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嬰叔向論晉季世
(昭公三年)
【題解】
當(dāng)一個朝代達(dá)到鼎盛的時候,也就意味著不久它就會開始走下坡路。末世到來時,再聰明、再能干的人都只有眼睜睜看著它衰落下去。你可以把一切看得清楚,分析透徹,但就是無法使它依靠自身的力量來為自身提供必需的活力,只能等到全部能量消耗殆盡,這時就該壽終正寢了。忠臣也好,義士也好,直諫也好,都如螳臂當(dāng)車,挽救不了頹勢。
【原文】
齊侯使晏嬰請繼室于晉,曰:“寡君使嬰曰:‘寡人愿事君,朝夕不倦,將奉質(zhì)幣[23],以無失時,則國家多難,是以不獲。不腆先君之適[24],以備內(nèi)官,焜耀寡人之望,則又無祿,早世殞命,寡人失望。君若不忘先君之好,惠顧齊國,辱收寡人,徼福于大公、丁公,照臨敝邑,鎮(zhèn)撫其社稷,則猶有先君之適及遺姑姊妹若而人[25]。君若不棄敝邑,而辱使董振擇之,以備嬪嬙,寡人之望也。’”韓宣子使叔向?qū)υ唬骸肮丫敢病9丫荒塥?dú)任其社稷之事,未有伉儷。在縗绖之中[26],是以未敢請。君有辱命,惠莫大焉。若惠顧敝邑,撫有晉國,賜之內(nèi)主,豈唯寡君,舉群臣實受其貺。其自唐叔以下,實寵嘉之[27]。”
【注釋】
[23]質(zhì)幣:幣帛禮物。
[24]不腆:謙辭。猶言不豐厚,淺薄。
[25]若而:若干。
[26]縗绖:服喪。
[27]寵嘉:榮耀華美。
【譯文】
齊景公派晏嬰請求繼續(xù)送女子到晉國,說:“寡君派遣嬰的時候說:‘寡人愿意為君王奉使,一天到晚都不會倦怠,正要奉獻(xiàn)財禮的不失去安定,然而由于國家處于危難,因此沒有前來。先君的嫡女有幸在君王的內(nèi)宮充數(shù),使寡人有了希望,但又沒有福氣,很早便死去了,寡人因此又失去了希望。君王如果不忘記先君的友好,而更加施恩顧念齊國,對寡人和睦,賜福于太公、丁公,光輝照耀敝國,安撫我們的國家,那么還有先君的嫡女和其余姑姐妹若干人。君王如果不拋棄敝國,而派遣使者慎重選擇,作為姬妾,這就是寡人的希望。’”韓宣子派叔向回答說:“這正是寡君的愿望。寡君不能單獨(dú)承擔(dān)國家大事,沒有正式的配偶,由于在服喪期間,所以沒敢提出請求。君王有這個意思,沒有比這再大的恩惠了。如果加恩顧念敝國,安撫晉國,賜給晉國內(nèi)主,不只是寡君,所有的臣下都會受到她的恩賜,從唐叔以下,人們都會尊崇贊許她。”
【原文】
既成昏[28],晏子受禮。叔向從之宴,相與語。叔向曰:“齊其何如?”晏子曰:“此季世也[29],吾弗知。齊其為陳氏矣[30]!公棄其民,而歸于陳氏。齊舊四量,豆、區(qū)、釜、鐘[31]。四升為豆,各自其四[32],以登于釜。釜十則鐘。陳氏三量,皆登一焉[33],鐘乃大矣[34]。以家量貸,而以公量收之。山木如市,弗加于山。魚鹽蜃蛤,弗加于海。民參其力[35],二入于公,而衣食其一。公聚朽蠹[36],而三老凍餒[37]。國之諸市,屨賤踴貴[38]。民人痛疾,而或燠休之[39],其愛之如父母,而歸之如流水,欲無獲民,將焉辟之?箕伯、直柄、虞遂、伯戲,其相胡公、大姬,已在齊矣。”
【注釋】
[28]成昏:定婚。
[29]季世:末世,末代。
[30]陳氏:指國人陳完的后代宗族。
[31]豆、區(qū)(ōu)、釜、鐘:齊國的四種量器。
[32]各自其四;各用自身的四倍。
[33]登一:加一,指由四進(jìn)位增加為五進(jìn)位。
[34]鐘乃大矣;指鐘的增加不止一個舊量(一釜)。
[35]參:分成三分。
[36]聚:聚斂的財物。朽蠹:腐爛生蟲。
[37]三老:泛指老人。餒:饑餓。
[38]踴:假腿。古時受過刖刑的人所穿。
[39]燠(yù)休:安撫病痛的聲音。
【譯文】
訂婚以后,晏子接受了晉國的宴賓之禮,叔向陪他一起參加宴飲,互相談話起來。叔向說:“齊國怎么樣了?”晏子說:“到了末世了,我不知道該怎么說,齊國恐怕已經(jīng)屬于陳氏了。國君不愛惜自己的百姓,讓他們歸附于陳氏。齊國原來有四種量器,豆、區(qū)、釜、鐘。四升為一豆,各用自身的四倍,以升進(jìn)一釜。十釜就是一鐘。而陳氏的豆、區(qū)、釜三種量器,都加大了四分之一,鐘的容量就更大了。他用私家的大量器貸出糧食,用公家的小量器收回糧食。山上的木料運(yùn)到市場,價格不比山上高。魚鹽蜃蛤等海產(chǎn)品,價格也不比海邊高。百姓勞動收入分成三份,兩份歸于公家,另外一份用來維持自己的衣食。國君聚斂的財物已腐爛生蟲,而老年人們卻挨凍受饑。國都的市場上,鞋子便宜而假足昂貴。百姓有了痛苦疾病,有人乘機(jī)去安撫,百姓擁戴陳氏如同父母一樣,歸附陳氏像流水一樣迅速。想要陳氏得不到百姓的擁護(hù),哪能避得開?箕伯、直柄、虞遂、伯戲,他們跟隨胡公和大姬,恐怕已經(jīng)在國接受祭祀了。”
【原文】
叔向曰:“然。雖吾公室[40],今亦季世也。戎馬不駕,卿無軍行,公乘無人,卒列無長。庶民罷敝[41],而宮室滋侈。道殣[42]相望,而女富溢尤。民聞公命,如逃寇仇。欒、郤、胥、原、狐、續(xù)、慶、伯[43],降在皂隸[44]。政在家門,民無所依,君日不悛[45],以樂慆憂[46]。公室之卑,其何日之有?《讒鼎之銘》曰:‘昧旦丕顯[47],后世猶怠。’況日不悛,其能久乎?”
