾展開長長的雙翅迎向熟悉的大海,迎向血紅的落日。聽著雅科夫的聲音時,我控制不住自己,就想起了這幅畫面。
他唱著,全然忘記了自己的競爭對手,忘記了我們所有人。他顯然從我們無聲、熱情的關(guān)切中獲得了鼓舞,就像一個勇敢的泳者感受到波浪激蕩而倍加興奮一樣。他唱著,每一聲都給人以親切遼闊之感,仿佛熟悉的大草原在我們眼前展開,延伸向無邊無際的遠(yuǎn)方。我覺得眼淚在胸前集聚,涌向眼眶,這聲音震撼了我們。突然一陣沉悶、壓抑的抽泣打破了我們的嘆服。我朝四周望了望……酒館老板的妻子正趴在窗子上哭泣。雅科夫迅速看了她一眼,歌唱得更加甜美悠揚了。
尼古拉·伊凡內(nèi)奇低著頭聽;“眨眼”把頭扭向一邊;“呆瓜”完全動了情,張大了嘴巴傻站著;那個穿著灰長袍的農(nóng)民在角落里低聲啜泣,悲傷地低語著,搖著頭;怪老爺緊鎖的雙眉下涌出了大顆淚珠,慢慢從他鋼鐵般的臉上滾落;包工頭把緊握的拳頭按到額頭上,一動不動……要不是雅科夫在一個特別尖細(xì)的高音上仿佛嗓子崩裂了一般戛然而止,我真不知道大家這種感傷的情緒會怎么收場。沒有人叫喊,沒有人動一下,大家似乎都在等待著,看他會不會接著唱下去。但他睜大了雙眼,好像對我們的沉默感到驚訝,他用質(zhì)詢的眼光看了一眼大家之后,才知道是他贏了……
我們都傻愣愣地站著。包工頭站起身來,走向雅科夫。
“你……你……你贏了。”他好不容易說出這句話來,就沖出了酒館。這一堅決果斷的行動打破了眼前的情景,我們一下吵嚷開了,興高采烈地談?wù)撈饋怼?/p>
“呆瓜”跳上跳下,嘰里咕嚕說著話,兩只手臂像風(fēng)車翅膀一樣揮舞著;“眨眼”一瘸一拐走近雅科夫去和他親吻;尼古拉·伊凡內(nèi)奇站起身來,鄭重地宣布,他自己再拿出一瓶啤酒來請大家喝。怪老爺和藹地笑著,我從來沒想過在他臉上能看到這樣的笑容。
那個坐在角落的身穿灰長袍的農(nóng)民用兩只袖子擦著眼睛、臉頰、鼻子和胡須,不時反復(fù)地說著:“啊,真好啊,老天作證!就算罵我是狗娘養(yǎng)的,我也得說好!”尼古拉·伊凡內(nèi)奇的妻子哭得滿臉通紅,迅速站起身來走開了,雅科夫像個孩子似的享受著自己的勝利。他的整張臉完全變了樣,特別是兩眼閃耀著幸福的光芒。他們把他拽到柜臺前,他叫那個哭個不停的農(nóng)民也過來,又叫酒館老板的小兒子去把包工頭找來,但是沒有找到,于是大家就喝酒慶祝起來。“你還得再唱一曲給我們聽,你得一直給我們唱到晚上!”“呆瓜”喊著,雙手在空中亂揮亂舞。
我又看了雅科夫一眼,然后就走出了酒館。我不想留在這——我怕破壞了剛剛發(fā)生的一切給我留下的印象,但外面還是熱得不行。熱氣好像形成了厚重的一層,籠罩住了大地,透過細(xì)細(xì)的幾乎發(fā)黑的微塵,似乎有許多小小的、明亮的火星在深藍(lán)色的天空回旋著。萬物靜寂,在大自然深沉的靜默之中,還帶著一種壓抑和絕望。我走到干草棚里,躺在新割的差不多快干了的干草上,久久都不能入睡。雅科夫那令人難以抗拒的嗓音一直在我耳邊回響……
最后炎熱和困倦占了上風(fēng),我沉沉睡去。當(dāng)我醒來時,周圍的一切都已陷入了黑暗。干草散發(fā)出強烈的氣味,還有點潮濕了。透過破棚屋頂上的細(xì)細(xì)木條,蒼白的星星閃爍著微弱的光芒。我走出干草棚。晚霞早已消逝,它最后的余光還在天邊微微泛白,剛被太陽炙烤著的空氣,在夜晚的寒意里還是熱烘烘的,胸中仍舊渴望著涼風(fēng)的吹拂。
沒有風(fēng),也沒有云,整個天空黑暗純凈,靜悄悄地閃爍著無數(shù)依稀可辨的星星。村子里的燈光一閃一閃的,不遠(yuǎn)處燈火通明的酒館里傳來嘈雜喧鬧聲,我覺得其中有雅科夫的聲音。里面不時爆發(fā)出哄堂大笑。我走近那個小窗戶,臉貼在玻璃上,看到了一副生動熱鬧,卻不愉快的場面:所有人都喝醉了——從雅科夫算起,大家都醉了。他敞著胸脯,坐在凳子上,用濁重的聲音唱著一支粗俗的舞曲,一邊懶洋洋地彈撥著六弦琴的琴弦,濕漉漉的頭發(fā)一綹綹掛在那蒼白可怕的臉上。
屋子中間,“呆瓜”醉得忘乎所以,他脫去了外套,在穿著灰色長袍的農(nóng)民面前蹦蹦跳跳,亂舞一氣。那個農(nóng)民呢,也費力地用雙腳在地上跺著,摩擦著,亂蓬蓬的胡須間露出毫無意義的微笑。他時不時地?fù)]著一只手,仿佛想說:“還行!”沒有人的臉會比他那張臉更可笑了,無論他怎樣揚起眉毛,那沉重的眼瞼卻抬不起來,一直蓋在隱約可見的、無神而多愁善感的眼睛上。他正處于酩酊大醉的那種和善的狀態(tài),任何一個過路人看到他的臉,一定會說:“真夠你受的,老兄,真夠你受的!”“眨眼”的臉紅得像只龍蝦,張大了鼻孔,在角落里惡毒地笑著。只有尼古拉·伊凡內(nèi)奇,真不愧是酒館老板,還保持著一貫的冷靜。屋子里擠滿了許多新來的客人,但我沒有看到怪老爺在那里。
我回轉(zhuǎn)身來,快步走下科洛托夫卡村所在的小山坡。山腳下延伸出一片廣闊的平原,這片平原沉沒在漫漫夜霧中,顯得更加無邊無際,似乎同黑暗下來的天空連成了一片。我沿著山谷旁的道路大步往下走,突然從遠(yuǎn)處的平原上傳來一個男孩響亮的聲音:“安特羅普卡!安特羅普卡……卡……”他用帶著哭腔的聲音固執(zhí)而絕望地叫喊著,把最后一個音拉得很長很長。
他停了一小會,又開始叫了起來。聲音在凝滯不動、睡意蒙眬的空氣中響亮地回蕩著。他叫安特羅普卡這個名字至少叫了三十遍。忽然在平原最遠(yuǎn)的那端,仿佛來自另外一個世界,傳來了隱隱約約的回答:
“什——么——事?”
那個男孩馬上就用又高興又惱怒的聲調(diào)叫了起來:“到這來,你個鬼東西……!”
“干什……什……么呀……呀?”那個聲音過了老半天才回答。
“因為爸爸要……揍……你!”第一個聲音急忙叫道。
第二個聲音再也沒有回答。那個男孩又呼喚起了安特羅普卡。當(dāng)天色完全黑了下來,我繞過了離科洛托夫卡村四俄里、環(huán)繞著我村子的那片樹林時,還能聽到那越來越弱,間隔時間也越來越長的喊聲……
“安特羅普卡!”這聲音似乎依然在夜色沉沉的空中飄蕩。
【導(dǎo)讀】
《鄉(xiāng)村歌手》更像是一首贊歌,它既直接地贊美山溝里的農(nóng)民歌手雅可夫的藝術(shù)天賦,同時也間接地贊美歌手身邊那群農(nóng)人的音樂鑒賞力。作家借獵人之口說,這位農(nóng)民的歌聲“其中有著誠摯的激情,有青春,有甜蜜,還有一種淡淡的迷人的哀愁”,說“俄羅斯人真實熱烈的靈魂”在歌聲中回蕩著,它“直刺入人的內(nèi)心,直進入俄羅斯人的內(nèi)心深處”。接著作家描寫了在場聽眾的反應(yīng)作為印證。你看,獵人的眼淚“涌向眼眶”,酒館老板娘禁不住發(fā)出“沉悶、壓抑的抽泣”,老成持重的老板感動得“低著頭聽”,“眨眼”壓制著內(nèi)心的激動而“把頭扭向一邊”,“呆瓜”“完全動了情,張大了嘴巴,傻站著”,穿灰長袍的農(nóng)民“在角落里低聲啜泣”,那沉著冷靜的“怪老爺”也“涌出了大顆淚珠”,連雅可夫的競賽對手包工頭都聽得“一動不動”。作家似乎在告訴人們:在俄羅斯農(nóng)民中不僅有藝術(shù)天才,更有廣大的能夠欣賞藝術(shù)美的群眾。可是作家又在后面描寫了一幅令人“不愉快的”畫面,表現(xiàn)了這群農(nóng)人醉酒后使人懊喪的丑態(tài)。這無疑是要發(fā)人深思:農(nóng)奴制下的現(xiàn)實生活無情地扭曲了這些具有才華和美好心靈的農(nóng)人,他們理應(yīng)有一種文明的、適合于他們美好心靈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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