【注釋】
[40]公室:諸侯及其政權(quán)。
[41]罷(pí)敝:疲病。
[42]殣(jìn):餓死的人。
[43]欒:欒枝。卻:卻缺。胥:胥臣。原:原軫,先軫。狐:狐偃。這五人都是卿。續(xù):續(xù)簡伯。慶:慶鄭。伯:伯宗。這三人都是大夫。
[44]皂隸:官府中的差役。
[45]悛:悔改,改過。
[46]慆(tāo):隱藏,掩蓋。
[47]昧旦:黎明。丕:大。顯:明。
【譯文】
叔向說:“是呀。就是我們公室,現(xiàn)在也快到末世了。兵車沒有戰(zhàn)馬和人駕馭,國卿不率領(lǐng)軍隊,國君的戰(zhàn)車左右沒有好人才,步兵隊伍沒有好長官。百姓困疲,但宮室更加奢侈。道路上餓死的人隨處可見,而寵姬家里的財物多得裝不下,百姓聽到國君的命令,就像躲避仇敵一樣。欒、郤、胥、原、狐、續(xù)、慶、伯這八家的后人已經(jīng)淪為低賤的吏役,政事由私家決定,百姓無依無靠。國君絲毫不知改悔,用行樂來掩蓋憂愁。公室的衰微,還能有幾天?讒鼎上的銘文說,‘天不亮就起來致力于政績顯赫,子孫后代還是會懶散懈怠。’,更何況國君毫不改悔,國家能夠長久嗎?”
【原文】
晏子曰:“子將若何?”叔向曰:“晉之公族盡矣[48]。肸聞之,公室將卑,其宗族枝葉先落[49],則公從之。肸之宗十一族,唯羊舌氏在而已。肸又無子。公室無度,幸而得死,豈其獲祀?”
【注釋】
[48]公族:與國君同姓的子弟。盡:完。
[49]無子:沒有好兒子。
【譯文】
晏子說:“您打算怎么辦?”叔向說:“晉國的公族全完了。我聽說,公室快要衰微時,它的宗族就像樹葉一樣首先落下來,然后公室就跟著衰亡了。我的一宗十一族,只有羊舌氏一支還存在。我又沒有好兒子,公室又沒有法度,能夠得到善終就是萬幸,難道還指望得到后代的祭祀嗎?”
【評析】
人類既無法和天地抗?fàn)帲瑹o法同命運(yùn)抗?fàn)帲矡o法和自己抗?fàn)帯j庩柺⑺サ慕惶娴拇_不是人的意志可以扭轉(zhuǎn)的。末世到來時,無論你是諸侯,還是賢臣,只能看著國家一天天衰竭,但就是沒有回天之力,只有做國家的不義之臣。或許在這種情況下,麻木遲鈍比敏感清醒要好得多。麻木了,就不用花時間去看,即使看了也沒有什么反應(yīng);也不用費(fèi)腦筋去想,因為腦子完全處在停滯狀態(tài),所以也就不會有憂愁與顧慮。然而最讓人懼怕的就是由清醒敏感帶來的痛苦,不僅要思索、要探尋究竟,還要要仰問蒼天,而最終還是一無所獲。
改天換地的力量來自外部。制度本身是個巨大的漩渦,是一個具有無限引力的黑洞,一旦走進(jìn)它,一切都將被無情地吞沒。讓人不可思議的是,一直被人們當(dāng)作是近代產(chǎn)物的末世感,竟會出現(xiàn)在兩千多年前的春秋時代。如果說末世感也具有“現(xiàn)代性”的話,那“現(xiàn)代性”就不應(yīng)以時間遠(yuǎn)近來衡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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